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狹路
驚訝的不止是她——師淑芬回頭看看她,又看看沈澤棠,眼神複雜,既有詫異,也有不解。
她前些天就接待過這位主,從遠東過來,風塵仆仆,但仍是風采不減,和她兩年前在西班牙某處會館見到的一模一樣。
詫異的是他和周梓寧似乎匪淺的關系,不解的是,他這樣心高氣傲的人也會大老遠跑過來接人。
周梓寧語氣沖:“你怎麽來了?”
沈澤棠說:“您有什麽事兒,可以當面問我。”
周梓寧回頭去看師淑芬。
師淑芬的臉上也很驚訝,她沒有和沈澤棠聯系過。不過,以他的能力想知道這種事并非難事。
周梓寧怒的是他的态度——“你跟蹤我?”
他一句話都沒有說,按住她的肩膀,一拉一拽就給塞進了車後座,然後進去,直接上保險。車一路風馳電逝,在風雨中疾行,撞得周梓寧東倒西歪。
到了地兒,她猛地推開門,半個頭探出去就開始吐。
吐完了,肚子裏空空如也後,她才覺得好受點。這時頭頂上方斜伸下來的一只手,掌心疊着一塊幹淨的帕子。她瞪了兩眼,冷了哼,直接拽過他的西裝下擺擦了擦嘴巴,末了揚起頭,對他耀武揚威。
可惜沈澤棠不為所動,只是低手用帕子擦了擦衣角的穢物,臉上的表情都沒變一下。
她被他拖着進了礦場,直接帶到礦坑邊緣。那裏還有冒雨勞作的工人,機器轟隆作響。沈澤棠按着她的腦袋提起來,讓她看清楚了:“你有什麽不滿意的?你生活優渥,衣食不缺,每天為了無聊透頂的事問東問西。你不覺得躁得慌?”
他的力道極大,任她掙紮也掙脫不開。
鉛雲低垂,他的聲音在暴雨中更加低沉,壓抑着怒火:“每個月乃至每個禮拜都有工人死傷于事故,但是他們仍然要勞作,因為這是養家糊口的工作,是生存之本。同樣的,每天都有人死于打架、鬥毆、各種動亂。不是看着安穩的地兒就很安全。懂嗎?”
“我是成年人了,我會為自己的作為負責!”
他把她轉過來,掰正她的臉。
周梓寧聽到他這樣說:
“你以為你是誰,你能為誰負責?”
傍晚這場雨下地久了些,難得持續到半夜。周梓寧睡不着,醒來後披了件外套走到陽臺上。這兒瀕臨海岸,從半山腰望下去,夜幕下海浪拍案,隐隐露出黑色的礁石。
星空把這塊地兒照得明亮。
她拄着頭靠在欄杆上往下面望了很久。說直白點,那就是發呆。周梓寧家庭幸福,爺爺是空軍的司令員,肩上有幾顆星的,父母也是空司指揮所排的上號的人物。她父親位高權重,但是對這個女兒千寵萬寵,恨不能捧在手心裏。她長得漂亮,人也讨人歡心,雖然學業不是最出挑的,大夥兒就是喜歡圍着她轉,還有段梵那一幫小子把她當親妹妹似的護着。
可以說,她就沒吃過什麽苦。
工作也遇到過難事,不管,太難纏的人段梵都幫着解決了,不管出什麽事兒,總有他在前面擋着。
周梓寧想,她是不是經歷的實在太少了?
沈澤棠的話言猶在耳,觸動着她的心。
還是,這只是他的伎倆——段梵是不會騙她的。
有腳步聲從她身後傳來,不急不緩,但是黑夜裏很清晰。周梓寧怔了怔,回頭望去。是沈澤棠,只穿了件短袖襯衫,在她的目光裏俯身撐到陽臺上。
他修長的手指間夾着一根正燃着的香煙,袅袅煙霧,緩緩飄入雨絲。
她注意到這時候天上又下起了小雨。
像牛毛小針似的,落在臉上有點兒冷,也有點兒癢,騷動着,叫人迷迷糊糊地想起一些往事。
“我記得你以前不抽煙。”
“不常抽。”他翹了翹手指,把煙灰撣掉,夜色下的臉很安靜。許是黑暗給了一層保護罩,一切都變得平和起來,連空氣裏的流速都放緩了。周梓寧發現原來他們也可以這樣心平氣和地靜下來說活,仿佛白日的龃龉只是她的錯覺。
可是他的怒意不是假的。
他對她的諷刺,她還記得很清晰。
他的冷漠,他的散漫,還有他的無動于衷……以前在一起時不覺得,現在才明白,他簡單的一個眼神就能那樣傷害她。
而他,從不主動袒露心跡,就算兩人吵架了,他後悔了、心疼她了,嘴裏也不說,而是在細節裏關懷她。
記得以前有一次,她去海軍大院看他,他們正舉行籃球賽,帶領一幫人贏了球,一幫人歡呼。這時候,有個姑娘沖過去摟住他脖子給了個香吻,正巧被趕到的她看到。她二話不說,隔着人海瞪了他一眼就走了。
他追出去,擦着汗把她堵在大門口,問她幹什麽?
