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章
帶着一身冷汗，木葉披衣坐起。前塵往事紛至沓來，一次次尴尬後，木葉變得內向而自閉，他刻意淡忘掉腦海裏僅存的關于大家的“錯誤記憶”，無視了星川和千夏一次次探望，以及鈴子和明的熱情邀請。兒時好友的願望成真，終于盼到了木葉的歸來，而這個歸來的家夥卻帶着冷淡而疏離的神情望着他們。木葉記得那天他們哭着向自己道別，自己卻只是故作悲傷地掉了幾滴應景的眼淚。隔日裝載所有家具的貨車開往大城市的新家時，木葉趴在後窗上，遙遙望着自己生活了七八年卻印象模糊的小鎮，心裏隐隐期待着有人相送，但是無人來。
蜷起三尾的錦狐悄無聲息地出現在身畔：“你都回憶起來了。”
木葉點點頭：“是瓊天神女救了我，對嗎？”
“我勸過她，但她還是執意救你。”錦狐小心翼翼地望向瓊天安睡的內室：“我們找到你時，你已經沉在水底好久，徹底死去了，是瓊天讓你活了過來。但有些事情是不可逆轉的，比如前生種種，也早就随着一死消失殆盡了。”
所以自己會記不清朋友們的事情，甚至時隔多年，已經忘記了他們的名字……但為什麽對瓊天的事情也沒有印象？木葉緊鎖眉頭，答案呼之欲出，但又像被什麽牢牢封印在腦海深處，他努力地捕捉着……
“救活一個死去的人無異于逆天而行，瓊天需要喚醒你的心，再慢慢幫你梳理出喜怒哀樂各種情緒，最後讓你适應人世間的生活，這一切幾乎耗幹她的靈力。”錦狐猶自喋喋不休：“可惜這一切，還是功歸一篑了。”
“自夏日祭上幾乎被捉到後，瓊天決定把你還給小鎮，還給你的父母和朋友們。但一年時間太短，太多事來不及做完，童年的記憶還沒有修複，你甚至連父母都不認得，更不要說兒時的朋友們，只在潛意識裏有着溫暖的印象。瓊天只好狠下心重寫了你的記憶，明明是你和她共有的經歷，都被篡改成你和人類朋友們的模糊印象，雖然發生的事件大有偏差，但只有這樣，你才能在短時間內恢複成徹頭徹尾的人類男孩。”錦狐嘆了口氣：“像我剛才說的，她救你這件事從根本上違背了因果律，所以才會落到今天的地步。”
想起來了！在紛雜的記憶中，木葉終于找到了那個模糊的倩影。在死後一片空茫的世界裏，瓊天就像照亮虛無的一道光，帶給他溫暖，帶給他新生，帶他領會世間的一切溫柔與美好。他們一起看落雪、看櫻花、看春天山林裏抽出的新芽。為了幫助木葉熟悉他出生的小鎮，瓊天偶爾也鼓勵他在清晨去小鎮周邊走走，甚至在一年一度的夏日祭上幻化成華服少女的樣子帶他走街串巷，感受人間煙火。
原來瓊天為自己做過那麽多，原來她把自己帶到這裏只是想在消散前多相處一段時間……看着曾拼命救活的孩子平安長大是一種怎樣的幸福？哪怕他已經全然忘記了自己的事。
木葉恍然回神，将錦狐一把抓住：“你剛才說——落到今天的地步？”
“神社馬上就要被拆除，你以為只是偶然嗎？”錦狐不動神色地避開木葉的手：“你呆呆傻傻的回到鎮上後，鎮上紛紛傳言你在山中被山鬼奪去了魂魄，說不定瓊天神社的神女，也只是一個妖怪而已。”
“雖然神女為他們實現了那麽多願望，但他們并不能感受到，神女妖孽之說，我也并不意外。再加上瓊天原本也該受到些懲罰，你以為這懲罰只是一道天雷劈下來？不，它在冥冥中潛移默化，在你還沒有察覺的時候，未來已經悄悄地改變了。神社将被拆除，神女即将消散，新時代的人們已經不需要舊時代的神，一切都結束了。”
聽着錦狐語氣平緩地敘說，木葉沉默良久。屋角紅燭燒盡，窗前漸透曙光，瓊天結下的幻境消失，一人一狐坐在破舊的神社裏，相對無言。
“是時候了。”錦狐長尾輕掃，在木葉的肩膀上拍了拍：“瓊天是不會允許我對你說這些話的，她只想讓你平安而平淡地度過此生，像許多年前那樣。但我偶爾也有為她抱不平的時候啊，畢竟她對人間感到厭倦，才會沒有求生欲望任由自己消散，而你——”
見到木葉為之一振的的神情，錦狐露出一個笑，轉身離去：“去吧，出門右轉有一片櫻花林，跑着去還來得及。”
瓊天換上祭典時的盛裝站在櫻花林裏，她仰起頭，任由山間晨風掠過臉頰和長發。一夜百花華筵，争奇鬥豔開到缤紛，但天明已至，靈力褪去，餘者無非敗柳殘花。是時候結束了，瓊天閉上雙眼，想起最初那段往事。
