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在宴會結束前,林均就離開了酒店,助理說過還有幾個明年年初的項目等着他過目,可等他翻開文件,裏面的白紙黑字全都幻化成了陳漾端來兩杯香槟在鄒向南耳邊私語的場景。

林均閉上了眼,讓整個後背都陷入柔軟的真皮靠背。他就是不想看到鄒向南和別人當着自己的面親熱才提前離開的,怎麽都到公司了,占據他心頭的那個人還是揮之不去。

他于是又想抽煙,拉開抽屜去找打火機,那張不知何時收起來的相片也映入眼簾。林均先是一愣,旋即有些無奈地一笑,然後拿起那個款式老舊的相框,将它重新架在辦公桌上。那張照片有些年頭了,泛黃泛暗的相紙裏,鄒向南抱着一只小熊貓,他從後面摟住鄒向南的腰。

他們都在笑。在梅雨季終于結束的山令城,他們在市動物園看小熊貓。那是鄒向南最喜歡的動物,喜歡到他身邊的人鑒定鄒向南有沒有把自己當真心朋友,唯一的标準就是鄒向南是否和他分享過那些私藏的海量小熊貓照片和q圖。鄒向南的生活裏也處處都有小熊貓的痕跡,他所有社交軟件的頭像和背景是小熊貓,吉他和行李箱上的貼紙是小熊貓,為數不多的飾品圖案是小熊貓,公司萬聖節晚會他年年cos小熊貓。當年拍那張照片的時候,他還染着和小熊貓毛發相似的紅棕色頭發,襯得他整張臉更白皙幹淨。林均也是拿到照片後才發現自己和鄒向南有肢體接觸,他記得他們當時是站在臺階上,所以他才會護住鄒向南,是怕終于抱到真的小熊貓後的鄒向南開心過頭,沒留意腳下濕滑的石子路,不小心摔了。

那是林均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和鄒向南去山令城。這個江南小鎮是鄒向南在歌裏唱不倦的故鄉,可當他七年前和鄒向南一起回家,他的父親一手揪着他的頭發一手握着剪刀,用方言罵半年不見的兒子是人妖,打扮得不男不女。

那天林均也震驚了,他從小在歐洲念書,見過的五顏六色的頭發和稀奇古怪的發型數不勝數,他沒想到鄒向南的家庭會如此保守和古板,成年的兒子連改變自己頭發顏色的權利都沒有。林均只是客,于情于理都不應該摻合鄒向南的家事,但他還是強硬地奪過那把揮舞的剪刀,扔掉後把紅着眼狂的鄒向南護在身後,對比自己矮足足一個頭的鄒父說,那是他的頭發,誰都沒資格碰。

“對,這是我的頭發。”或許是林均的擁抱給了他勇氣,穩定住情緒的鄒向南抹幹淨臉,報複般地對他的父親說,“我不僅染頭發,我還要唱歌!”

“你能靠唱歌吃飯嗎?你啊你,從小就不好好讀書,都二十歲了,還整這些歪門邪道!還、還趕時髦學別人當什麽同性戀,我的臉都要被你丢盡了!”

“我沒有學別人,我生下來就這樣我為什麽要學別人!我……你會後悔的!”鄒向南吼道,“我已經過海選了,下個月你們就能在電視上看到我,到時候所有人都會知道我的名字,那些你瞧不上的歌所有人都會跟着唱,你會後悔——”

“當然後悔!”他的父親氣哄哄地打斷,“後悔有你這麽個兒子!”

鄒向南一瞬間失魂落魄。

後來鄒向南告訴林均,小小的山令城人傑地靈,古往今來出過不少名商和狀元郎,所以在本地人心目中,最值得推崇的無非是有錢人和讀書人。鄒向南的父親和繼母都是工薪階層,自然把實現階級跨越的希望寄托在孩子身上。可鄒向南的心思從小就不在學習上,再有個同父異母成績優異的弟弟做對比,他那已經有了新家庭的父親對他不滿意也情有可原。

他在離家讀大學前面對生父繼母也一直很慫,就怕言多必失惹他們不悅,二十年來更是從未叛逆。那天是他第一次忤逆。他怎麽也沒想到他父親會說出那樣的話,哪怕是一時的氣話,他也一輩子都忘不掉了。

後來他真的拿冠軍了,上臺前他氣鼓鼓地跟林均說他才不要感謝父母,但真到獲獎感言的環節,他站在那個證明了實力的舞臺上,他提到父母的養育之恩時還是哭得稀裏嘩啦。

但這并沒有讓他們的關系好轉,當各路媒體擠在鄒向南老家門前,從未見過這架勢的鄒父天天輪着鋤頭趕人,記者問他為什麽不接受采訪,他會兇巴巴地說,他是我誰啊,我為什麽要接受采訪。

