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初來乍到
沈府此時已亂做一團,一道降旨下沈宗榮由京官太常寺丞直貶至常州府下宿遷任七品知縣。沈宗榮此時可謂政途盡斷,萬念俱灰。
外宅狂風暴雨暫未波及內宅。西側院西廂房右次間內,沈宗榮的妾室趙姨娘坐在雕花镂雲的架子床沿,手上端着一個裝着燕窩湯的青花瓷碗,正一臉和煦的喂床上的小女孩。
床上的小女孩是沈宗榮這房排行第六,沈府排行第七的庶女-沈寶璐,她自前日去護國寺上香意外落水後,足足昏迷到昨晚才醒,此刻的她神情憔悴,臉色蒼白。
“來,再喝一口。”趙姨娘身形微微前傾,雲鬓輕斜的金步搖随着她的動作一顫一顫的流轉着金光。這兩日趙姨娘因寶璐的病情心神俱碎,全無裝扮的心情,昨日寶璐終于醒了,她這才心情放松,今早起來高興便挑了個金步搖簪,又配以月牙色攢枝紋的褙子,稍施粉黛便顯得豔若桃李。
“娘...”寶璐半倚坐在床上借着吞咽的空隙吐了一句。
趙姨娘忙捂住她的嘴:“怎又叫茬了,你得叫我姨娘。”
寶璐張着圓溜溜的一雙大眼甚是懵懂,但見她如此說只得蒼白着一張臉點點頭。又吃了兩口湯,寶璐半阖下眼似乎很累,身子不由的往下沉了沉,陷在軟實寬大的春被中纖纖細細的猶顯瘦弱。
“再喝一口。”
白瓷小勺伸來,寶璐半睜了眼依言喝下,繼而下一口又送來,她皺眉,吞咽慢了半拍。
趙姨娘杏眼圓瞪,嗔了句:“這燕窩可是我平日裏瞞着太太私攢下來的,可別浪費了。”說罷見碗中只剩碗底一圈透明水色,索性傾了傾将碗邊送到寶璐嘴邊。
寶璐乖巧,就着碗喝完剩下的湯水。
趙姨娘這才松開眉頭,将碗勺遞給身邊丫環梨兒,又扯過紗帕将寶璐嘴角拭幹,這才吩咐梨兒伺候她躺下。
梨兒輕手輕腳扶起寶璐的身子,抽出她身下的紅地團花引枕扶她平躺下來,再仔細掖好被緣。
寶璐躺下全身盡松暗暗吐了口氣,如扇的睫毛無力的阖下來覆住烏溜的眼睛,神色依顯萎頓,尖尖的下巴抵着嫩花綿衾尤為柔弱。
趙姨娘看在眼裏疼在心中,眼中迅速浮出一層水光:“我兒這可憐的模樣怎不叫人心痛,這一府都是些冷心之人,竟沒打發一人來探探。可憐我兒托生在姨娘的肚子裏,到底比不上正牌的小姐。”
一旁梨兒聽了趕忙低聲勸解:“姨娘莫得說這些傷身的胡話,七姑娘大難不死,大大的福氣在後頭哩!況且二太太、三太太、大奶奶昨晚不也來看過七姑娘了嗎?還打發了人送來補品!這幾日府裏正亂,姨娘當少說方是,以免傳到正房裏去又惹三太太不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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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姨娘眼神雖還忿忿,嘴唇嚅了嚅最終将不滿吞了下去,朝門外瞥着眼道:“她慣會做好人,也不知有幾分真心。”
“姨娘,七妹妹可好些?”
