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關成彥覺得自己經歷過一個冬天,如何也得有些長進,可沒想到才入深秋,他就有些受不住了,由其還要抓緊入冬前的最後一點時間儲備食物,每日裏光着膀子在寒冷的秋風中狩獵謀生,凍得他直哆嗦,只一想起圓月同情的眼神和善意的安慰,又咬牙挺住了。

圓月初時沒留意,可兩人終日待在一起,少不得看出了端倪。她想,他是不是不受凍啊?

圓月不禁有些慚愧自責,她單看他身手敏捷力氣也大,倒忘了他先天不足了,他那麽瘦小單薄大概會比其他男人怕冷。她湊到關成彥身邊,一臉關切地道:“你冷吧,要不我給你做一件過冬的寒衣,就像我這樣的,穿上就不冷了。”

關成彥望着圓月,就是這樣,就是這樣的眼神,這樣的語氣,完全是對弱者的同情與憐憫。若是從前他還會無所謂的一笑,嘆她同情得毫無道理,可這一回她卻是正戳在他的軟肋上,讓他頗覺難堪,黑了臉咬牙道:“用不着。”

圓月被駁了回來,讪讪的再沒言語了。

幾天之後,沒預兆的一場小雪,秋天似是嘎然而止,一下子便入了冬。關成彥漸漸少了出去狩獵的次數,可即便是待在洞裏也好不了多少,反而因為缺少活動,身子都有些發僵,只有靠不停地吃東西給自己補充熱量,所幸他行伍出身,還有些底子。想起自己的處境遭遇,關成彥的心情便像外面的天氣一般愈發的沉重陰寒,圓月和他說話的時候他十句應不上兩句,一半是因為心情抑郁的遷怒,一半是因為怕一開口凍得牙齒打顫。

關成彥開始有些後悔自己沒有接受圓月的好意,其實穿件冬衣也沒什麽大不了的,他本來就不是這蠻荒時代的野人,沒他們那麽皮糙肉厚,完全沒必要跟他們比。更不用在乎圓月怎麽看他,她只是他在林子裏偶然撿到的女人而已,她自己還要靠他的照顧保護才能在這叢林裏生存呢。

關成彥暗暗觀察圓月,她這兩日一直在擺弄那些碎獸皮,他猜她大概是想給自己弄個帽子或冬鞋什麽的。他不禁腹诽:他救了她的命,還挨着凍去給她弄吃的過冬,她卻一點兒也不想着報答地只顧着自己暖和,完全置他的生死于不顧。又想這個女人也太不通人情世故,我說不用你就不能再堅持讓一讓嗎,完全不給人臺階下啊。

關成言腦子裏亂七八糟地琢磨着,忽地一陣寒風從洞口灌進來,凍得他一激靈,腦子也被寒了一下而驚醒似的,心驚自己怎的會生了這般怯懦的想法。又想這寒冬就似沙場上的敵人,跟什麽圓月彎月的沒有一點兒關系,這是他的戰争,他現在已經完全被這個敵人壓制住以至于生了退縮之心。關成彥,你是男人!是丈夫!沖鋒陷陣視死如歸,何況區區寒冬!

勇士熱血在關成彥心裏燒了沒幾日,又被敵人潑了盆冷水澆了他一個透心涼:他發現自己身上被凍得紅腫起來了。

起初是腳上有點兒腫,他沒太在意,只想頭兩日光着腳穿雙草鞋在雪地裏走,即便只是薄薄的一層想也受不住,想着過兩天就能下去,沒想腳上的紅腫非但沒下去,反而愈發嚴重,小腿大腿也開始腫了起來。關成彥這才意識到有些嚴重,可也不願在圓月面前示弱,只想既然是凍出來的毛病,就用熱的治,多坐在火邊兒烤烤火大概就好了。如此便趁夜裏圓月睡着了挽起褲腿坐在火邊烤火取暖,然兩三天下來卻是一點兒不見好轉,身上胳膊上也開始紅腫起來了。

關成彥穿着褲子圓月看不到,身上胳膊上的紅腫卻是藏不住的,她初時也只以為是冬天凍得發紅,待細看卻是吓了一跳,不禁驚道:“你什麽時候被冬蟲子咬了,怎麽不說!”

關成彥一愣,冬蟲子?再看自己身上這紅腫,自己這是被蟲子咬了?他不禁心下一涼,難道是中了蟲毒?