她直接給了他一個耳光。
這一下,把他打蒙了,後面一幫哥們兒勾肩搭背地出來,看得真真切切,他一張臉難看到了極點。原本只是吵架,原本他還在解釋,這下子直接火山爆發,兩人不歡而散。
周梓寧回去的時候還摔了一跤,把膝蓋都磕破了,回到家裏,眼淚挂在臉上。
家裏的老阿姨聽到門鈴聲出來開門,看到她這模樣吓了一跳,忙摟着她進來,問她怎麽了。她死活不肯說,眼淚一個勁兒往下掉。
客廳裏陣陣歡聲笑語,是段梵在講故事哄她媽開心。聽到動靜,他們也過來了。段梵看她這模樣就心疼了,一邊順着她背一邊問她,到底是哪個龜孫子幹的。
她就是哭,不說話。
他問她是不是沈澤棠。
她還是不說話,但他已經知道了。
隔日就傳來了段梵和沈澤棠打架的消息,穿得特瘋,版本還很多,後來不知怎麽竟然傳成了兩人争風吃醋的戲碼。
周梓寧那段日子是躲着人走的,就怕被人認出來。這種橋段,這種風波的“女主角”,紅顏禍水兒,那真是……就像動物園裏被人圍觀的猴子,丢人!
那幾天她都不和同學一起走了,一個人回去。學校後面有條小吃街,以前沈澤棠放假過來看她,就帶她去那兒吃。她總買很多,奢侈的習性改不了,吃不了了就塞他手裏,連撸串兒都咬一半丢給他。每次看到他臉色鐵青,但是不得不吃下去的樣子,她就欣喜。她覺得自己那會兒有點兒變态,就愛看他吃自己剩下的。
就好像她是公主,他是只屬于她的騎士。
她在一個賣糖炒栗子的攤頭站着排隊的時候,口水都冒出來了,一個勁兒吸鼻子。身邊人一個個都走光了,終于輪到她,老板卻說,不好意思啊,小姑娘,已經賣完了。
她有點傻眼,不死心地扒拉住攤頭,一定要老板把家夥都給她看看。
老板都無奈了,奈何她死活不送手。這麽無理取鬧,旁邊看熱鬧的都看不下去了,從後面架住她就往旁邊拉。
周梓寧當即就撲騰起來,手舞足蹈:“你誰啊你?放開我!我報警啊!”
“還嫌不夠丢人啊?”
聲音挺熟的,她停下來,眨了兩下眼睛,機械地轉過頭。果然是沈澤棠,身上還是那身軍制,肩上還背着包,一看就是剛放假就過來的。
周梓寧哪裏還有不明的啊?
“你專程過來看我的。”
這麽一說,剛才他臉色還黑着的,馬上就不自在起來,放開她,拔腿就走。她笑嘻嘻跟上去,從後面扯他衣角:“生氣了?還是你不好意思了?”
“周梓寧,你有完沒完?”他駐足回頭,不耐煩地瞥了她一眼。
她色厲內荏地縮了縮脖子:“還真生氣了?”
生氣也是真的。但是,其實他也是來去和的,一離開部隊就過來了,遠遠的,跟了她三條街。
一直繃着,才沒過來。
……
周梓寧深吸一口氣,閉了閉眼睛,心情莫名就沉寂下來。
真的回不去了?
