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宴席中不同的人，包括幸子，或含蓄或大方地觀察着主座的伊達政宗和真田幸村，而伊達政宗卻毫無所覺似的盯着真田幸村。

打過招呼之後，因為對方的氣勢不知不覺就跟伊達政宗對視起來的真田幸村，一邊燃起了勝負心——對于對視這件事——一邊思索着自己好像忘了什麽事。

伊達政宗看着真田幸村的目光如炬，就明白了對方果然沒在跟自己想着同樣的事。心意相通的兩人之間的“深情凝望”，一到了心意不通的他們倆之間就會變成“一決勝負”。一想到這些伊達政宗的額角就跳了跳，皺起眉有些不耐地閉了閉眼。

因為處于對視狀态所以立刻察覺到伊達政宗表情變化的真田幸村，本以為自己又做了什麽不合适的舉動而有些不解，突然又大叫起來：“政宗殿下，在下是過來給您敬酒的！”完全是才想起來的表情。

伊達政宗嗤地一聲笑出來：“Unbelievable!我還以為非得我自己要你的酒喝呢。”

“在下失禮了！”真田幸村低下頭，覺得自己實在有些大而化之。

“不如和忘記拿自己的酒盞的事一起道歉吧。”伊達政宗習慣性地托起腮，臂肘撐在矮桌上，漫不經心地說道。

真田幸村這才意識到自己是來敬酒的居然沒帶着自己的酒盞過來，終于心裏有些懊惱起來，雖然原本就有自覺自己尚且有許多不成熟的地方，可沒想到在這樣的場合下，在伊達政宗的面前，自己居然比自己認為的還要欠缺考慮。

“在下這就去拿過來！”

真田幸村仍舊低着頭，早已沒了剛才一上來就與伊達政宗比對視的氣勢。

“不用了，”伊達政宗不慌不忙地阻止了正要起身的真田幸村，“酒盞這裏有的就夠用了。”

這裏有的？真田幸村疑惑地擡起頭，看向伊達政宗的矮桌上，這裏有的不就是政宗殿下的和幸子小姐的……政宗殿下的意思是讓在下用幸子小姐的酒盞嗎？

意識到要用女性用過的酒盞，真田幸村不禁有些臉紅，心裏覺得太過失禮而為難起來，他看向一開始便退至一側的幸子，對方只是微笑并沒有開口的意思，似乎有着此刻不該插話的自覺。真田幸村只能想着，如果伊達政宗真的那樣要求，自己非要拒絕不可。

對于自己對真田幸村的思考及行為模式比真田幸村本人還了解這件事，伊達政宗已經不知道是可喜還是可悲了。

“你用我的，我用這個。”伊達政宗把自己的酒盞放在桌邊，把幸子的酒盞捏在手中。

聞言愣住的真田幸村直勾勾地盯着伊達政宗手中幸子的酒盞。政宗殿下要用幸子小姐的酒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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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是你想用這個？”才以為自己對真田幸村的想法了如指掌的伊達政宗，有些搞不懂真田幸村此刻的反應了。當他想到真田幸村或許想用幸子的酒盞時，就十分不滿地有些口氣不善。

“啊、不是……”真田幸村原本透亮的眸色暗淡了一些，“在下并不想用幸子小姐的酒盞。”政宗殿下也十分不想讓在下用吧，特地把自己的酒盞都讓給在下。

真田幸村這家夥怎麽看起來不太情願。就這麽想用嗎，幸子的酒盞？怎麽可能讓你用啊。誰會讓自己屬意的人在自己面前用其他女人的東西啊。心裏多少有些氣惱的伊達政宗臉上倒沒怎麽表現，最終只是用鼻子似是而非地“哼”了一聲。

兩人沒注意的一側，一直從旁圍觀的幸子忍笑忍得臉都快抽筋，深覺面前的兩位大人之間似乎有一道難以逾越的鴻溝。

之後幸子為兩人把酒盞斟滿，真田幸村雙手托着酒盞，擡起臉，神情鄭重地說了幾句代表甲斐和他自己表示感謝的話，過程中伊達政宗頗覺無趣所以沒什麽表情。伊達政宗自己是覺得在他和真田幸村之間這種場面話大可不必——更何況他邀請真田幸村本來就夾帶私心——但畢竟還有別人在看着，即使是為了真田幸村的立場考慮，這種形式也是要走的。

