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2)
悔的心情只一瞬間就過去了。另一個念頭占了上風:與其當個糊塗人,不如作個明白鬼!
如果渾渾噩噩地跟亦寒一起,生活在殺死姑媽的兇手身邊,那麽,不但姑媽會在陰間詛咒自己,連自己都不能原諒這種懦弱和背叛!
讓亦寒和繡蓮結合吧,他們會成為很好的一對。繡蓮雖然擁有我的真名,但她畢竟沒有我和亦寒母親那種不可調和的關系。
暮藹漸沉,歸人已少。風荷帶着山風吹不散的悲涼和凄恻,慢慢地向小姨家走去。
拐過一條山路,她就看到,小姨家那排新砌瓦房的圍牆外,站着一個挺拔的身影。在紅磚的襯托下,他那一身白色的衣裝分外顯眼。
風荷一眼就認出來了,亦寒!他是亦寒!自己日思夜想的人!
她像觸電般全身一陣戰栗,然後就麻木地呆站着,再也挪不動步于了。
亦寒也已經看見了她,正一步步向她走來。
夏亦寒明顯地瘦了,黑了,眼神卻更深邃,整個神态在成熟中添上了幾分蒼涼。
風荷出走的那天,當他從葉家回來時,文良舅舅和菊仙大阿姨在客堂裏等他。
菊仙大阿姨哭着說,她已認出風荷就是嚴氏的本家侄女嚴繡蓮,但她因為還不敢十分肯定,又覺得這事情對大家,特別是繡蓮和風荷,都非常尴尬,所以一直沒敢說。
文良勸走菊仙先去休息。于是,甥舅之間在客堂進行了一番認真而嚴肅的談話。
“你你媽媽身體不好,再經受不了什麽刺激了,所以,我來把過去的一切告訴你。”文良這樣開場。
經過舅舅的解釋,亦寒明白了:原來幼小的繡蓮(也就是後來的風荷)在嚴氏發病的當晚,把舅舅和媽媽搶救病人的場面,當成了恐怖的兇殺場面,把舅舅和媽媽當成了殺人兇手。偏偏這記憶又牢牢地留了下來,當她自以為弄清一切以後便決定要回避媽媽,也回避我!真是個小傻瓜啊!
從此,亦寒就踏上了追尋風荷的漫長道路。他想盡一切辦法,到處打聽,只要有一線希望,就立刻不辭艱辛跋涉而去。他只有一個心願:找到風荷,把誤會弄清,把幸福追回來!
亦寒和在國外接到消息匆匆趕回來的令超,曾四次出入嚴家塘。他們的誠心,終于感動了小牛娘。從她那兒,打聽到一些線索。接着,又跑了幾處,都是失敗而歸,最後只有山東風荷小姨這兒一條線索了。
亦寒先給他在濟南的一個同學去了信,得到回信說,已從側面打聽到,郊外确有個鄒莊,莊裏是有戶叫鄒誠厚的人家。而這戶人家,前不久真有個從上海來的親戚,是個年輕女子。莊裏人對她的評價是“俺們從沒見過這麽俊俏的大姑娘,像從畫兒裏走出來的”
接到這封信的第二天,亦寒就帶着大阿姨風雨兼程地趕往山東。這次令超沒有同行,因為從那位同學的信中,亦寒和令超都确信,這女子不是風荷,又會是誰呢?!為了亦寒能單獨和風荷見面,令超借口回避了。
經過了比一千年還長久的六個多月,一對生死相戀的情人終于又見面了。
現在,站在小姨家圍牆外,兩人的心都跳到了嗓子口,一時間,誰都不知說什麽好。
他們默默地站着,站了好一會。
最終,還是亦寒夢呓般地喃喃說道:
“太陽和月亮終于碰面了!”
