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薛明依捏了捏江若寒的手,輕聲道:“別氣了,嗯?”
小蓮已從當鋪裏換了銀錢出來,薛明依拉着江若寒往一處僻靜的酒肆走去。
“先去吃飯吧。”
她曾為處理教中事務途徑杭州,發現一處非比尋常的酒肆。
那酒肆掌櫃與店中夥計曾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人物,因緣際會下退出江湖,隐居在杭州城的一處小巷子裏,開起普通酒館。
薛明依一進酒肆便輕車熟路地往二樓包廂走,店小二吃了一驚,迎将上去,替他們推開包廂門,輕呼道:“薛姑娘,真是你?方才見你進來,掌櫃的還不信,你怎麽——”
他說着眼神往薛明依身旁的江若寒瞟。
杭州城誰人不知,江三少爺有着天人之姿,俊美無雙,但偏生是個傻子。
薛明依拉着江若寒坐下,“說來話長了。黃二,聽聞你是杭州城包打聽,我有些事要問你。”
黃二嘴一咧,眼裏透着狡黠,“薛姑娘是否詢問江家之事?”
這時小蓮也點完了菜進門,薛明依招呼她一起坐下,“邊吃邊說吧。”
她舀了一碗宋嫂魚羹吹涼放在江若寒面前,“慢慢喝,別燙着。”
又擡了頭看黃二,“你說吧。”
黃二哎了一聲,收起打量的視線,“這江家啊,壟斷了江南的絲綢業,布莊生意如火如荼,近幾年江老爺子身子骨每況愈下,外頭的生意大部分由江家現在的大少爺,江祈打理着。”
“都在傳言江祈是江家下一任家主。要說這原本也輪不到江祈,江老爺子一共有一個妻子兩個偏房。結發妻子江李氏生下兩個兒子,這兩個兒子都是命途多舛,幼年兩人出外游玩時落入了河裏,十二月的河水啊!兩個孩子撈上來時,大兒子沒熬過,當夜便去了,二兒子醒過來了,卻變成一個傻子,江李氏受不住刺激,第二日也上吊自殺了。”
“現在的主母杜氏是他的偏房,江祈便是她的兒子,還有一位便是柳姨娘,是個精明市儈的主,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生了一女一子,女兒江憶有着閉月羞花之貌,前兩年嫁給了揚州知府的兒子做妾,四少爺江英今年剛及冠,正在金陵的陽明書院求學。”
“多謝。”
薛明依微微颔首,喚一聲小蓮,後者會意,取出一錠紋銀遞給黃二。
黃二掂了掂手中的紋銀,眉開眼笑道:“薛姑娘,您啥時候有空?我們掌櫃的可想念的緊。自從她三年前敗在您的劍下,一直耿耿于懷,每日天不亮就跑山上練劍,說再見您一定把您打趴下!”
薛明依已經牽着江若寒站了起來,往門外走,清聲道:“你轉告她,再練十年。”
出了小巷便是熙熙攘攘的街道。
華燈初上,街上人潮湧動,熱鬧非凡。
四周時不時投來詫異的目光,伴随着奚落與指指點點。
薛明依依舊牽着江若寒,旁若無人地走着,經過賣玩具的小攤停下來問他,“你要哪個?”
江若寒搖了頭。
薛明依卻拿起了一個撥浪鼓,左右搖動着,咚咚直響。
她輕聲笑了笑,将撥浪鼓塞到江若寒手裏,“這個真像你,每次搖起頭來咚咚咚得。”
薛明依笑,江若寒就笑,江若寒笑,薛明依也笑。
他們兩個,一個清雅出塵,一個俊美絕倫,站在一起,就像一副畫。
“走吧,帶你吃糖。”
薛明依牽着他走到一處賣糖葫蘆的小販前,“勞煩買一串。”
小販笑道:“女伢兒長得俊哩!送你一串。”
薛明依聽不懂杭州城的方言,江若寒卻聽懂了,他伸手接過糖葫蘆遞給薛明依,道:“娘子,叔叔說你長得好看,送你的。”
薛明依愣怔半晌,接過糖葫蘆對小販道了一聲謝。
薛明依道:“冉冉妹子才是絕世美女,傾國傾城。”
江若寒斬釘截鐵道:“娘子是世界上最好看的人!”
薛明依搖了搖頭,“你沒見過冉冉妹子,她才…。”
江若寒一把捧住了薛明依的臉,注視着她的眼睛,用他磁性的嗓音說道:“娘子最好看,娘子在我心裏,是最最最好看的!”
他的目光赤城,說着天底下最真的實話。
薛明依輕輕笑了,拿下他的手握着,咬了一口糖葫蘆,含糊不清道:“這個很甜,你不吃嗎?”
他們已經漫步到西湖河畔,四周都是稀疏的人影,昏暗的月光時隐時現。
江若寒松開她的手,一把扣住她的後腦勺,堵住她的嘴。
晚風撫過,吹起他們的發絲與衣角,月光将兩人的身影拉成一道人影。
過了許久,江若寒放開了她,他的額頭抵着她的額頭,鼻尖對着鼻尖,啞着嗓子道:“很甜…”
小蓮一副見了鬼的樣子。
這個一本正經調戲薛姑娘的傻子真是江三公子嗎?
