第6章 ☆、願得一心人·6
光君熙合十年,北狄騎兵騷擾南夏邊境,朝中無一名武将請纓上戰,而滿朝大臣世家公卿竟通通主張求和。蕭殷年少即位,受制于世家大族,如今羽翼漸豐,可朝中大臣被那幾個公卿帶得,動不動便集體請願。
蕭殷下朝後陰着臉将所有人都轟了出去,只留了宋斐一人在殿中。
蕭殷拿起案上的毛筆大大小小寫滿了一沓宣紙的忍,從午時到戌時,臉色才稍稍轉好。
他吐出一口郁結的氣,靜靜道:“寡人做這君王做到這般地步,也真是丢了先王的臉……宋斐,朝中無能臣,寡人應怎麽辦?”
良久不見人回答,他擡起頭看着發神的宋斐,皺眉說道:“宋斐?”
宋斐醒過神來,抱拳行禮說道:“微臣在。”
蕭殷重新提起筆,語氣淡淡:“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你有事情瞞着我。”
宋斐聞言緊緊握住劍鞘,走到大殿中央單膝跪下。蕭殷一愣,他從未見過宋斐這麽凝重的時候。
空曠的殿堂上宮燈寂靜的燃燒着,四方的牆壁上分別雕刻着饕鬄的樣子,有源源不斷的細水從饕鬄口中流出來,流進下面的鎏金缸中,宮人便憑借着缸中的水線來授時。
“陛下猜得不錯,微臣有事情瞞了陛下,如今想給陛下坦白。”
宋斐低着頭單膝跪在冰涼的石板上,額發擋住他的眼睛,靜默得像是鋒刃上延伸出來的寒意。
蕭殷坐在軟榻上,身子筆直,在案上龍飛鳳舞地練習字體,“哦?說來聽聽。”
“早在年少時期,微臣便與羽歌相知,并非不識,”他對着坐在案階最上方的蕭殷,不動聲色的表情一如既往,他靜靜道,“陛下,微臣記得當年微臣因護駕重傷時,您曾在榻前許臣一諾,現在,臣望陛下答應臣一個請求。”
蕭殷拿着飽蘸濃墨的筆的手聞言一頓,便有一滴墨點在宣紙上,差點便已完成的一副字便生生壞了氣韻。
他放下筆,不知喜怒地說道:“你好大的膽子。”
宋斐薄唇緊緊抿成一根線,如刀刻一般。他擡起頭,毫無畏懼地看向蕭殷,目光灼灼:“微臣,要帶她離開這裏。”
蕭殷踱步到窗前,推開合得密實的窗子,便能聽到雪落到房檐上簌簌的聲音。不知不覺,瓊樓玉宇便被籠罩在初雪中,灑下一片銀輝,美雖美卻顯得格外孤寂,這大概是這個冬天最後的一場雪,他伸出手接過一片雪靜靜道:“但她注定屬于這裏。”
“可是她不快樂。”
聞言,蕭殷一愣,昏暗的燈影照在他的側臉上,顯得莫測。
他的腦海裏突然憶起那年羽歌在瓊花樹下跳舞,帶着天真明麗的笑,讓看見的人輕易便失了分寸。可是,後來他再也沒有見她那樣笑過,剩下的便只有話語裏的恭順和眉宇間的小心翼翼。
“陛下,微臣從沒有求過你什麽,但這回,微臣求您,讓我帶她離開這裏。”宋斐低下頭眉目輕觸懇切地說道,他閉上眼,明明已經做好最壞的準備,可是卻反而松了一口氣,如同背負着枷鎖的人解開那束縛,嘴角抿成一條線,帶着微微的上揚。
流水從饕鬄口中流進鎏金缸中潺潺的聲音,不絕如縷,在空曠的四周似是回響,殿閣中靜得可怕。
“寡人可以放她離開,但是,單憑一個許諾是遠遠不夠的,”宋斐微微皺眉,看向蕭殷,只聽他指着挂在牆壁上裝飾的地圖淡淡吐出兩個字,“燕國。”燕國,與南夏比鄰的國家卻是一顆不定時的炸藥,附屬于北狄是它能随時攻打南夏的跳板。
他緊緊握住手卻見蕭殷把玩着大拇指上鴿血一般豔紅的扳指,淡淡重複一遍,“寡人要你替寡人除去燕國這塊跗骨之疽來換她。”
語氣何其雲淡風起,仿佛在要求一件最正常不過的事情。
宋斐的臉色一下子刷白,除去燕國不能通過兵家之法,否則便給了北狄名正言順的出師理由,這點蕭殷和他不會不知道。
既然不能從外着手便只能從內逐步擊破,這就如同千年古樹的道理,根莖糾結錯盤不知在地下已伸到了何處,外在的風力又怎會輕易動搖根本,相反的是,若是蟲蛀在樹心,一日複一日地腐蝕,要不了多久便會枯萎死去。
“怎麽,害怕了?”蕭殷掃了眼他的臉色,嗤笑地說道。
誰也不知道這會花費多長的時間——
十年,二十年,還是一輩子?
