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灰袍老者
她的眼睛瞪得更大了,連帶着身體也止不住顫抖,渾然不覺的被一具硬邦邦的女屍絆倒在地,也懶得爬起來了。匍匐的爬至秋心身邊,冰涼的手指令她心頭一縮。仰頭朝娘親望去,那是姜雪月永生難忘的面容:雪侵染的發鬓、蒼白破碎的臉、沾滿血跡的唇。
伸手欲抱秋心,卻在手觸及腹部時猛彈回來,指尖一片血紅。她,不知道那意味着什麽。受了驚吓機械的将目光移至秋心腹部:破碎的衣裙遮不住青紫色的傷口,裏面紅黑交錯,組成一副充滿死亡的血腥畫,斑斑點點刻在姜雪月絕望的瞳孔裏。
姜雪月再也受不住的暈死過去。
她又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千條萬條的蜈蚣啃噬着她的軀體,和着毒液貪婪的吞咽着從她身上咬下的血肉,雙手雙腳都被繩索捆綁着架在一堆烈火上炙烤,她只能無力掙紮......
“熱,好痛!”姜雪月嘴裏不禁□□出聲,緩緩扯開眼皮,豔陽高照,刺目的光令人睜不開眼睛,腦袋裏一片空白。姜雪月眯着雙眼兩手撐地勉強起身,無奈體虛過度,剛撐起半截身子又無力的倒了下去,肚腹裏也一陣絞痛,她才記起自己已經三天未進水米了。
陽光愈來愈烈,雖說七月流火,但早秋時節太陽依然毒辣,姜雪月露在外面的手臂臉蛋通紅一片早已灼傷。各種各樣的疼痛身心蔓延,姜雪月忍不住抱緊身子蜷成一團,腦袋越來越昏沉。
些微腐屍的氣味随風輕飄飄鑽進鼻尖,姜雪月忽然驚醒過來并且清楚的知道———那是身體開始腐壞的味道!姜雪月拼盡全力又爬至姜明身旁,她最不想看到的一幕,還是發生了。
姜明灰白色的面孔上目斥欲裂,眼瞳已由黑轉灰黯淡無光;自額頭流下的血跡像一條條吸血蟲,黑臭扭曲貪婪地寄生了滿臉;盡管有衣衫的遮擋,依舊可以感知的由內而外的腐爛味......
姜雪月想又一次昏死過去,可惜,此刻所有的痛都那麽的清晰明了,現在的她又是活得那麽真實。她只是呆呆的,一直睜着大眼盯着姜明,仿佛只剩下了軀殼。
碎碎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常年累積的落葉因人的踩踏窸窸窣窣碎了一地,幾不可聞的嘆息自身後響起,高山流水般悅耳動聽,似乎累累傷痕因這空靈古音也能漸漸撫平。
“可惜,還是晚來一步。”又是一聲古泉般的嘆息。寬大的手掌不失溫柔的落在姜雪月瘦弱的肩頭,輕輕拍打撫慰姜雪月。
“可憐的孩子。”再次嘆息的聲音。
也許是那撫慰的手掌太過溫暖,也許是那嘆息的聲音沉穩又滄桑,失魂落魄的姜雪月終于找回一絲理智,緩緩轉頭看向身後。
那是一個知天命的老人,雪白的頭發用一頂銀冠高束,橫插的銀質長簪與其配合得天衣無縫,高貴而威嚴;鬓角遺落的雪白發絲飄逸靈動;長須染雪,沿頸而下鋪滿前襟,垂順似銀河落九天;淡然的長眉下氤氲着目空一切的慈目,悲憫世人而又歷經滄桑;蒼竹挺拔的身姿襯着一襲寬大灰袍愈發仙風道骨、清傲出塵;複古繁瑣的金色花紋纏滿袖口衣襟;指骨分明的手略顯蒼白枯瘦,更添一分飄然之氣。
“神仙爺爺?”姜雪月驚異道。蒼白的臉頰淚痕猶濕,紅腫着雙眼愣愣盯着眼前這位氣質卓絕的老人。
只見老人悲憫一笑,伸出另一只手輕撫姜雪月頭。寬大袖擺随手微晃,一股清逸之香撲面而來,攝人心魂。
姜雪月的心竟漸漸平靜下來。
袖擺輕晃不經意間掃着面頰,姜雪月猛一回神緊抓住袖擺不放。老人的手一頓,姜雪月那破碎而祈求的眼神另他不忍直視。
“ 神仙爺爺,你、你救救我爹,救救我娘!”姜雪月的聲音梗塞,眼眶淚水閃爍。
老人面露不忍,卻也只能苦澀搖頭,“三天已過,回天乏術。”
“不,不會的,神仙爺爺,求求您......救救我的爹爹娘親,現在只有您能幫我了。”姜雪月緊緊抓着老人袖擺,仿佛抓着唯一一棵救命稻草。她已經沒有辦法了!