那個視頻鄒向南也看到了,就在比賽後的慶功宴上。

那個晚上最懊惱的其實是林均,因為再給他一點時間,他就把這條報道壓下去了,所以反而是鄒向南來安慰他,笑着說沒事兒,他已經習慣了。

他眼裏閃着光,笑着說大不了以後都不期待了呗。

從此鄒向南對父母家庭閉口不提,專心致志做專輯跑演出,可在近半年的巡演結束後,他驚恐地發現,自己寫不出歌了。

那時候他早和那個嘴都沒親過的美國人分手了,他又是特別怕麻煩別人的性子,精神狀況出問題後身邊的朋友和經紀人一個都沒告訴,依舊對誰都樂樂呵呵的,林均要不是見過他沒出名前困獸般的壓抑模樣,肯定也被表象騙過去了,而不是放下工作陪了鄒向南好幾天。

陪到鄒向南再也裝不下去,啞着嗓子跟他坦白,說自己最後幾場演出的燈光要是沒有亮無法從臺上看到臺下,他都沒有勇氣唱。

那天他在客廳裏哭得斷斷續續,第二天艱難地睜開眼,一宿沒睡的林均依舊穩穩地把他抱在懷裏。

那段看病的時光林均至今記憶猶新。鄒向南并不配合,因為搞音樂是很需要靈感的,他很怕吃藥後情緒是穩定了,源泉也不再湧動了。醫生一時也拿不出更好的方案,只能把檢查報告給林均看,跟他說如果患者執意不肯接受藥物治療也不是不可以,但必須跟進心理咨詢,并希望他的家人多陪陪他,關注他的情緒變化。

鄒向南于是定期去見心理咨詢師,但他一天寫不出新歌,就一天郁悶不開心,人也擰巴,林均就和他商量要不要再做張專輯,收錄他高中時寫過的歌。

鄒向南起先不樂意,覺得那些作品都太青澀不夠成熟,但錄制那些他原本以為見不到天日的歌的确在某種程度上治愈了他,那張新專輯也獲得了趙孟之的肯定。

趙孟之是業內口碑及其兩極分化的詞作人,喜歡的把他封神,不喜歡的會說他寫得都是些啥玩兒,鄒向南是前者,且對趙孟之推崇至極,敬仰到神經大條如他,也會扭扭捏捏地找林均商量,問他如果去追趙孟之,趙孟之會不會看上他。

林均的手指劃過相框裏鄒向南那張臉,在他挺俏的鼻子上戳了戳,自言自語了句“傻瓜”,也不知道是說給好看而不自知的鄒向南,還是時隔幾年對自己當時鼓勵的态度感到後悔。他看着相片神游那會兒,助理秦曉也敲門而入,手裏拿着杯咖啡,那是林均幾分鐘前要他下樓買的。

“林總……”秦曉跟着林均也好幾年了,知道他對工作執着,熬起夜來比剛入職的年輕人還要兇。但這都要過春節了還不給自己放假,他作為助理都要看不下去了。秦曉就挺想勸勸林均,原本不知道該從何說起,等他看到林均手裏的照片,再把晚宴上的一些畫面串連起來,立即機敏地猜到林均的心結所在。

“鄒先生……怎麽了嘛?”

“又要談戀愛了。”林均并沒有隐瞞,“和陳漾。”

“啊?陳漾?!哪個陳漾?”秦曉突然大了嗓門,引得林均不慌不忙地擡眼,那意思是,确實是那個陳漾。

“這……”秦曉揉了揉頭發,感慨道,“這次戀情要是再爆出去啊,鄒先生‘豪門天菜’的外號可就坐實了。诶,林總,你說鄒先生這什麽神奇體質啊,趙孟之是趙氏置業董事長獨子,去年的陸廷出生藝術世家,陳漾又是陳家三姨太最小的兒子,他怎麽總能吸引這些人啊,就連您——”

林均不露聲色地挑了挑眉:“我?”

秦曉在心裏大罵自己燙什麽嘴話說得這麽快,臉上還是露出逗趣又不失禮貌的微笑,迅速用一個穩妥的表述替換掉原本想表達的意思:“這些年來他多少負面的熱搜還沒爆出來就被林總您砸錢撤了。圈內人都知道,您念着他是公司簽的第一個藝人,對他一直保護得很好,沒有您這些年來的照拂,他不會有今天自在獨立的人設。”

“那不是人設,他這人性子就這樣,挺不适合娛樂圈的。”他頓了頓,繼而問,“你剛才說,圈內人都知道?”

“對啊,”秦曉理所當然道,“大家都知道,鄒向南對您來說,和別人都不一樣。”

”是嗎……”林均笑,但似乎并沒有多開心,而是有些無奈地搖了搖頭,将相框重新放進抽屜後接過手邊的那杯咖啡,再一次翻開了文件。

他想大家都知道又怎樣,他們認識都七年了,鄒向南似乎從來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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