當他看到風荷抖動着雙唇想開口時,又立即阻止道:
“先什麽也別說,你跟我來。”
不由分說,拉過風荷那冰涼的小手,亦寒一直把她帶進屋去。
寬敞的房內,坐着一個女人,那是菊仙大阿姨。小姨家的人,都早已識相地避開了。
風荷和亦寒一進屋,大阿姨就顫巍巍地站起來,說:
“孩子,我的小乖乖,我就是你的寄姆媽啊!”
哦,多麽熟悉的稱呼,小乖乖!對,不錯,那是寄姆媽在叫我。
風荷腿一軟,趕快把身于倚着牆。亦寒在旁扶了她一把,他真怕她會跌倒在地上。
“我姓季,在夏家當傭人時,夏家上上下下都叫我季媽。你剛從鄉下來上海,叫不來季媽,一口一個‘寄姆媽’,大概因為你在鄉下本來有個寄姆媽,叫慣了。我也樂得白撿了一個乖女兒……”
風荷的淚水湧上眼眶,但是她仍靠在牆上,沒動彈。
大阿姨從桌上的一個包裹裏掏出一件東西:
“小乖乖,你看,這是什麽?這次,我特意在老宅的床底下拿來的,你沒忘了我給你釘的放娃娃的木板吧。”
這就是那個躺在床底下的娃娃!這個秘密,那天在老宅時,風荷連繡蓮都沒告訴。知道的,只有她和她的寄姆媽。
“寄姆媽……”風荷猛地撲到大阿姨懷裏。
兩個人緊緊地抱在一起,放聲痛哭起來,仿佛要用淚水把分離十五年來的痛苦都沖刷個幹淨。
亦寒俏悄地走出屋去,讓她們倆人盡情地談吧。
大阿姨從風荷三歲時被接到夏家說起,回憶了她在夏家将近兩年的生活。
“你姑媽身體一直很壞,為人又嚴厲,你一來就怕她,不敢近她的身。這使她很氣惱,對你的心也越來越淡了。後來除了教你讀書識字外,幹脆把你交給我帶着。小乖乖,你和我有緣,一進夏家,就和我特別親熱。”
大阿姨又說了些風荷小時候的趣事,話題終于轉到了姑媽去世的那一晚。
據大阿姨說,那大晚上,文良跟着文玉去送藥,是想向嚴氏要回白天被她無理搶走的手镯。可誰知嚴氏偏偏心髒病發作,等他們兄妹倆慌忙叫來醫生,嚴氏已昏迷不醒,不久就斷了氣。
“當時家裏那忙亂勁兒。誰都顧不上你了,”大阿姨把風荷拉到自己身邊坐下,“我還以為你一直在自己屋裏。直到第二天中午,去叫你吃飯時,才看到,你床上空空的。我們在那大宅于裏到處找呀,喊呀,哪裏找得到!”
大阿姨告訴風荷說,這以後的兩天,她和文玉、文良簡直像在油鍋裏煎熬那麽難受。夏老爺不在家,他們一面要忙着料理嚴氏的後事,一面到處跑着,想找到繡蓮。大阿姨還催着文良去捕房問過,但文良回來說,也沒打聽到下落。
那時候,夏老爺已接到太太亡故的電報,回電說,馬上趕回家來。算算日子,頂多再有半個月,他就該到家了。
文玉焦急萬分,因為老爺早就從太太給他的信中知道,太太已把本家侄女繡蓮接到上海領養。回來必然要問起這孩于,那可怎麽交待?