老人無奈道:“沒用的,孩子,我能力有限幫不了你什麽,也救不了你爹娘。”
姜雪月聽得一愣,這次連頭都覺得不是自己的了,“怎麽會,怎麽會呢?你、你不是神仙嗎?”
“這世上又怎會真的有神有仙,爺爺也不過是個平凡普通人罷了。”
“不、不會的,不、不會的......”姜雪月再也忍不住,淚水奪眶而出。她伸手摸了下挂在下巴上挂着的淚珠,神情恍惚。
本以為淚水早就流幹,原來不過是自欺欺人。這世上,欲哭無淚是假的,除非你已經死了,就再不會流淚,再不會絕望。天真的以為這位神仙爺爺是上天派來拯救她的,一切還會有轉機和希望,結果是一場美夢,神仙爺爺救不了爹娘。
希望的火種在瞳孔中熄滅,姜雪月緩緩放下抓緊的袖擺,老人纖塵不染的灰袍頓時現出幾道黑紅血印,點點片片似鮮血剛浸染過的墨梅,魅惑邪惡,與衣袍格格不入。
手臂無力垂下,姜雪月不再苦苦懇求,只呆愣愣盯着躺地上的姜明、秋心,兩眼沒了焦距,蒼白臉色無甚表情,卻拼命搖頭自言自語不斷重複道:“不、不會的,不、不會的。”
老人見她漸入魔障,已是心灰意冷欲随爹娘離去之兆。老人幾番苦勸無用,沒奈何只好盤膝于地,以上剩心法超度亡靈:
“無妄而生,無妄而死。
天道輪回,是非善惡,
自有命數,何須執着。
随風而逝,順水而流,
自在功歸,塵緣皆了。”
雲彩開始一片一片聚攏,天漸變陰沉。沒有風,老人每說一個字化作的金色字符卻似乘了風一樣,搖晃着鑽進聚攏的雲彩。雲彩越聚越多,美麗魔幻閃過星星點點的光。當老人停止頌念心經,奇怪的雲彩下起了細如牛毛的小雨。
樹林外,荷塘裏的荷因這雨水的滋潤迅速長葉開花,五彩花苞從千萬朵怒放的紅荷白荷中伸展而出,在煙雨朦胧中漸漸盛開,金色花粉瞬間散播開來,空氣裏處處彌漫着荷花的清香,沁人心脾。
細雨如絲,沖盡血腥污濁。一顆石縫中隐藏的風鈴草種子破石而生,眨眼間發芽長大開花,紫色的花兒悄然落地。
一陣風輕輕吹過,雨絲微斜。無數的風鈴草破土而出,自第一棵風鈴草生長的地方向四周蔓延迅速長大開花,無際的紫藍色花海淹沒了安寧村所有的斷臂殘骸、屋舍廢墟,如夢如幻,就好像這裏從來就沒有過那安寧小鎮,人死鎮毀的慘劇盡皆消散,無影無蹤,惟剩那一塘花開繁盛的碧荷......
