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尋常》
那日李承恩第一次早上起晚了。
也不知道為什麽鬧鐘沒響，三兩下穿戴好，匆匆到盥洗室洗漱。姐姐在走廊裏站了大半天，實在看不下去，上前把那根領帶扯過去。
“阿——姐你勒得太緊！”李承恩悶哼幾聲。
“你姐我還沒下狠手！”姐姐把領帶卷在掌心，“穿這麽齊整，約會嗎？”
“不，我今天開會。”李承恩快要哭了，“看，現在都快八點了，時間不多，咱回頭談行不？”
“NO，你每次都轉移話題！”姐姐單手一叉腰，“臭小子，要我說幾次，你這樣下去不行——”
要找個女人照顧吃穿住行！
要找個女人成家生小孩了！
要找個女人！
李承恩在心裏滴血，那些話都聽出繭子了，仍要一個勁兒賠笑臉，誰讓這位姑奶奶是家裏最大的，“這不是沒遇到合适的嗎？”
“什麽沒遇到，是你不認真！”姐姐越說越火大，恨不得勒死他省心，“哪次約會不遲到？哪次約會你不是半路跑了？還有，上次人家秦太太給你介紹的小姑娘那麽好，為什麽拒絕？”
“她那麽小，還是個在校生，我哪裏下得了手！”
這不是老牛吃嫩草？
“小什麽，你高中時候要多野有多野！”姐姐是恨鐵不成鋼，“今年過年帶回來一個，不然，咱等着瞧！”
果然是年關難過……
李承恩大老遠趕到警察局，在例會開始前五分鐘啃完早餐，把近期安全形勢分析做一評估，上面關注的案子還是那一樁牽涉兩大龍頭企業的家族血案，可有兩個很重要的當事人都成了失蹤人口，現在難辦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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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大。”曹雪陽把熱咖啡放到他面前，“想什麽這樣出神，例會結束大半天了你還留在會議室。”
李承恩捏着紙杯出神，“沒啥。”
“今天周末。”楊寧湊到跟前，“能不能——”
“不能。”沒等他說完，李承恩頭也不擡予以否決。
這分明是自個兒心情不佳，株連下屬，楊寧傷心欲絕地蹲牆角去了。
“老大。”曹雪陽托着下颌朝他笑，“反正你也得早退，下午也沒什麽事，不如讓兄弟姐妹們樂呵樂呵。”
“誰告訴你我要早退？”大膽。
“可你今天有兩個邀約呀。”曹雪陽把請柬遞到跟前，“看，分別是葉孟秋的長子跟柳風骨的長子。”
宴無好宴，會無好會。
李承恩随手丢到一邊，“還不是為了柳夕的死。”
一邊想要他盡快結案，緝拿葉炜，一邊想要他徹查到底，還葉炜清白。
“咦。”曹雪陽把飄落在地的請柬撿起來，“是電影票，老大，有人請你看電影，要去看嗎？”
看電影？這麽有閑情逸致？他愣了一下，“柳驚濤居然……”
難以想象那麽粗犷的北方漢子邀請自己去影院，好歹打一場高爾夫或是切磋一下保齡球都行啊。
“不。”曹雪陽撫着額，“是……葉英。”
“噗——”李承恩含在嘴裏的熱咖啡噴出去。
“什麽情況？”楊寧一臉茫然。
“葉英是個盲人啊。”曹雪陽勾了楊寧一肘子，“怎麽看？”
楊寧呆了呆。
“這是哪出戲？”
