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雪餃
“把福丫頭關禁房,等前頭事兒結束再做處置。”金管事板着臉,不理會求情的,徑直落了話音。
福丫頭一聽禁房吓得眼淚汪汪,連連讨饒,福嬸眼看着福丫頭被帶走臉色亦是變得差極。
薛寶珠張了張口想說話卻感覺被人攥住了衣角,回頭對上王廚娘擰着眉頭沉凝的神色,下意識噤了聲。
“今兒最後那道點心是誰做的?”金管事這才緩緩道了來的正事兒。
因為有福丫頭前面這茬,驚恐氛圍還沒過,此時一問,大家都把目光投向了薛寶珠,目光裏多是同情,以為是點心出了什麽岔子。
金管事也不講明,點了下頭,讓人把人領上走了。
薛寶珠心裏咯噔,仔細想了兩遍,應該不會有錯的,她一壁跟在不茍言笑的金管事身後心裏頭有些忐忑。經過福嬸,聽着旁人安慰話語,再次訝然。她雖早早猜到禁房是懲罰下人的地方,卻沒想到會嚴厲到傷及性命的地步,難怪……福嬸母女都是那副驚恐樣子。
府裏前堂搭着的戲臺子早早撤了,園子裏重新擺上了一盆盆鶴望蘭,葉大姿美,花形奇特,乃是司家老夫人最喜愛的,瞧着精神喜氣。廊檐下燈火盞盞,暖閣裏未散去的婦人圍着老夫人坐着聊天,影影綽綽。薛寶珠一壁走着,剛好擡頭的功夫正好跟百無聊賴的司寇對上一眼。
司寇沒看到金管事,瞥了一眼外頭黑沉下來的天色,總算為着這遲到的樂子彎起一絲惡劣笑意。不過這丫頭怎麽往暖閣來了,司寇不禁皺了皺眉頭,招了福貴過來說了一耳朵,将錢袋子塞了過去。玩歸玩,他也沒打算真不給工錢,畢竟老太太過壽就圖個高興。
坐在他旁邊的司仲挑了挑眉,瞧着自個不着調的弟弟剛想開口問,就被母親喚了過去。“李夫人,你家二女兒今年有十五了罷,我打年前瞧過一回,模樣生得一頂一好。李夫人,你看我這兒子就是事業心太重,從他爹那接了擔子就不肯給自個松口氣,這婚姻大事不得我們急麽。仲兒,見過李夫人。”
“李夫人好。”司仲只得往前兩步虛笑應付,端的是清風玉朗。
李夫人自然是瞧得滿意的,後生可畏,司家在這位大少爺手裏可比他爹手裏的時候還要風光能結上親,就憑老太太在京城人脈,對她家老爺仕途肯定也有幫助。
除卻李夫人,家裏幾個有女兒又想跟司家結親的都留下了,跟司老夫人司夫人套近乎。這邊正熱絡氛圍就忽然聽到一不輕不重的哼聲,順着聲音來源瞧去,幾人瞧見一名同樣樣貌不輸的少年懶懶散散倚着太師椅,要說起來坐沒坐相,輕狂得很。
“哥,你看你像不像棵大白菜。”讓人挑來挑去,不對,是搶着要的一棵白菜。被腦子裏想法逗樂的司寇自顧笑得開懷,在接收到司仲無奈目光後更是樂呵。他都被拉着陪聽兩個時辰了,還不允許他發洩發洩麽。
“寇兒,不得無禮。”司夫人向來也是偏疼小兒子的,可也對他那脾氣沒轍。
司寇撇了撇嘴,換了姿勢接着躺靠,一邊吃着司老太太給剝的小柑橘,活脫脫一副纨绔樣子,可即使如此,也架不住有想攀關系的送閨女上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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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群裏停滞片刻,又恢複如常。
薛寶珠就是在這時候踏進暖閣的。
“老夫人,夫人,人給帶來了。”金管事向司老夫人禀了道。
司寇看見來人怔愣片刻後,稍稍坐直了身子,眼睛瞥向後頭來的福貴,一副質問意思。
“這就是寇兒找來的點心師傅,嗳喲,桃稞做的好,還有這道也好。”司老夫人指着面前配茶吃的點心,連口贊賞。點心內胚如同餃子的千層餅,外面敷了一層米粉與糖霜制成的白如雪的粉末。口感松酥香脆,味甜微鹹,不止她小孫兒愛吃,她也吃了有幾個。
司寇聽出老夫人要打賞的意思,又松了身子靠回去,依舊橫眉豎眼挑剔看薛寶珠今天穿着,衣服上沒補丁,還算清爽,就是這丫頭頭發一遭遭黃的,很想讓人給剃了!