不一會兒,雲彩慢慢散去,雨勢停歇。半邊太陽含情隐匿未散盡的雲中,水靈靈的大眼睛明媚溫柔。
遍地風鈴草,紫藍色的花兒掃着姜雪月灰白面頰,月手背上淡雅花香漸漸喚醒她的神智。一顆晶瑩的露水順着風鈴草細小的葉子“啪嗒”滴落在姜雪月手背上,她轉頭看那滴水的風鈴草,風鈴草一如往昔,揚着玲珑剔透的小鈴铛可愛又迷人。
姜雪月心裏不覺凄涼,花,還是那花;人,卻已不在。她擡頭驚異的發現姜明和秋心躺在千百株風鈴草上,鮮血浸染的衣袍此刻纖塵不染;發絲如墨,幹淨整潔的鋪撒在紫藍色的花上;臉上紅潤、安逸祥和,就好像他們并未死去,只是睡着了做着美夢。
“爹爹、娘親......”她含淚輕喚不知何時躺在一起的姜明、秋心,蒼白枯瘦的小手輕輕劃過二人溫潤臉龐。
“爹爹、娘親”姜雪月耳邊一陣嗡鳴,眼前的事物打着轉兒越來越模糊,這次恐怕是長睡吧!安詳地阖上眼睛,世界一片永寂。
天,好藍!姜雪月又一次醒了過來,不得不說這是個奇跡。前三天都是憑借毅力努力的活着,為的就是找到爹娘,希望破滅了她的生機也沒了。可是為什麽又活過來了?姜雪月疑惑起身,厚厚的風鈴草似一層地毯鋪在地上,綿軟芬芳。肚腹不再絞痛,身體也不再無力了,一股暖流四處游走着,昏沉的腦袋就像注入了一渠清泉,澄澈明晰。
老人還在,盤膝靜坐于風鈴草上。一身雪白衣袂飄然,略顯蒼白的臉靜谧祥和。老人此刻閉目養神,更有一種皎皎如明月、羽化而登仙之感。
姜雪月盯着老人發呆,歲月如水般在她與老人身旁緩緩流淌。
不知道為什麽,這位白胡子老爺爺總給她一種依靠感,她浮躁傷痛的心也會因他而漸漸平靜。白胡子老爺爺究竟是什麽人?
“孩子,你醒了?”老人終于開口,卻仍閉着眼。
“老爺爺?”
老人輕勾唇角,雪白長眉上翹,即使他仍閉着眼睛,姜雪月依然能感受到老人眼裏的關懷慈愛。
“孩子,你可有什麽疑惑?”
姜雪月心頭不覺一震,霎那間眼裏閃爍着刻骨恨意,“老爺爺,您知道是誰殺了我父母嗎?是誰殺了安寧村全鎮的人?”
“唉!”老人長嘆一聲,悲憫而無奈。阖上的雙目緩緩睜開,明鏡般透亮,那雙目好似望穿望整個塵世。而此刻姜雪月亦在這雙眼睛的注視下無可遁形。
“有些事情,無可奈何,我若知曉,你當如何?”空曠的古音回響,老人面含疑惑。
“我、我......若您知曉,請告訴雪月。殺我父母,滅我全鎮,它日,我定要将那殺父殺母滅鎮的仇人碎屍萬段,叫他不得好死!”熊熊烈火在姜雪月眼內燃燒。
看着那姜雪月巴掌大的小臉上布滿的濃烈恨意,老人心頭一驚,百轉千回間又是一聲長嘆,“唉!孩子,你的恨意太重最後只會傷了自己。”
姜雪月聽了老人這話,瘦弱小手猛地拽住老人垂地灰衫“老爺爺,你是不是知道什麽,是不是?你快告訴我,是誰,到底誰是兇手!”
老人無奈,厚重的手掌輕撫姜雪月淩亂頭發,眉角幾許掙紮,他仰頭望着那萬裏無雲的晴空,自言自語嘆息道:“很多的人或是、情或恨,又怎能說的清楚倒不如忘卻......”撫發的手掌青光閃爍,姜雪月堕入永夜。
一只白鶴自天際飛來,五彩流光環繞其身。只見那白鶴眨眼便至老人跟前,用殷紅的眼睛盯着老人,轉而向天長鳴一聲。
老人面目含笑,摸了摸仙鶴頭顱,“好了,飛鳴,将她送去霧水山吧。”囑咐一二後老人将姜雪月放至飛鳴背心,飛鳴扇動翅膀,消失于天。
望了望躺在地上的姜明、秋心,老人微微閉目,“從此,世間再無安寧鎮只有風鈴谷,你二人也随我回去吧。”
三道金光劃過藍天,四野再無人影。惟餘遍地風鈴草,馥郁花開。
作者有話要說:
最近上學,沒時間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