文良出了個主意,實在找不到,只好去孤兒院領一個差不多年紀的女孩來冒充繡蓮了。好在夏老爺從來沒見過繡蓮,不要讓他看出破綻就行。
于是,事不宜遲,愈快愈好。一個大約四、五歲的孤女被領回家來,成了繡蓮的替身。幾天下來,這孩子就熟悉了這裏比孤兒院好一千倍的生活環境,也熟悉了自己的新名字:繡蓮。
夏老爺回到家裏,做夢也想不到繡蓮是冒名頂替的。他要忙的事多得很,幾天也難得見這女孩一面,當然絲毫看不出破綻。一年服喪期滿,就把文玉扶了正,亦寒也被接回夏家。夏老爺和亦寒從未懷疑過這女孩并不是真正的繡蓮,而繡蓮也完全忘了自己在孤兒院平淡無味的生活,成為這家庭的一員。
“十五年來,我從來沒有忘記過你。我拜菩薩保佑你,到一戶好人家去過日子。看來,菩薩是聽到了我的話,你真的找到了好爸爸,好媽媽。”大阿姨又是傷感又是欣慰地說。
風荷卻在細細回想着剛才大阿姨所敘述的種種細節,她有點疑惑地問道:
“那麽說,我姑媽并不是亦寒的母親和舅舅害死的?”
“當然不是。醫生當時就說,她是死于心髒病。不過,這十多年來,文玉和文良的心裏也夠苦的。他們總覺得,你姑媽死的那天,他們去向她讨還手镯,和她争吵過,所以他們自覺有罪。文玉從此吃素念佛,來贖良心上的罪過。”
但是,自己明明看到披頭散發的文玉,而且臉上有血,還有文良那用力掐姑媽頭頸的背影……這一切寄姆媽卻并沒有說到,這一切又應如何解釋?
風荷沒有發問,但她的眉頭皺緊了。
小姨來叫她們去吃晚飯,風荷說她不餓,讓大阿姨快去。然後,她一人呆坐在屋裏。
這時,亦寒推門進來了。
在門外等待的那一段時間裏,他仿佛已把半年多分離日于的陰影抹去。就像他和風荷昨天才分手,什麽事也沒發生過似的,他從兜裏掏出一張圖紙說。
“風荷,你來看。”
這是一張樓房建築設計圖。
“老宅的房子我準備拆掉,在那地基上,重建一幢新樓。辛子安已答應,由他來幫我建造。你看,這就是他設計的。”
亦寒根本沒注意,風荷還在呆呆地思索着什麽,他只顧充滿信心地說:
“不過,你放心,我保留了老宅的一樣東西,就是你最喜歡的那棵梧桐樹。”
他把樓房設計圖攤在風荷面前。他多麽想馬上把風荷從過去、多難而苦澀的過去,領到未來、幸福而甜美的未來
呵!
“明天我們就回上海,立即着手改造老宅,好嗎?”他充滿柔情地問。
然而,風荷并未去看那張圖紙,而是認真地凝視着亦寒說:
“讓我再想一想。”
“好吧,再給你想一夜,”亦寒又開玩笑地說:“反正,現在我什麽也不怕了。大不了,你再出走。那麽,我就再一次出發追尋!”
風荷心情複雜地低下頭去。
亦寒走到她面前,擡起她的下巴,讓她的臉正對着自己,神色嚴肅起來,堅定地對風荷說:
“我說過我愛你,我就擔得起這份愛。自那以後,我生活在這世界上,就是為了追尋你!而且我也總能追尋到你!”
風荷有意躲開亦寒熾熱的眼光,她的思緒還在心中的那個疑團上。她随口問道:
“繡蓮知道這一切後,她怎麽想?”
她很想告訴亦寒:繡蓮可是親口對我說過,她已證實文玉是殺死我姑媽的兇手。但她還是忍住了。
亦寒搖搖頭:“不清楚。她從沒有和我談起過這件事。”
他們倆都還不知道,當亦寒終于打聽到了風荷的蹤跡,帶着大阿姨出發去山東的第二天,繡蓮收拾好了自己的行裝,沒有給夏家的人留下片言只語,就永遠離開了這個本來就不屬于她的天地。
夏亦寒做夢也沒想到,昨晚他對風荷說的玩笑話“如果你再出走,我就再一次出發追尋”,竟會成真!