一道溫聲從屋外傳來,翠綠攢枝百蓮紋棉簾掀起,進來一位少女,只見她一身芙蓉色襦裙,兩耳邊垂髻及肩,眉目溫良甚是可親,這是沈宗榮這房排行四,沈府排行第五的庶女-沈寶玲。
“是五姑娘來了!”趙姨娘忙起身,将她往床上讓。
寶玲略推了下便在床邊坐下,她探頭看了眼寶璐的臉色,見她正閉眼休息,臉色雖白倒也不是前兩日的雪青之色才放心,轉過頭對着趙姨娘低聲道:“七妹妹今日的氣色好了許多。”
“就是不怎麽開口。”趙姨娘仍是焦心。
“所謂病去如抽絲急不來,姨娘且安心。七妹妹大難不死,定會否極泰來。”寶玲掖了掖寶璐身上的被子寬慰道。
“唉!如今這家裏也就五姑娘還惦記着我們家寶璐。”趙姨娘想想這一早上的冷清,心裏有些忿忿忍不住唠叨了句,說罷又紅了眼眶。
寶玲看了眼虛弱的寶璐,微嘆了口氣,如今全府上下正亂着,趙姨娘照顧寶璐已是疲累,讓她知道了也只是煩上加煩。
趙姨娘看寶玲欲言又止,順口打發梨兒下去看藥,左右一看無人,這才捂帕低聲向寶玲耳邊道:“我這兩日光顧着寶璐沒到前邊去,你可有聽到信,可有回旋餘地?”
寶玲瞥了一眼外頭,低聲道:“姨娘這些時日照顧七妹妹辛苦,此事我本不欲說與姨娘聽,也好叫姨娘清心幾日,只是婆子們馬上就要過來傳話,姨娘不知道也要知道的,我只好先過來叫姨娘有個準備。”寶玲瞅了眼外頭,人來人往漸多起來,聲音也逐漸嘈雜起來,嘆着氣道:“旨意剛剛下來,要外貶去宿遷。外頭現在正亂着,父親與太太這會悶在屋裏,姨娘這幾日還是少出去才是,免得受刺頭。”
趙姨娘的臉色有一絲慌張:“怎會這樣,老爺之前不是...”趙姨娘猛地剎住話頭,張望了下屋外,外頭腳步淩亂想必已無人顧忌這屋,這才放心對寶玲道:“五姑娘你是個懂事的,家裏出了這麽大的事想必你也心焦。老爺之前不是打點了好些關系嗎?為了這事,我聽說太太都拿出了好些悌己,還有大伯那邊,太太娘家大舅那邊都使不上力嗎?”
寶玲苦笑:“姨娘你也知道我們的,整日在閨中哪裏清楚這些事情,只道今日旨意已下來,馬上就要動身了。”
“動身!”趙姨娘的話音有些激動起來,“真的要離京嗎?難道就不能找人再想想法子嗎?平日裏呼朋招友到處應酬,這會連個使得力的人都沒…”
寶玲唬了一跳,如今院裏都是人,這話若被有心人一傳只怕又是一場風波,忙道:“姨娘怕是照顧七妹妹累了,胡言亂語起來了。”趙姨娘一怔,這才會意過來立刻沒了聲響,寶玲這才又低聲道:“父親正是因了這些事受了牽連,哪還敢說這些。”
趙姨娘自知失言,趕緊轉了話題道:“我是擔心寶璐,她大病未愈如何受的了這般舟車勞碌。”
寶玲看了眼臉色蒼白的寶璐,亦覺憂心,掖了掖她的被角道:“我也是為了這個,一得這信就趕緊往姨娘這邊來,聖意不可違抗,太太料理完畢便要起身的,只是七妹妹的身子骨不知吃不吃得消。”
趙姨娘聽了如線的淚水墜下眼來:“我苦命的兒,這才剛醒又要遭這大罪,姨娘真恨不得替你受了。”
寶玲心裏擔憂,聽趙姨娘這般也傷心,只是如今不是哭的時候,只得先将趙姨娘勸慰住:“姨娘休要傷壞身子,七妹妹還指望你照顧,如今需想個妥當的辦法,好好安頓七妹妹才是。”
“對,對,對。”趙姨娘忙收了眼淚,此時也不是自亂陣腳的時候,正屋那位想必也思慮不到這許多,須得她們自個考慮妥當,“好姑娘,平日裏你素有惠能,依你看該如何是好,再不然我拼的争破臉到老爺太太跟前去争一争,好歹請個大夫随行。”
“若能如此當然是最好不過,只是一般的醫生随行未必得用,若要聖手...”寶玲蹙了眉頭,平日倒還好說,只是這關頭上,“一來未必有妥當的人選,二來這趕着時間去請人家未必得空,三來所費不菲...”寶玲咬着下唇,亦覺憂慮,“此事磨人,前頭又亂着此刻倒不敢教父親煩心了。”
趙姨娘臉上一黯,想到一早上的冷清又紅了眼,咬着牙道:“平日裏都是姑娘、小姐的叫着,這關鍵時刻就看出來了,這庶出的到底比不上嫡生的,若是嫡生的小姐,只怕抄家的當口,太太也要使人先顧看着,那像這一早上的連個人也沒...”