旁邊見到人的司夫人和司仲神色更為微妙,尤其前者簡直要大喝出口了,好歹顧忌場面咽下,再看向身邊跟着的崔林氏那臉色可跟要吃人一樣了。
“丫頭叫什麽,哪兒人吶,手藝跟誰學的?”司老夫人又一個問題抛出,更是把司夫人的臉色給逼紅了。
薛寶珠看着上頭看似和藹的老婦人,生龍活虎可一點沒看出病了的樣兒,那托詞說的漂亮,可若真擱在原主身上保不準也是壓垮的最後稻草,心思幾轉,面上笑得更是純良,“回老夫人話,我叫薛寶珠,長渚村人。”
“薛……薛大興家的?”司老夫人最後一字兒都帶了飄忽勁兒起,終于變成了跟司夫人一個色。
薛寶珠故作不明地點點頭,忙又低垂下腦袋,作着一副畏手畏腳的模樣。
“司老夫人說的,是跟司小公子有婚約的那家?”說話的是跟司夫人平常有點交情的,可就是不帶腦子,這麽直白就給點破了。
司夫人暗暗瞪了她一眼,眼見說破幹脆厲害了神色,“你這時候找上門來安的什麽心思,是想做什麽?!”
薛寶珠慌張搖頭,噙着一汪暗掐着大腿憋出的眼淚,“是司少爺讓我來的,我也不曉得……會是……”
“你再裝,門口那鬥大的司府兩字你是沒看見麽,知道也不避着點,是忘了當時約好的!”司夫人怎麽都沒想到臨了會出這變故,又得穩着端莊姿态,那面容都有些憤怒扭曲了。
“我……我不認字哩。”薛寶珠嗫喏,也是一副惹急了要哭的樣子。
“你……你……”司夫人叫她給頂的一口氣險些喘不過來,得虧清竹幫扶着。
薛寶珠知道過猶不及的道理,老實溫吞地縮着,丁點大聲音都能驚起,瞧着甚是可憐。
知情的被不知情的一問,偷着摸的傳開,衆人清楚是怎麽一回事後,雖說也看不上薛寶珠,可不得不說司家那麽弄是不厚道了,如今小姑娘又不知怎的跟司家小少爺扯上關系,後者平時就是個亂來的,真當是道不清楚幾個意思了。
“你是薛寶珠?!”司寇打祖母問出後剛覺得不對勁,就聽那丫頭回話,感覺跟一道雷劈在了腦門上一樣,整個都是鬧哄哄的,這會兒變着調子問,聲音聽着有些滑稽。
薛寶珠暗中捏緊了剛才福貴給的錢袋子,心道要是他跟自個搶銀子,她定給他整下面的池子裏去。
司寇懵懵擡頭剛巧對上司仲抱胸淡定觀看模樣,随後就看他嘴唇動了動,好不容易弄清楚口型比的是什麽,穿心箭嗖嗖而過,“……”他想起來了,當時娘那兒有那丫頭的畫像來着,被他看也沒看就撕了,然後……
蠢。司仲這回是言簡意赅的一個字,幾乎不用猜,看都看出來了。
司寇饒是羞惱,瞪向鹌鹑似的薛寶珠火蹿到一處,直接喝道,“好個鄉野丫頭就這麽想攀富貴,處心積慮地接近我,來人啊,給我打,打到吐實話看到底上司家懷了什麽目的!”