但是，真田幸村偶爾瞄向自己手中幸子的酒盞表現出的那種在意，就算是喝着酒伊達政宗也無法忽略。難道真田幸村這家夥這麽一會兒就迷上幸子了？就是因為在情愛這種事上沒什麽經驗才這麽容易被誘惑！伊達政宗有點不爽地把酒盞磕在桌上。

真田幸村對于伊達政宗多少有些情緒化的動作有些不知所措。從自己表示要敬酒開始政宗殿下好像就一直處于不高興的情緒中。回想起來，比起過來了卻忘記敬酒的事，忘記帶上自己的酒盞的事，甚至早前出言阻止伊達政宗與猿飛佐助争執的事，真田幸村總覺得伊達政宗此刻的壞心情更加不明出處。

“政宗殿下，在下的出現，讓您感到不快了嗎？”

真田幸村直直地望着伊達政宗的眼睛，表現出想要得到真實回答的決心。

這種情況下也是一樣的直接啊。伊達政宗自然清楚是自己明顯的态度讓真田幸村誤會了，于是迎着真田幸村的視線望過去：“……說什麽傻話。我會邀請讓我感到不快的人嗎？”

“呃、是……抱歉。”立刻接受了伊達政宗的說辭的真田幸村，不知道為什麽反而覺得有點心虛。

“話說回來，你還記得自己的處境嗎？”伊達政宗用眼神掃向賓客的坐席，“那種話不應該私下裏問我嗎？”

真田幸村這才想起自己正坐在伊達政宗席旁，正被各種目光審視、被各種想法猜度着。

“抱——”

“Stop.”

真田幸村本想再次道歉卻被打斷，伊達政宗偏了頭看着他，黑發随着動作稍微遮住了單眸，眸中的暗影更深了一層：“我怎麽不知道，你從什麽時候開始變成了一個只會道歉的畏縮家夥，真田幸村。”

要說從什麽時候，就是從被伊達政宗邀請就開始了吧。面對着伊達政宗于戰場之外自己毫不熟悉的一面，身負代表武田信玄代表甲斐的責任，真田幸村雖然不擅長但也時刻提醒着自己要在奧州之主面前謹言慎行，在這形同外交的場合之中，一心想着自己的事情怎麽都好但絕不能給主公大人丢臉，這種意識不知不覺就支配了自己的言行和态度，雖然內心深處也為兩人之間這樣的相處模式感到難以适應，也因此數次失态，但因為是正确的、應該做的，即便面對伊達政宗的嘲諷，真田幸村也絕無動搖：就算政宗殿下似乎依舊我行我素，可無論是出于對自身責任的考慮，還是對政宗殿下顏面的顧及，在下都不能不顧忌其他賓客的看法。

面對幹脆抿起嘴不說話還低着眼的真田幸村，伊達政宗不禁要為對方的頑固嘆氣，可自己總是一定會被這樣的頑固打敗，心甘情願。

“不要想太多了。”伊達政宗的語氣緩和下來。

真田幸村擡起眼，看到伊達政宗有些糾結無奈的神色：“你的那種腦袋，不适合考慮那麽多，只會産生反效果，所以麻煩你還是像野獸那樣依靠直覺行動吧，you see?”說到後面又變得像是在開玩笑了。

“政宗殿下……您是在說在下是笨蛋嗎？”真田幸村愣愣地問道。

“喔、這時候你倒挺機靈嘛！”伊達政宗樂了起來。

看着伊達政宗彎起的左眸，真田幸村甚至忘了計較被當作笨蛋的事，不由地也放松地笑起來。政宗殿下，終于笑了……

笑了。從來到現在終于——伊達政宗望着真田幸村率真的笑容頓住，接着端起酒盞擋住了自己忍不住勾起的唇角。

真田幸村回去自己的坐席之後，幸子坐回到原來的位置，為伊達政宗斟着酒輕笑道：“政宗大人，恕我失禮——您真的是相當地旁若無人呢。”

“是嗎？我以為自己已經相當克制了。”伊達政宗随口回道，眼睛瞥到回到坐席的真田幸村馬上被前田慶次夾住脖子說着什麽，真田幸村臉上是不明所以的表情。啧、那個浪子，難道上瘾了嗎。接着伊達政宗注意到一旁的青葉似乎也加入了那兩人的對話，卻不知被前田慶次說了什麽有些氣惱，真田幸村苦笑着好像安撫了青葉幾句，青葉的神色就帶上了些嗔怒及無奈。青葉……也有這種表情啊。就這麽遠遠看着的話，感覺就好像在撒嬌一樣。