薛明依的心跳得很快,她以為自己生病了,但是薛白不在身邊,眼下也無人給她診治。
于是她道:“你不夠吃嗎,那我這串也給你了?”
江若寒很挫敗。
他是裝傻,但是薛明依,似乎是真傻。
他不是柳下惠,他不能保證,再這樣下去,會不會變身禽獸将這個冰清玉潔的少女拆骨入腹。
兩人皆各懷心思,未曾注意到有一抹人影悄悄接近他們。
猝不及防——
“啊!”
小蓮驚呼一聲。
一個人筆直得往江若寒身上撞去,噗通——
江若寒掉入了西湖裏。
那抹人影随後便匆匆跑走了,似是無意又像是故意。
薛明依原本可以追下那人,但她管不了那麽多,因為江若寒,不會游水!
她深吸一口氣,又是“噗通”一聲,薛明依徑自跳入了西湖。
她向江若寒游去,一手攬上他的腰,一手撥水向上浮,嘩啦——
兩人浮出水面,小蓮松了一口氣,忙喊邊上的人将他們拉上來。
這時西湖邊已經圍滿了一群人,有幾個壯漢下了水,幫着将他們一起拉上河岸。
“多謝!”
薛明依匆匆道了謝,将江若寒平躺在地上,不停地按壓他胸骨下側,捏了他的鼻子給他做人工呼吸。
“咳咳…咳咳…”
江若寒咳出水,薛明依将他抱在懷裏,不停地拍打他的後背,“沒事了…沒事了…”
江若寒的臉色與薛明依的臉色同樣蒼白。
江家三少爺與三少奶奶落水的消息,不胫而走,江祈帶着一群家仆提着燈籠匆匆趕來,他見到薛明依渾身濕透,脫下自己的衣服披在她身上,“怎麽這麽不小心?”
薛明依将他的衣服脫了下來,包裹住江若寒,輕聲道:“回去了。”
他們是坐着轎子回去的,江若寒吓壞了,方才的落水與兒時被人推下河的記憶重疊,迫使他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待回到江家之時,江老爺子與杜氏,還有幸災樂禍的柳姨娘都在堂上等着他們。
薛明依淡淡道:“小蓮,你帶三少爺下去沐浴更衣。”
她徑自走到江老爺子面前,只聽後者怒喝道:“跪下!”
薛明依依言跪下了。
“你剛嫁進來,就生了如此多的事端。蘇卓蓮還說你秀外慧中?我知道讓你嫁給若寒委屈了你,可是你也不能往死裏害他!今日是落水,明日又是什麽,啊?”
薛明依淡淡道:“我領罰,是因為沒有照顧好他。其他的話你不必多說,要打要罰,盡管來吧。”
“你——”
江老爺子又被她氣得上氣不接下氣,杜氏連忙去安慰他,“老爺,冉冉也不是故意的,你別氣了。”
江老爺子指着薛明依,怒道:“江亭,家法伺候!”
“老爺…這…”
江亭面露猶疑,這蘇冉冉怎麽看都是個弱不禁風的姑娘,這三十杖打下去,還得了嗎?
江祈出聲道:“爹,弟妹也不是故意的,這責罰太重了!”
江老爺子怒道:“閉嘴!江家還輪不到你說話!”
江家家仆已經拿着木棍走了上來。
“打!”
江老爺子一聲令下,“啪”得一聲,木棍打在薛明依背上。
這時脫了一半衣衫的江若寒跌跌撞撞地沖将進來,抱着薛明依,他披散着發,吼道:“不要打我娘子!不要打我娘子!你們走開!”
“啪”得一棍打在江若寒身上,家仆怕再打到他,都停了手,江老爺子怒道:“把他給我拉開!”
三四個家仆去拽江若寒,江若寒始終牢牢抱着薛明依,将她護在懷裏,喊道:“不要打我娘子!”
江老爺子氣得手發抖,指着他們道:“兩個一起打!”
家仆聞言立刻舉起了手中木棍,薛明依擡起頭,冷着臉看着江家大總管,厲聲喝道:“江亭!把三少爺拉開!”
她這一聲斥,聲音沒有江老爺子大,卻不知為何好似砸在衆人心上,江亭手腳又不聽使喚,自發動了起來。
薛明依擡手點了江若寒的軟麻穴和啞穴,江亭一拉,便将江若寒拉離了薛明依的身上。
江若寒怔怔得看着薛明依,眼裏逐漸浮上痛苦之意。
“動手吧。”
薛明依淡淡道。
“啪,啪,啪!”
一棍一棍打在她的背上,皮開肉綻,已經有血跡滲了出來。
薛明依面無表情得盯着地面,這些棍子打在她身上不痛不癢,對于她來說,皮外傷遠遠沒有內傷來得痛。
她心裏默默得數着棍數,記着今日眼裏帶笑的人們的臉。
總有一日,她會加倍奉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