圓月急道:“都腫到身上了,這都得好幾天了吧。”說着就要扯關成彥的褲子。

關成彥忙抓了她的手甩開。

圓月道:“都這樣兒了誰還看什麽你不成!”說着一撇嘴,頗有些不屑地嘟囔,“有什麽稀罕的,誰又不是沒見過那東西……”說完瞪了他一眼,轉身往洞外走。

關成彥叫住她道:“你幹什麽去?”

圓月道:“能幹什麽去,找屍臭草呗,再過兩天草都死光了你就真完啦!”

關成彥料是解此蟲毒的藥草,連忙跟了出去。

屍臭草并不難找,只跟它的名字一樣,散發着濃濃的屍臭味道,兩人一路循着味道找到一大片,一人拔了一大抱回了洞穴。

圓月驚于關成彥并不知道冬蟲子和屍臭草,奇道:“你們部落附近沒有嗎?”

關成彥搖了搖頭。圓月并未生疑多想,一邊用石頭把草搗碎一邊解釋:“這屍臭草是秋天生的,到冬天大寒的時候就枯死了,雖然只長幾十天,可你看能長這麽高呢……冬蟲子就生在裏面,人過的時候很容易就被它咬了腳和小腿,沒多少日子就紅腫起來了,順着腿一點點兒往上腫,最後就像你這樣腫了一身,冬天的時候不痛不癢的不覺什麽,天一暖和就慘了,渾身癢得要命,恨不得把自己皮肉抓破了去撓骨頭那種……我們部落附近就有這屍臭草,我們都不敢去的,就怕被這草裏藏着的冬蟲子給咬了。”說着便扯了關成彥的胳膊,把搗碎了的屍臭草敷在他紅腫的皮膚上,道,“不過抹上屍臭草的草汁就好了,很快就能消腫,要再晚些日子,屍臭草全死了就麻煩了,你就得等到明年這時候再治,只怕到時候你身上都被自己撓爛了……”

光成彥聽圓月說着不由得有些後怕,只道:“謝謝你,這次多虧你了。”

圓月沒應,搖了搖頭,認真地搗着草汁。

關成彥一邊把搗碎的草汁抹在自己腿上,一邊感慨如果他沒遇到圓月這麽個本土人,單憑他自己不知逃不逃得過類似的危險。他想,也許他不應該離開獠牙的部落,任憑他再有本事也未必能在這蠻荒時代生存下去。在這叢林之中,他一個外來者未必比圓月這麽個弱女子更有優勢。

背上忽然涼絲絲的,關成彥回了神,圓月正蹲在他身後往他紅腫的後背上抹草汁。他下意識地閃身躲開,道:“不用,我自己來。”

圓月眉頭一皺,不解地道:“你們部落的男人都跟你一樣嗎?”

關成彥一愣,但聞圓月坦然地道:“你自己夠得到後背嗎?你們部落的男人都跟你一樣害羞嗎?我又不是要把你怎麽樣,摸摸後背又怎麽了?大不了我也給你摸我的。”

關成彥怔了怔,是啊,他堅持什麽呢,什麽男女大防,什麽授受不親,這蠻荒時代哪講那些個禮數,能生存繁衍就足夠了,處在這樣的環境之下他還計較這些着實可笑。若真要計較,他和圓月孤男寡女同處一室這麽久早算不得什麽君子了。

關成彥扯了扯唇角苦笑一聲,轉過身背對着圓月道:“那麻煩你了。”

圓月不明所以地揚了揚眉,繼續搗了草汁往他背上抹。

沉默好半晌,圓月又忽地開口打破沉默道:“你身上真滑,比別的男人都嫩。”

關成彥僵了僵,默默地轉過身望向她。

她沖他一咧嘴,表示自己這是發自內心真誠的稱贊。

他臉上一黑,似個被登徒子吃了豆腐的姑娘一般往一旁不安地挪了挪,沉聲道:“還是我自己來吧……”

關成彥身上抹遍了屍臭草的草汁,過了幾日,紅腫慢慢消了下去,可身上屍臭草的味道卻經久不散,只連整個洞穴裏都充斥彌散了一股屍體腐爛的惡臭。圓月一臉厭嫌地遠遠躲了他幾日,見他紅腫開始消了便緊忙轟他去外面用雪水擦洗身子去味兒。

關成彥固然不願光着膀子在雪地裏打滾兒,可也着實受不住自己身上的惡臭,無奈只好去洞外咬牙忍着往自己身上拍雪,待通身抹了一遍,身上又全都凍紅了,和之前的紅腫倒也看不出有什麽分別。完後他也顧不得什麽形象,進了洞便沖到火堆旁烤火,身上一陣陣打顫。