薛寶珠驀地擡頭,一雙鹿眼兒跟他直直相對,像是不置信他那麽說似的。
司寇心頭顫動了一記,很快被壓下,滿肚子都是自己被戲弄嘲諷的感覺,任由仆從上來抓那黃毛丫頭。
薛寶珠被制住,手腕被攥得生疼,腦瓜子卻是飛速轉着,揚聲嚷嚷,“要知道這是你那個司家我才不來呢!你可別忘了,是你說老夫人想吃家鄉點心,讓我來做的,現在又要說我巴着司家,好話賴話都給你們說還有沒有講道理了。”
“哦,你要講什麽道理?”不遠方向傳來男子清冷聲音,恰如其人。
薛寶珠怕被人擄下去就真要挨上板子,結果一看接話的是那天讓人讓道的公子,大抵瞧出也是司家的少爺,心裏定了定,把來時路上打好的腹稿說了出口,“收了錢,庚帖也退了,咱倆家往後那都沒關系,我也不想扯關系。”
司夫人冷哼了一聲,“說得好聽。”
自知前頭說錯話的婦人也跟着幫腔,一陣綿裏藏針的暗諷,幫着說是這丫頭藏着大心思故意上門來的。
薛寶珠目光從司夫人身旁的丫鬟身上溜過,嘴角悄摸彎了個冷厲的弧度,又畏縮地往後,聽着旁人你一言我一語地忽然着急插嘴道,“我娘教過我哩,以後嫁人不能嫁司家少爺那種的!”
“什麽……我這種?”司寇摸不着頭腦地愣愣反問。
司仲下意識皺起眉,湧起不好預感。
“就是,就是……”薛寶珠的目光往司寇的下三角處掃過,露了惋惜同情目光,随即臉上湧起紅雲一片,小聲嘀咕,“不行就不能嫁哩。”
“……”
“……”
一片寂靜中,司老夫人霍的站起,拿着龍頭拐杖直指薛寶珠,“荒唐!你個丫頭胡說什麽!”
司夫人反應過來也是讓人給帶下去非得把這丫頭的嘴巴給撕爛不成!
薛寶珠心一橫,趁着人多議論,快速說道,“這是清竹姐姐說的哩!”
司夫人回頭看向清竹,目光裏淩厲未收,直把清竹看得發顫。“夫人,她胡編亂造冤枉奴婢!”
“我沒冤枉哩,清竹姐姐你去後廚拿燕窩的時候就這麽跟綠兒說的!”薛寶珠仍舊一口咬定。
綠兒被點名忙是一陣茫然搖頭。
薛寶珠看着也可急,“她說寒門小戶的想巴望司家,以為能飛上枝頭變鳳凰,殊不知傻的咧,那燕兒還不如長渚村的鄉野丫頭,至少得了三十兩銀錢實打實的,她跟着侍候少爺,卻永遠入不得房,少爺給點燕窩,就巴巴盼着呢。”
“她是不是這麽說的,你還給那個什麽燕兒的分了一半燕窩送去呢!”薛寶珠直直逼問綠兒。
“我,我,是我跟清竹要走了一半燕窩,那是少爺吩咐送過去的。”綠兒被她那麽一通說莫名緊張。
那話落下,司寇就挨了司夫人一記眼刀子,她就說她那半盅燕窩哪去了,諒廚房裏丫頭也不敢,沒想到裏頭還有那層緣故。司寇身邊莺莺燕燕最是讓她頭疼,偏生正主兒一點都不收心,送出東西一點都不手軟,盡是個敗家玩意兒。
清竹也是暗惱得不行,自個好好規整的計劃就叫薛寶珠給攪和了,燕窩那茬她本來就是想讓夫人注意到那燕兒,可誰知道剛好來了人,當那麽多人的面兒她定然不能扯小少爺後腿,只得等宴席結束再跟夫人禀報,回頭又可以在小少爺面前賣個好,讨個懂事乖巧印象,倒黴的也只會是綠兒。
她心裏頭盤算得叮當響,卻沒想到中途橫殺出個薛寶珠,徹底攪亂了。
旁人聞言皆是露了了然神色,都說司家小少爺風流多情,那燕兒估摸是哪個紅粉知己,唉,這樣的人,即便成家未必能收心,舍不得女兒受這份罪的早早打起了退堂鼓。
綠兒後頭反應過來,才急急辯解,“清竹不是那麽說的!”可到底是晚了,早夠旁人多想的了。
司寇唬着臉瞪薛寶珠,後者睜着一雙清澈鹿眼兒眨巴,仿佛是真的在問他行不行,想到這司寇的臉更黑了。
“夫人明鑒,奴婢沒有抹黑小少爺!奴婢怎麽會跟一鄉野丫頭那麽說呢!”清竹也是急了,可這都是嘴皮子碰碰沒旁個證據證明的事兒。
“你不是跟我說的,你是跟綠兒說的哩。”薛寶珠憨憨地回了句。
“……你!”清竹瞪着薛寶珠雙眼都能噴出火來,要不是顧着規矩,她非得撲上去把那滿嘴胡言的丫頭撕了不成!