實在是因為日夜兼程,旅途太勞累,昨晚又與風荷徹夜長談,亦寒和大阿姨都一覺睡到第二天将近中午,風荷小姨一家陸續從地裏回來吃午飯的時候。
這時,大家才發現,風荷并沒像往日那樣在家燒午飯,而是不知上哪兒去了。
大人、小孩一齊分頭尋找,萊園于,雞棚,村頭,河邊,都找遍了,哪有風荷的影子?
一直到下午,風荷最小的那個表弟,才從自己的一個小夥伴那兒打聽到:一大清早,看到有兩個男人,一前一後,帶着風荷姐從菜園子出來,向村外走去。
亦寒真正要崩潰了。
但是,他咬咬牙,對自己說,別忘了,你親口對風荷說過,我生活在這世界上,就是為了追尋你,而且我總能追尋到你!
他振作起精神,告別了風荷小姨一家,帶着大阿姨又回到上海。
沿途他們抓住每一個機會打聽,但沒有一點風荷的消息。
火車到達上海,亦寒讓精疲力竭、失望傷心的大阿姨先回家去,而他,則直奔風荷家。
不管怎樣,他得把這次山東之行的結果,告訴正在焦急地等待着消息的伯奇夫婦和令超。而且,他還存着一絲幻想,說不定他們在上海,倒已得到什麽關于風荷的消息。即使真是遇到了綁匪,也得找葉伯奇要錢,他們總歸要和風荷的家人聯系吧。唉,總之,這是他目前唯一可找的線索了。
可是,他失望了。葉家并沒有風荷的任何消息。
伯奇夫婦和令超聽亦寒講述找到風荷又失去了她的經過,沉默良久,簡直不知該說什麽好。
令超痛苦地離開客廳,回他自己房裏去了。
悶坐了好一會,亦寒也只得起身準備告辭。
“亦寒,”伯奇突然叫住了他,“你等一等。”
然後,他回頭對葉太太說:
“淑容,你回房去躺一會兒吧。我看你都要支撐不住了。”
葉太太聽話地站起身,勉強拖着被痛苦折磨得垮了的身子,搖搖晃晃地走出房間。
“有一件事,我本不能、也不想說的,但今天看來,不能不說了。這或許跟風荷的這一次丢失有關。”
于是,伯奇從接到那個假威爾遜的電話說起,一直講到被迫接受機票回家為止,原原本本地講述了自己那次被人綁架的過程。
“剛才聽你說,村裏的孩子看到有兩個男人挾帶着風荷往莊外走,我馬上想到我自己的遭綁架。你看,會不會是同一夥人幹的?”
亦寒專注地聽着。他顧不得埋怨伯奇為什麽直到今天才說出這件事來,而是急切地說:
“你的估計很有可能!請你仔細回憶一下,能不能想到一些追查這夥人的線索?”
伯奇搖頭嘆氣:“我之所以沒報警,一直把這事悶在自己心裏,當然主要是因為怕他們報複,危害風荷和淑容。同時,也因為對與這件事有關的人和地點,都提不出一點線索,就是報警也沒用。”
“那個坐汽車去接你的人……”
“普普通通,沒什麽特別之處。而且他的鴨舌帽戴得很低,我也沒怎麽看清楚。”
“那麽,他們帶你去的那個地方,總該有些印象吧?”
“來回都被他們蒙上了眼睛,什麽也看不見。那個黑屋十,還有坐在桌後的人,也是如此。”
亦寒還是不死心,他又追問道:
“但是,那個坐在桌子後面的人,畢竟和你說了好些話呢!比如說,他的語音、語調、說話的習慣,等等,總有些特點吧?再想想,伯父,風荷的生命說不定就捏在他們的手中。”
“那人說話時,有明顯的江北口音,聽聲音不年輕,大概有五十歲了,”伯奇兩眼盯着天花板,緊皺着眉頭,拚命在回想。
亦寒焦急而認真地等待着,他默不作聲,以免打亂伯奇的思緒。
“還有,當時我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可是,為了什麽,為了什麽呢……”
伯奇痛苦地思索着,突然,他一拍額頭,激動地叫起來:
“對了,當他把機票放到桌上時,在燈光下,我看到一只戴着黑手套的手,那手套很厚,不是歹徒幹壞事用的那種薄手套。可那個季節還沒到戴厚手套的時候呀!所以我會有一種奇怪的感覺!”