也許正是這樣，反而讓李承恩燃起一絲興趣，婉拒了柳驚濤那邊的邀約，下班後，他剛出大門就被一位年輕女士攔下。
“李警官，這邊。”
車窗被緩緩搖下，露出端坐在裏面的清逸男子，一頭柔軟雪發，只是眼睛微微閉着，面朝他一點頭。
“葉先生。”樹大招風，葉家生意越做越興旺，是非也就越來越多，李承恩見到葉英幾次都是瑣事纏身，不得不到警局協助調查。
“請上車。”
既然接受今晚的安排，對方又專門來接，他沒道理不給面子，于是拉開車門坐在葉英旁邊。那位女士也回到車上，從副駕駛座扭過頭，“大少爺，是先就餐還是直接去。”
葉英淡淡地問：“李先生餓不餓？”
“不餓。”做他們這一行的，三餐沒準過，反而到了飯點不覺如何。
“羅浮仙，直接去那家影院吧。”
亮銀色轎車遠遠駛去，司機不開口，那位女士也不搭話，連個music都沒，靜得只有彼此喘息。葉英坐在那裏一動不動，眼睛又不睜開，李承恩甚至懷疑他是不是睡着了，要多無聊有多無聊，不由自主數起人家濃密的睫毛。
“啊！”
驚呼聲未落，一個緊急剎車，兩個沒有安全帶的人不約而同向前撞去，到底是受過特訓的警察，李承恩反應極快，一腿前彎支住身子，一手在葉英碰到前排座椅後方的液晶顯示器以前，用掌心覆住他的額頭，另一只手攬住腰。
好瘦的人。
那腰怕是比某些女孩子還要細，一點肉感都沒有，真的不食人間煙火嗎？
“少爺，你們沒事吧！”副駕駛座的女士趕緊問。
“嗯——”葉英應了她，從火熱的掌心裏擡起頭，“多謝。”
李承恩放開他，冷不防冒出一句：“也許應該先去吃點什麽。”
“那改道。”
“不，不用，我随口說說。”面對太認真的人，李承恩不得不改弦易轍，“這條路在這個時段太堵。”
葉英沒再說什麽，車子繼續往前行進，霓虹閃爍，窗外的路燈飛逝，等到影院時李承恩都昏昏欲睡了。一下車，立即感受到夜幕降臨的冷意，羅浮仙給葉英披上風衣。
“預約好了，二樓第五放映廳。”
到門口李承恩才仔細看了看手裏那張電影票，是全英3D身臨其近之類的廣告詞。羅浮仙跟司機都沒進來，李承恩擔心他看不到，主動一拉袖子，“我領路，你腳下是自動扶梯。”
葉英邁開步與他并排上二層。
檢票人員注意到葉英拒絕了3D眼鏡，不由得多看他兩眼，三三兩兩的學生、情侶抱着可樂米花筒往裏走，他們的座位在放映廳最後一排，視野居高臨下很清楚。
“想坐中間還是兩側？”
“別處會有他人吧。”
葉英淡淡一笑，“沒有，這一排都是你我的。”
好吧，財大才能氣粗，他沒有包全場算是很低調了。坐在雅座，李承恩把外套脫下來放在隔壁，戴好3D眼鏡。
“葉先生，我英文不是特別好。”
“下面有中文字幕。”
這樣跟葉英說話，完全感受不到他是一個盲人，李承恩饒有興致地挑起眉，睨向大屏幕。
片前植入太多廣告，影院裏唧唧喳喳相當熱鬧。
“李先生是不是在想我來這裏能‘看’什麽？”
“呃——”
說實話有點傷人，不說實話，對一個明白人未免不夠誠懇。
“看吧。”
電影不算短，李承恩一開始胡思亂想沒看進去，後來，不知不覺被跌宕起伏的劇情吸引，俨然忘了旁邊還有一個人。葉英從頭到尾連動都沒動一下，李承恩取下眼鏡時，好笑地發現那人進來時什麽姿勢，現在還是什麽姿勢，什麽時候小楊小曹能練到這一步就好了……古人說，靜如止水莫過于此。
“李先生，電影告訴觀衆有兩個版本，你相信哪個？”