“幸子，還記得我吩咐你好好看着青葉嗎？”伊達政宗突然這樣問道。

“‘不讓任何人随便碰他’——謹記在心，政宗大人，”幸子恭順地回答道，旋即又話音一轉，“我當時以為您非常中意青葉。”

“You're right.我是很喜歡他，”伊達政宗坦然地笑了笑，“現在也是。”

幸子卻感到十分疑惑：“可是，您不是對真——”

“你也曾受過青葉的母親不少照顧吧，”打斷幸子的話，伊達政宗斂去臉上的笑意，“所以做好你應該做的。”

這是……不要多管閑事的意思？幸子雖然有滿肚子的疑問，卻也只能順從地應道：“是，政宗大人。”

“不要再因為對方比你年輕貌美而鬧別扭了，”伊達政宗忽然又換以調侃的語氣說道，“‘冰上川的幸子’難道也會對自己的魅力失去自信？”

因為被揭穿心事，幸子難得紅了臉，嬌嗔道：“是那個小家夥太不可愛啦政宗大人！”

伊達政宗哈哈一笑：“這你就不懂了，那正是他的可愛之處。”

幸子沒有再說話，只是看着伊達政宗毫無避忌地望向宴席一處的專注視線，陷入了思考：此刻政宗大人看着的想着的，究竟是那兩人中的哪一位呢？

“獨眼龍那家夥也真的是時刻在按着自己的步調來呢。”

前田慶次最後總結性的這一句，真田幸村确實是不能更同意了。

或許是因為經過剛才的事，其他人都以為真田幸村和伊達政宗關系匪淺，向真田幸村敬酒的人變多了些，甚至因為宴席的氣氛已經相當輕松，有些像前田慶次一樣不拘小節的人會直接到真田幸村的坐席跟前敬酒。真田幸村雖然不明白怎麽回事，卻因為能接觸到更多聞名不如見面的名士而感到高興，因此對敬酒的事也來者不拒。一旁的青葉忍不住暗中觀察着真田幸村的臉色，想着适時提醒他不要一不小心喝多了。

“我可是注意到了哦，真田大人。”一位武将跟真田幸村喝過一杯後，露出頗有深意的笑容。

“您在說什麽，加藤大人？”真田幸村滿臉疑惑。

叫做加藤的武将視線挪到坐在真田幸村另一邊的青葉身上，不知是在打量還是欣賞：“就是伊達大人讓自己最鐘愛的舞伎來服侍您的事啊。雖然聽說是名少年，不過……就是那個啊……現在很多大人都熱衷于衆道之事，所以也并不稀奇啦。看來真田大人真的跟伊達大人關系不一般啊。”

青葉雖說對加藤那種目光并不陌生，但因為只服侍過伊達政宗和真田幸村，所以并沒有被人這麽近距離地仿佛品鑒似的用目光琢磨着身體每一處，一面維持着垂眉斂目的姿态，一面在心裏感到有些不舒服。結果對方卻又語氣暧昧地說了些有的沒的，這讓青葉實在無法忍受伊達政宗和真田幸村因為自己而被誤會，可一想到對方客人的身份，自己一個舞伎如果沖撞了對方，那更将讓作為東道主的伊達政宗顏面有損，于是只能捏緊了手指一言不發。

就在這時，青葉感覺到身前有什麽遮擋住了加藤的視線，擡起眼，發現眼前只看得到真田幸村的背影。

“加藤大人，您誤會了，”真田幸村嚴肅的聲音傳來，“青葉君是在下的朋友，是在下請求政宗殿下讓在下二人可以有機會一敘的。另外，請不要擅自猜測沒有根據的事情，這樣無論是對別人，還是對您自己，都不會有好處的。”

要是換了別人，這位加藤大人肯定會認為對方是在假正經，但面對一臉正直的真田幸村再加上根據傳聞對真田幸村為人的了解，他只能有些尴尬地笑着：“是我失言了，真田大人。還請您不要在意。”

看到那位加藤大人悻悻離去的身影，青葉松了口氣的同時說道：“真田大人，謝謝您。”

真田幸村這才轉過身來溫和地笑了笑：“這點事沒什麽，畢竟在下也牽扯其中，更何況在下說的都是事實……呃、基本上。”說到最後有些底氣不足地撓了撓後腦勺。

青葉緩緩微笑起來，用嘆息般的語氣說道：“真田大人您……真的是一位非常優秀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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