江北口音!五十多歲!黑色的厚手套!沒到戴手套的季節就戴上了!
亦寒馬上想到了一個人,他呆了。
伯奇立即感到亦寒的神情不對頭,他尖銳地看了亦寒一眼:
“亦寒,當那次我聽你說,風荷就是十五年前從你家出走的繡蓮後,我就有點懷疑,這夥人會不會和你們家有什麽關系!”
亦寒根本沒聽清伯奇在說什麽,他已跳起身來,像離弦之箭似地沖到門外去了。
從自己家裏開出那輛奔馳車,亦寒急駛在上海的大街小巷。
此刻,他腦子裏只有一個名字:季文良。只有一個念頭:找到季文良!
其它什麽都不想,因為想也無用,只有找到季文良,一切才可能弄清楚。
文良的住宅鎖着門,沒有人。
亦寒把汽車調個頭,直奔文良平日常去的那兒處地方:由他經營的商店和公司、證券交易所、與他來往密切的批發商和朋友處、同鄉會,等等。
但是哪兒都找不到。
一天奔波下來,亦寒唇幹舌燥,頭暈眼花。
他又把車子開回到文良的住宅,停在路邊,準備在這兒等到文良回來。
一個小時過去了。亦寒疲憊而沮喪地把頭伏在方向盤上。
朦胧中,風荷出現了。仿佛是剛被汽車剎車聲驚醒,她在車前燈的照射下,惶惑地眨着那雙大眼睛……
哦,這多像那次在老宅門前意外地尋到走失的風荷的情景!
亦寒一個激淩,猛地從方向盤上擡起頭來。
對啊!我怎麽沒想到去老宅找找?文良舅舅也有老宅的鑰匙,雖然多年來他幾乎從來都不去。
仿佛是被某種不可名狀的感應所驅使,亦寒抖擻起精神,發動汽車向老宅駛去。
剛用鑰匙打開老宅的大門,亦寒的心就猛跳起來。
果然,客廳裏有燈光!
他輕輕地走到客廳門前,猛一下推開房門。
季文良正背對着房門,偌大的客廳裏,只有他一人獨坐在大靠背椅上。面前的茶幾上,放着酒瓶和杯子。
亦寒推門進屋的響聲,顯然未能驚動他。他端坐着,紋絲不動。
好像背後長着眼睛,知道進屋的是誰,文良聲音沉緩地說:
“亦寒,過來坐吧。”
亦寒可沒那麽沉得住氣,他幾步走到文良面前,聲音嘶啞地喊道.
“風荷呢?你把風荷怎麽樣了?把風荷還我!”
文良沒有理睬他,卻對着門外叫了一聲:
“阿六!”
門應聲而開,只見一個膀大腰圓的男人帶着風荷走了進來。
風荷一見亦寒,那雙憂愁的眼睛頓時睜大了。她呻吟着輕喚了一聲:“亦寒!”就不顧一切地撲倒在已沖到她面前的亦寒懷裏。
亦寒緊緊護住風荷,兩眼警惕地瞄着文良和阿六。
這一天來,他是多麽為風荷擔心,他甚至懷疑自己再也見不到風荷了。因為他明白,從事綁架的歹徒,是什麽事都幹得出來的呀!
他們倆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只是緊緊地依偎着。他們的表情都漸漸由緊張而變得堅定,因為面前就算有個火坑,有個萬丈深淵,他們也可以相擁着跳下去了。不能同生,但求同死,這不也是一種難得的幸福嗎?