幾百年前，瓊天還是山林裏一只無憂無慮的花仙，人間世事如何，瓊天從來提不起興趣，唯一所好不過侍花弄草，或呼朋引伴，用靈力召開一場百花華筵玩個盡興。瓊天朋友很多，三尾錦狐便是其中一個，花仙狐妖識于微時，也算是難得的深厚友誼。
那日，瓊天生辰，百花華筵如期召開，衆仙齊聚在櫻花林裏，不醉不歸。酒過三巡，維持結界的小仙滿面微醺，竟放了個凡人進來。那人自稱過路的旅人，但瓊天一眼認出，他是山腳下村長家的少年，或是見到一衆仙妖有些忐忑，便撒了個無傷大雅的小謊。瓊天不以為意，這少年容貌清俊，身材高挑，兼之玩得一手好紙牌，是個有趣的妙人兒，又何必在意細枝末節。
整場晚宴，瓊天的眼神只在少年身上流連，驚喜的是，他似也對她有意。賓客散去，唯有少年沒有走，他請求瓊天留下來，留在人間，永遠和他在一起。
顧不得錦狐的勸阻，瓊天點了頭，愛上凡人的她決定舍棄自由自在的生活，擔任一方神女，永遠守護這片土地和土地上的子民。作為信物，她送給少年三顆種子，期待再次與他相見。
但瓊天不知道，少年的造訪并非天降姻緣，而是村子裏流傳着林間仙子的傳說。少年只是來此一碰運氣，想求個神仙相助，讓貧苦的日子略微好過些，懇求瓊天留下來的初衷也不過是為了留住一個仙子，才好長久地滿足私欲而已。得到三顆種子，少年成功改變了貧瘠的土地，家家戶戶的豐收為他帶來了所有村民的敬重。但曾經心懷惡念的他再也看不見瓊天了，瓊天看着他在山林裏奔走，流着淚請求自己見他一面，不禁悲從中來，她從未隐匿過自己的行跡，也早已原諒了他，更多的是少年對自己的曾經難以釋懷吧。
但這些話，瓊天永遠沒法傳達給少年了，即使兩人相對而立，之間也像隔着一堵看不見的牆。她眼睜睜看着少年一次次失落離去，最終變成神社前一抔黃土，神女生涯何其漫長，留下的只有滿懷遺憾。直到她收到了鈴子等四個孩子的繪馬，她驚訝地發現，這個叫做木葉的孩童有着和最初那個少年一模一樣的容顏。
看着最初那個少年的轉世就那樣死在冰冷的河水裏，瓊天不計代價地揮霍着靈力，終于逆天而行，救回木葉一條殘命。她與他無憂無慮地度過了一年時光，卻又不得不親手修改掉他關于自己的記憶送他返回人間。待他再回到小鎮，已是人生十六年。
十六歲，正是那個清俊少年與自己初識的年紀，瓊天很高興木葉還有一顆澄澈的心靈，還能夠看到自己，在消散之前，她強行找借口把他留在自己身邊，用最後一點靈力結下幻境，同他度過了一段單純而快樂的時光。但道別的日子避無可避，上次是他說再見，這次是瓊天說再見，或許兩人本無因緣，錯過才是真正的命運。
“不要走！——”一道少年音由遠及近，即使伴随着劇烈的喘息，也還如記憶裏那般清亮。
瓊天站在櫻花樹下，紛紛揚揚的落花穿透她半透明的軀體，她搖了搖頭。
“可是我已經不能再做神女守護你了。”
“不要再做神女了，餘下的日子，請讓我來守護你吧……”木葉彎下腰，久違的拼命奔跑累的他喘不過氣，他咬緊牙關，向瓊天伸出手去：“請你——留下來！”
瓊天微笑了，兩行淚水緩緩滑落，她的身體一瞬間變得透明，随即彌散為漫天星塵，每顆星塵化做一朵落花，在熹微的晨光中鋪了滿地。
暑假漸漸過去，又是一年開學季，回到大城市的木葉按規定的時間來學校報到。升了新年級，換了教學樓，座位重新排設，永遠坐在最後一排的木葉又沒了同桌，他獨自一人坐在窗邊，想起夏日祭之後的事情。
瓊天消散了，錦狐也消失無蹤，木葉不記得自己是怎麽走下山的，他傷心了很久，但日子還要繼續，有些恩情大概只能埋在心底，卻永遠沒機會償還了。
“班裏來了一位新同學。”踏着上課鈴聲，班主任走進辦公室，一位長發女孩子随在她身後，即使是毫無新意的校服，也遮掩不住她明豔的姿容。
“好漂亮……”此起彼伏的小聲稱贊連綿不絕。
班主任敲了敲講臺，示意轉學生自我介紹。女孩子轉過身去，在黑板上寫下自己的名字，她身材窈窕，櫻粉色的書包背在肩膀上，一枚狐面輕巧地斜挂在側。
“我叫瓊天，請大家多多關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