但若論蟄伏潛藏,蕭殷知道,他手中可用之人沒有一個人及得上宋斐,成為南夏安插在燕國最深的暗棋而又有所牽制,無非是最好的人選,“寡人給你三天的時間考慮,但只有三天。只要你願意,羽歌,寡人可以放她自由。”
宋斐緩慢地眨了下眼睛,緩緩吐出一口氣,淡淡說道:“不用三天,微臣願意。”
宮燈裏的燈芯兀地撲閃了一下,引得火苗顫動,蕭殷眸色暗得不見底手漸漸握成拳,青筋如同老樹的枝丫布滿他的手背,卻只聽宋斐說道,“懇請陛下在此期間照顧羽歌。”
“去吧。三日後會有人接應你。”蕭殷淡淡說道,嗓音中似是在壓抑着什麽情緒。
宋斐雙手握劍行禮,利落說道:“微臣遵旨。”
等到他離開,有守夜的舍人趨步走上前來,細聲說道:“陛下,夜色已深,王後和李夫人她們已差人過來問了幾道,洛夫人也來過幾趟,不知陛下想要去哪處?”
哪裏想蕭殷聽到後,雙手撐着案幾似是魔障般笑出聲來,卻下一刻把案臺上所有的東西摔下來,把那舍人跪在地上吓得已是三魂去了六魄。蕭殷一把揪起舍人的衣領,怒極反笑,問道:“你說,連自己的女人都護不了的男人,算什麽男人?連自己的國土都不能護一方安寧的君王,又算什麽君王?”
舍人抖得像個篩糠一樣:“陛下,奴才本就不是男人,這哪裏知道。”
“滾!”蕭殷推開他,胸膛起伏不定,他擡起頭看向那副挂在牆壁上安靜的地圖,雙手緊緊握成拳,嗜血一般的目光盈盈,“成大事者不拘小節,寡人要問鼎中原,不過是一個小小的美人,又有何懼!”
冷宮內,阿福正在為羽歌生火盆,火星從木炭裏緩緩跳躍。
羽歌坐在床上托着腮臉上是溫柔的笑。
宋斐悄悄來到房門口,看到的便是這樣的一幅畫面,驀地覺得溫暖,只聽阿福笑着對羽歌說道:“很久沒見你這麽開心了,你真的打定主意了?”
羽歌俏臉上像是摸了一層胭脂般的薄紅,不知是不是被火光映着的緣故,女子笑得溫暖:“阿福,這樣做是不是很冒險?可是……你會一直幫我的,是不是?”
阿福拍拍她伶仃的肩膀,白淨如糯米團的臉上帶着無奈而寵溺的笑:“自小我們一起長大,我一直拿你當親人,我不幫你,還有誰會幫你?”
宋斐站在門外裝模作樣地咳嗽了一聲,兩人一驚看向他。羽歌臉上綻開明麗的笑,阿福看了看宋斐又拿眼神示意羽歌,羽歌沖他輕輕搖搖頭,阿福無奈地看了她一眼,起身對宋斐說道:“洛夫人那裏我還有事情,就先走了。”
走到床榻前,宋斐坐在床畔手拂過羽歌的臉将她耳畔的一縷碎發別到耳後,眼神寂靜溫柔。
“我有事情和你說——”卻是兩個人的聲音,羽歌撲哧一笑,說道,“我也沒有什麽要緊的事情,你先說吧。”
宋斐握着她的手:“陛下要我去完成一件任務,我去了,他便答應我給你自由,到時你想去哪裏便去哪裏。”
羽歌将頭靠在他的肩上,聞言睫毛一顫,勉強笑道:“你要離開多久?”
宋斐搖頭:“不知道。也許一年,也許兩年,也許——”
他不再說下去,那分明是個無限的期限,但如果再那樣的無限裏能有一點希望,他願意為了那一點希望付出所有代價,“如果你不願意等我,陛下已經答應我會好好照顧你。你想離開或是留下,都随你的心意。”
羽歌緊緊貼着他的胸膛,搖頭說道:“我等你,不論多久我都會等你,就在這裏等着你。”
宋斐聞言輕笑她的倔強,骨節分明的手摸着她的長發,靜靜閉上眼,擁着懷裏的女子享受離別前的短暫的溫暖,“別傻了。”他和羽歌自少年相識,他就知道懷裏的女子有多麽盼望自由,多麽想要脫離漢宮這座牢籠回到她的故國。
良久過後,“記得,我不在的時候好好照顧自己。”懷中女子恍若睡熟,宋斐輕笑将自己随身的半心佩小心翼翼地放到了羽歌的枕邊,低下頭在她青絲上輕輕落下一個吻,滾燙灼人。
黎明前天空尚未出現魚肚白,羽歌聽到屋門關上的吱呀聲時,一行淚從一直閉着的一雙眼中淌落。她将自己蜷成一團縮在被子中,手輕輕摸上自己尚還平坦的小腹,而那裏,正有一個小小的生命在頑強地孕育着。
她躲在被子裏手裏攥着那枚半心佩,又哭又笑:“記得,好好照顧自己,記得,我在這裏等着你,我和孩子在這裏等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