圓月抱着他那件被她仍到角落裏的寒衣走過來遞給他道:“抹完草汁還不夠,還要發發汗才行,現做一件來不及了,你就湊合先穿這件吧,好在那女人魁梧你又瘦小,應該差不多。”

凍得牙齒打顫的關成彥也沒了計較,立時接過寒衣穿上,又往火堆前湊了湊,只想這天寒地凍的能發汗才是見了鬼了。

關成彥到底是沒能發汗,不過幾日之後身上的紅腫卻也是徹底消了下去。關成彥恍然琢磨過味兒來,看着坐在一旁縫制寒衣的圓月,開口道:“圓月,治冬蟲子咬的紅腫真的需要發汗嗎?”

圓月頓了一下,低着頭只做随意模樣應道:“是呀。”

關成彥道:“可我沒有發汗,紅腫還是消了。”

圓月擡頭沖他一樂:“那大概是你走運了。”說完又低下了頭繼續手裏的活計。

關成彥望着圓月滞了片刻,忽地長出了一口氣,做輕松狀道:“那就好,現在我這紅腫消了,也不用穿這寒衣了。”說着便作勢脫衣裳。

“唉!”圓月有些着急地喚了一聲,頓了頓,又道,“你還是穿着吧,萬一又發作了怎麽辦。”

關成彥沒言語,只靜靜地望着她,一副洞察一切的模樣。

圓月心虛地咬了咬嘴唇,想了想,道:“關成彥,我給你說個故事吧……從前有一個男人,他生下來就比別的男人矮小瘦弱,而且胸前光禿禿的一根毛兒都沒有,大家都笑話他看不起他。可其實他很厲害的,他能獨自在森林裏生存,能一個人捕獲很大的獵物,他能把細細的棍子扔得很高很高殺死空中飛翔的大鳥,他還能殺蟒蛇,一下子就把蟒蛇盯在岩壁之上了……他還能……還能……”圓月蹙眉想了想,歪頭看見了晚上吃剩的野豬肉,接着道,“他還能一個人殺死野豬,很大一只,夠一男一女吃好多天的。你說他是不是很厲害!”

關成彥面無表情的望着圓月,嘴角抽搐,心說你還能說得更明顯一點兒嗎。

圓月繼續道:“雖然他很厲害,但是他先天不足啊,我跟你說了吧,他又矮又瘦又沒毛,皮膚還嫩嫩滑滑的……所以啊,他有一個弱點,就是他很不受凍,冬天裏不能像別的男人一樣,但是他又不願意被人笑話,不願意穿寒衣。結果你猜怎麽着?”

“嗯……”關成彥配合地搭了一聲。

圓月哭喪着臉道:“結果他就凍死了。”

故事講完了,圓月久久地望着關成彥,遺憾地道,“你說他是不是死得很可惜?明明可以不用死的,穿上寒衣就行了,就是因為怕被人笑話所以被凍死了,你說是不是很不值得?”

關成彥木然地望着圓月,好半晌方搖了搖頭,無可奈何地道:“你們部落的女人都跟你一樣嗎?”還是說這蠻荒時代的女人都跟你一樣?

“啊?”圓月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見他只望着自己不說話,不由得有些心虛,避開目光扭了扭身子,小聲道,“我說的這個故事是我們部落的事兒,是我們部落的一個男人……他也是又矮又瘦又沒毛……是他的事兒……”

關成彥看她這模樣,不由得嗤笑一聲,道,“嗯,是你們部落的事兒,我知道了。”說着嘆了一聲,釋然地道,“你說得對,他确是死得太不值得了,怕冷而已嘛,沒什麽大不了的。”

圓月松了一口氣,笑道:“是啊,所以你不要學他啊,穿件寒衣沒什麽大不了的。”說着揚了揚手裏做了一半兒的寒衣道,“我這些日子一直給你做寒衣呢,可惜最後兩塊兒整張的獸皮被我用掉了,只剩下一些散碎的,不過沒關系,我麻利得很,再有兩三天就差不多了。你先穿着那女人的寒衣湊合兩天,馬上就有新的了!”說完沖關成彥一樂,繼續低頭縫獸皮。

關成彥抽了抽唇角,心想該不該告訴她我穿着這件就是我的呢?

算了,還是不要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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