“風荷,你好嗎?他們欺負你了嗎?”亦寒低聲在風荷耳邊問。
風荷搖搖頭,還對亦寒笑了一笑,盡管笑得有點勉強。
亦寒被這一笑引得心口發酸、發痛,他把風荷摟得更緊些,輕吻着她的頭發和臉頰。
此時,在他們的心目中,只有對方的存在。他們完全忘了這屋裏除了他倆還有別人。
亦寒終于慢慢平靜下來,他扶着風荷坐到沙發上,自己就緊靠着坐在她身旁。
屋裏其他人早就退出去了,只有文良仍舊端坐在那把椅子裏,連姿勢都沒變一變。那雙眼睛毫無表情地盯着面前這一對戀人。那隐藏在他瞳孔後面的,究竟是什麽感情,沒人能看得到。
亦寒直瞪瞪地看着文良,咬着牙狠聲問道:
“你為什麽要綁架風荷?你必須講清楚!”
這大概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以如此沒有禮貌,不,以如此充滿敵意的口吻,對舅舅講話。
“葉小姐不是一直在追尋她姑媽死的真相嗎?我把她請來,是要把真相告訴她。”文良口氣平靜地說。
“什麽真相?”亦寒問,“難道說大阿姨講的還不是事情的真相?”
“有些事,菊仙并不知道。我已把一切都告訴葉小姐了。”文良說。
亦寒看了一眼風荷,只見風荷回避了他的眼光,輕輕點了點頭。
“其實也很簡單,我一句話就能說清。”
文良迎視着亦寒疑問的眼神,又坦然地說:
“那天晚上,當那個雌老虎醒來,又在撤潑罵人,還用藏在枕頭下的剪刀戳破你媽媽的額頭時,我沖上去掐住了她的脖子。”
亦寒驚得差點兒從沙發上跳起,文良只當沒看見,仍平平淡淡地說:
“如果不是你媽媽硬把我的手扯開,也許那雌老虎當即就被我掐死了。我松了手,你媽看她昏迷不醒,忙打電話找醫生,我不願看那女人的死相,跑回去把菊仙叫回來。下面的事,你都知道了。”
文良把茶幾上的空杯斟滿酒,仰着脖子,直灌下肚去。
“我不懂法律,也不是醫生,我只知道妹妹受了欺負,我要保護她。我不知道,我掐了那女人,算不算是殺死她的兇手。但是,有一點我很清楚,那可惡的雌老虎早就該死了!”文良直截了當地說。
“因為風荷是你掐嚴氏那一幕的見證人,所以當初你就沒認真找過她。後未,當我們相識後,你先是威脅她爸爸,又綁架了她,千方百計要拆散我們,對嗎?”亦寒沉重而憤憤地問。
當初的事文良根本不想再提,他只是說:
“你媽媽一直在為我背着殺人的包袱,十五年來,她的心沒有寧靜過。當你從廣州回來後,文玉決定把一切都告訴你和風荷,寧可冒被你們唾棄的危險。是我硬攔住了她。我向她保證,我會把真相告訴你們,并處理好一切。我,騙了她。”
文良的聲音低了下去,喃喃地、自語般地說:
“我只是不想因為繡蓮的重新出現而挑開她心上的傷疤。我也不希望你們知道這些陳年舊事後看不起她。她這一輩子,活得夠苦了!”
屋裏靜了一刻。
文良的嘴角抽動一下,像是笑,可更像是哭。他語調低沉地說:
“我很笨。我本來想和葉小姐作個交易:我把真相索性告訴她,讓她離開你,從此不和我們家有任何來往……”
亦寒吓一跳,他的手不自覺地緊緊摟住風荷的肩膀。
“可是,她一口回絕了,甚至連死都不怕。”
文良擡起頭,雙眉一揚,目光直逼亦寒。
亦寒頓時覺得那兩道眼光中露出一股殺氣。
門外,窗下有什麽響動。看來舅舅在這宅子裏布置的手下人還不止阿六一個。
亦寒早就影影綽綽聽到些關于文良與幫會勢力有來往的傳言,可他從不相信。現在才知道,确實如此。而且看起來,文良在其中還有相當權勢。
亦寒的身子嗖地一緊,他嚴肅地說:
“那麽,現在我也自己送上門來了。你是不是準備把我們倆都殺死滅口?”