她不知道。
隔日師淑芬又給她電話,約她出去玩,周梓寧本想婉拒,奈何對方态度誠摯,完全放低了姿态,她實在不好拂了她的面子。
這日特別熱,街道兩旁的行道樹也耷拉下了葉子。去的地方路有些窄,司機是泰國人,開車還特別慢。周梓寧到那兒就悶了一身的汗。
師淑芬和一個朋友道了別,從對面的精品店裏踩着高跟鞋出來,老遠就揮了揮手裏的大包小包和她打招呼。
周梓寧擡頭一看,白底黑字的英文,是法國一個知名的小衆品牌。
“來得挺早啊,我以為你還要一會兒。”師淑芬穿過人行橫道就到了她面前,挽了她的手。
周梓寧抽了出來。見她看她,解釋說:“天熱。”
師淑芬停了兩秒點點頭,微笑着表示理解。
她今天挽了頭發,優雅的法國髻,留了幾绺垂在耳畔,裸色露肩的緊身裙,腰肢兩側別出心裁地做了镂空處理,白色的輕紗外鑲嵌着小鑽和珍珠,挺別致的。
師淑芬是個很注重生活品質的女人,以前在校時,她每天也是妝容精致的,沒有一天不打扮地像名媛一樣。周梓寧就穿得比較随意,運動衫、t-shirt也能随便上身。
兩人沿着人行道走了會兒,随處找了家咖啡館就坐了下來。
店鋪雖小,裝修別具一格,是時下流行的工業風,燈光昏暗,牆壁上随處可見的噴漆和□□的磚塊。師淑芬随意掃了一眼,像在品鑒什麽,回頭拾起勺子拌了拌杯盞裏的咖啡:“以前給你寄過這家咖啡館的挂耳咖啡,你不會忘了吧?”
周梓寧有點兒詫異:“我不怎麽細看。”
“也是,每天給周大小姐送禮獻殷勤的數都數不過來吧。”
“我不是這個意思。”
師淑芬放下勺子,端起杯柄抿了口:“和你開玩笑的。”
“你找我到底什麽事兒?”
“也不是什麽大事。”師淑芬淺笑,白皙的尾指微微翹起,不經意地撇了撇勺柄,“我在申康立做了不少年了,現在主要管財務核算這一塊。說實在話,這段日子我做事挺頭痛的,我和那做預算的意見總是不和。其實都是些小事,卻耽誤了不少時間。”
周梓寧明白了她的意思,不過沒想淌這趟渾水:“那是挺頭痛的。不過工作嘛,難免,有時候不得不協調、不得不讓步。”
師淑芬也不生氣,笑了一笑:“我當然不會讓你白忙活。只要你願你幫我和沈先生提一提,我給你這個數。”她伸出三根手指。
周梓寧說:“我和他只是認識,關系一般,恐怕幫不了你。”
“我說的可不是錢。你幫我這個忙,我給你300立方的花崗岩荒料。當然不是市面上那種七八十一平的破爛貨,是頂級的‘皇室珍珠’。”
周梓寧微微一怔,沒想到她能這麽下血本。
不過,最後還是婉拒了。這事兒,別說她不能幫,就算她能幫也不會去幫。核算和預算,互相牽制,相輔相成,才能更好地統籌資金,互相監督。師淑芬這胃口,着實太大了。
師淑芬也沒有生氣,結賬後就出了店鋪。出來後還跟她抱怨:“我有這家店的會員,本來可以便宜幾折的,你啊,都這麽熟了還和我aa。”
周梓寧笑了笑,側頭要和她說話,這一轉身,目光就凝住了。
腳步也停了下來。
師淑芬詫異地順着她目光望去。
就這片刻的功夫,對面的街道上面停了輛黑色的奧迪。都說這牌子這型號的車是四十歲以上的男人才開的,小年輕甭管口袋裏有幾個錢,不配。
車裏下來的男人也就三十上下,模樣身板很是不錯,是那種讓女人看一眼就想吹口哨的類型。而且,周身氣質和這車還挺搭的。副駕駛座後排的玻璃降了半邊,他下了車就從車後繞了過來,低頭和裏面人說了兩句。
可是,看着看着,師淑芬的眼神就有些怪異了,回頭看一眼周梓寧,意外發現周梓寧臉上一點兒表情都沒有。
這時,副駕駛座後排的門開了,一個穿湖綠色一字肩半身裙的年輕女孩緩緩走下來,沖他笑了笑,挽了他的胳膊和他并肩朝馬路這邊走來。
師淑芬欲言又止。
已經正午了,日頭有些毒。周梓寧閉了閉眼睛才适應這光線:“走吧,過去打個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