“你呢？”李承恩先幫他披上外套。
葉英眼睫動了動，“嗯，觀衆那麽多，我不是。”
他是聽衆。
戲再好，迷人雙眼，迷不了他。
好一個聽衆，好一個連旁敲側擊都不留痕跡的葉英。
太聰明。
李承恩引他向外走，“能選擇的就不是必然，葉先生，看完電影後我想我會去找原著。”柳夕的死不能只聽一面之詞，沒有找到柳浮雲和葉炜，就不能查清背後有多少隐情，現場那些證據……就如這場戲，人只信自己願意信的，真相最難窺見。
“我有那本原著。”在李承恩愣住時，葉英又說：“那時還在上學，眼睛也能看到不少東西。”
影院燈下，人影綽綽，葉英那時一閃而逝的神情觸動了李承恩。
“能借我看一看嗎？”
葉英嗯了聲。
李承恩在出門時回望影院的長廊，左右林立的廣告牌上介紹各色影片，等那邊傳來羅浮仙的聲音，他回到跟前在葉英伸手前，拉開車門。
“下次我請葉先生看一場戲。”
半年後柳葉兩家的案子結了。
最終，柳夕被證明是自殺，留下一群傷心人，葉炜獨居不出，柳浮雲因病失憶，兩大家族陷入低迷。
李承恩是在那段期間邀葉英出來的。
他說要還書。
不過，書有沒有還成不是重點，倒是第一次跟舍友以外的人聊到天亮。
說是聊，互動不多，大部分時候是李承恩在說，葉英在聽，也只有那個時候，李承恩才會感動有那麽多八卦的下屬真好，上至衛星，下至漁船，驚悚趣聞鄉間轶事多不勝數。
天亮了，葉英似是有點累，偎在吧臺邊說買單。
李承恩說我買過了。
葉英搖頭，“謝謝。”一個沒日沒夜工作的警察，犧牲休息時間，找他來說有的沒的，純粹是為讓他散心。
李承恩沒動靜。
葉英感受得到他在凝視自己，那眼神即使看不到，也能燙得人心尖發顫。
“我一直想很想知道……”
“什麽？”說這話時，灼熱的氣息就在葉英附近缭繞。
“你究竟有多少根睫毛。”
“你……”
“近點讓我數數看？”
酒吧門前挂着一串風鈴，有人進出，風鈴響動十分悅耳。
大清早，街上薄霧彌漫，幾乎看不到往來車輛，環衛工刷刷掃地，不經意注意到那交頸擁吻的人，臉一紅，匆匆閃過。
那是李承恩第一次吻了個男子。
這個男子也是他第一次帶回去見姐姐的人，雖然，姐姐為此鬧情緒鬧了許久，最終妥協下來——
“弟，你認真的啊？”
“葉英比我要面對更多質疑，姐，他能看時還是少年，那時不見污穢，現在看不到了，我依舊希望他的世界天清地寧。”
不管葉英有多堅韌，李承恩就是想陪他。
李承恩第一次見葉英就在教堂，那裏在舉辦葉炜夫人的葬禮，李承恩為了調查案情也來到附近，一時沒頭緒，他走出黑壓壓的人群，遠離無數啜泣，竟在一棵繁茂大樹下看到仰望雲天的葉家長子。
他是看不到的。
李承恩早就聽說葉英兩眼失明。
那他在看什麽呢？
等熟悉了，李承恩偶然間問過葉英，那人笑了笑，“沒什麽，只覺得人在這裏長眠，不受人世紛擾，也是好的。”
日月消長，生老病死，最是尋常見。
所以輪到李承恩送葉英那天，并沒有很激動，晚輩們擔心他年紀大了受刺激，事實上，真的多慮了。他站在那棵樹下許久，風吹拂面，落英紛紛，就像當年的葉英站在這裏。
“您在看什麽？”長大成人的葉琦菲更加俏麗，走到後面扶住李承恩的胳膊。
“看你大伯最喜歡的風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