寶玲唬了一跳,忙截斷她的話:“姨娘莫要胡說,我只是道一時無好的大夫可薦,如今即刻就要動身時日緊迫,怕父親、太太請不來大夫而已,都是自家姑娘自是心疼的。”
趙姨娘自知失言,忙道:“我只是這麽一比喻哪就到了這麽嚴重的地步,再一個照顧七姑娘有些累了也胡言亂語起來。”
寶玲嘆了一口氣,“也知姨娘心焦才失言了,只是如今事已至此,我們只得盡力去安頓七妹妹罷了。”
趙姨娘看了眼寶璐,又扯出紗帕拭了拭眼角,帶着哭腔道:“五姑娘方才也說了,這一時半刻的到哪去尋人,只道是我們家七姑娘命苦罷。”
寶玲微抿了嘴唇,思忖了下道:“若能尋得上好大夫自然是最好,若實在無人,我有個法子不知道好不好?”
趙姨娘此時已是六神無主,寶玲道又法子哪有不好的道理,忙讓她說來聽聽。
“我的意思是若不能請大夫前來,不若将七妹妹留在京中調養,待過個一年半載調養好了再派人送來。”
趙姨娘臉色一滞:“我方才也想到了,只是怕無貼心人照料還耽誤病情,不是我說些喪氣的話,咱畢竟是庶出的比不上嫡出的小姐,府中這些個婆子慣是捧高踩低的,咱們院裏人一去沒個主事的只怕七姑娘被欺負。”
寶玲亦點頭:“咱們一去宿遷,平日裏貼心的婆子、媳婦俱都是要跟去的,留下的不過是些粗使丫環婆子,粗枝大葉的也不能做事。大奶奶雖是細心的,她那邊盡可有周到的婆子,但畢竟不是咱們院的人,照料一兩天還好說,若要照料一年半載怕也不上心。雖說有大奶奶在府中能時時看照着,但底下這些人都是備懶慣了,大奶奶又是去歲新入門,怕還是震懾不住這些人,況如今咱們院裏人都不在豈有不偷懶的道理。”
寶玲見趙姨娘臉色愈發凝重,忙安撫道:“我想不若咱們自己找個可靠、踏實的人還比府裏的婆子盡心些。”
這話趙姨娘倒覺有幾分道理忙問可無人選,寶玲道:“平日裏我看京邊莊子上的周嬸子時常與姨娘走動。往年她有收成不好時,姨娘也接濟過幾次,這周嬸子倒是個念恩的,時不時送些莊上蔬果與我們解乏,雖不值什麽錢倒也是她一番心意,我看她倒是個忠實可靠之人。若父親那邊一時請不到合适的大夫,我思慮着不如将周嬸子請來照料一段時間,一來周嬸子是個貼心肯出力的人,與姨娘又是沾親帶故比別個自然盡心多,二來對她也是一筆額外的收入,她必也是願意的。雖說到底比不上在咱們自己身邊周到,但到底免了舟車勞碌之苦,待到七妹妹身子養好了咱們再遣人接回來豈不兩全。”
趙姨娘聽了連聲稱是,“方才我還擔心若請不來大夫該如何是好,如此竟不必一味的去求這個情費那個事,請周嫂子過來竟比随車更妥帖些。周嫂子我是表親嫂子,我在京中沒什麽親戚,統共只剩這麽一家。她也不曾遠着經常走動,況又是忠厚樸實之人,這幾年處下來竟比親嫂子還親厚些,她來照顧七姑娘我自是放心的。”
二人皆道此法甚好,既想定二人心神俱松,商量着該給寶璐或裝或留哪些行李,又慮着該備多少銀兩給周嬸子,趙姨娘意思寧可多一些,好使她盡心些,又忙着分派丫環們打點行李,忙了半日方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