文良的目光黯淡了。他長嘆一聲:
“虎毒不食子啊!亦寒,你現在大概以為我是個殺人不眨眼的魔王吧。可是我這雙手……”
他舉起雙手,翻來複去仔細打量着,仿佛有點遺憾地說:
“不中用阿!對無辜的人就是下不了手。其實,真要除掉葉小姐,還不是易如反掌,我又何必等到今天!”
他看看亦寒,又看看風荷,說:“這一次,我認輸了。我沒想到你們倆愛得那麽深,任憑我用什麽法子都拆不開了。”
這一剎那季文良忘了眼前的處境,獨自黯然神傷,心裏想:亦寒啊,亦寒,你對風荷,就像我當年對文玉一樣!你比我幸運,因為你找到的姑娘,也像你愛她那樣愛你!
他離開椅子,站起身來。一聲不吭頭也不口地走出客廳。
風荷把頭靠在亦寒的肩上,輕輕地說:
“他也夠可憐的。這兩天來,他把自己的一生,他和你媽媽的關系,還有我姑媽的事,全都告訴了我……”
“他是不是提出要你離開我?”
風荷點點頭:“可是我告訴他,經過這半年多的分離,經過在小姨家的重逢,以及重逢後的再次分離,經過這兩天來的思考,我已拿定主意,決不再離開亦寒。他說……”
風荷似乎有點猶豫,不說下去了。
叫也說什麽?”亦寒追問。
“他說,如果你不離開他,我就在這兒殺了你呢,你怎麽辦?我說,我寧可選擇死,不要活着和亦寒分離。”
亦寒感動地吻了吻風荷。
“我這麽說了以後,他倒再也不逼我了。我聽到他吩咐手下人,如果你找到這兒來,別阻攔你。他好像知道你一定會追尋到這兒來似的。”
風荷說完後,閉上眼,輕輕地偎在亦寒懷裏。這兩天的經歷太緊張,她太疲勞了。她現在要在愛人身旁好好休息一會兒了。
亦寒的腦子裏卻繼續着緊張的思索。
聽季文良敘述了嚴氏之死那晚的真相後,他不知道究竟該如何定文良的罪,也不知道是否應該把這件陳年舊案重新翻出來。但如果文良真是有罪的,他還能像以前那樣尊敬愛戴這位父親般的舅舅嗎?
只過了不大一會兒,季文良又回到了客廳。他換了裝束,一身黑色衣褲,頭上戴着黑色的便帽,右手戴着那只厚厚的絨線手套c
他看了亦寒一眼,但僅這一眼,仿佛就看穿了亦寒的心思。他鄭重地說:
“你們為我以前的事去報警也罷,你們不想過問也罷,我都無所謂。反正從此以後你們不會再看到我了。我幫夏家經營的業務,賬目全在張總會計那裏,一清二楚。”
說完,他就車轉身子往客廳門外走去。
亦寒和風荷不約而同地從沙發上跳起來。
亦寒想叫住他,但聲音卡在嗓子裏就是發不出來,雙腳也像被釘在地板上似地動彈不得。
倒是風荷,顫抖着叫了一聲:“文良舅舅……”
文良正要跨出門去,聽到這一聲,猛地站住了。他慢慢回過身來,神色柔和,幾乎是溫情脈脈地看着這一對年輕人說:
“亦寒,風荷,你們都是好孩子。我只有一件事拜托你們,照顧好文玉,從今以後,我是不能再保護她了……”
有亮晶晶的東西在文良的眼角閃爍。他返身朝門外走去,再也沒有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