“綠兒,你說清竹姐姐是不是說了我跟燕兒姑娘都不好,巴望司家可笑。”薛寶珠問的巧妙。
綠兒被一衆盯着,本來就是個不會說謊的膽小性子,這下連話都說不利索,想否認但清竹姐姐當時說的話裏确實是那意思,可又不像她說的那個意思,一時急得不知道該怎麽辦。
司夫人眼睛厲,知道自個給小兒子挑的到底是底子老實的丫頭,見她那樣子就曉得當中确實有清竹的事兒。
她瞧得出來的,同樣也有瞧出來的,一時議論聲都圍着司寇去了。
“夫人!綠兒!你可得把話說清楚!”話至此,凄厲目光已然轉向綠兒,只當她也是愛慕司寇一員,想趁機除了自個,眼神裏□□裸的憤怒恨意。“你自個懷着見不得人的小心思,別和這鄉野丫頭一塊污蔑我!就算我被冤枉,你也入不了小少爺的眼!”
綠兒給駭得退了一步,眼兒睜得圓圓,一副不可置信她會說出這種話來,饒是心寒。再看向草木皆兵的夫人投過來的冷厲目光,忙是一陣用力搖頭,“奴婢沒有,是清竹胡說!”随即一咬牙,嗫喏道。“是清竹想當小少爺通房……”
“你……你你們……”司老夫人聽着悉悉索索的議論,一陣頭疼,扶着額頭踉跄坐下。司夫人見狀忙是請人送客,道是招呼不周改日再聚,家裏得懲治多心眼嘴碎的丫鬟,心裏頭更怨恨辦事不利的崔林家的,一個都逃不了!
話雖如此,真信她了的就不知道有幾個了。
清竹已是跪着一聲聲替自己辯解,可架不住薛寶珠一通胡攪蠻纏咬定,何況薛寶珠說的那番話本來就是改了她的原話,真假摻半,讓清竹嘴皮子沒法利索反而把自己兜了進去。
司夫人狠狠瞪着清竹,這丫頭平時存的什麽心思她不是不知道,也有想過挑個日子給司寇做通房,誰想到就暗裏散布這樣流言,要是那名聲傳出去,司寇以後還怎麽娶媳婦,恐怕那丫頭存的就是那份心思。
司寇斜睨過去,打從薛寶珠扯出清竹開始,他掃過一眼就能瞧清楚她眼底的貪欲,讓人生厭,可偏生是母親身邊人,如今鬧出這麽大的事兒,他顏面無光,司府同樣損名聲,“好個心思狠毒的,這麽想爬小爺的床?”
清竹難得得了司寇正眼相看的機會,卻被扼住下颚,迫使相對,看到的是他眼裏滿滿的惡意。
“真惡心。”司寇陡的縮回手,一臉嫌惡地接過帕子像是要擦掉上面沾上的粉,這舉動将清竹的少女心思徹底碾成碎渣,卻是連最後一絲機會都沒了。“母親,你的人你說了算,不過我是不想再瞧見了。”
“混丫頭!”司夫人一腳踢在了清竹身上,後者歪了身子連連讨饒。
“金管事,這人交給你了,也別讓我再瞧見!”司夫人胸口憋着悶火,連看一眼都讨嫌,索性讓人帶下去。
金管事應聲,想着前面确實冤枉了福丫頭,便給司夫人提了提,後者正煩心着自然讓她一并解決了。
薛寶珠暗籲口氣,一眨眼,發現對面坐着的俊俏少年竟看着自個,也不知看了多久,饒是一瞬,收拾妥當,依然是那個可憐兮兮的模樣。
司仲瞧着有趣,早在頭一回遇着時候就曉得是個膽大的,還機靈得很,一雙眼睛像是會說話,他其實也挺樂意被這丫頭攪和黃相親事兒,再說是讓司寇吃癟,他自然樂得看熱鬧。不過眼下看來,那丫頭似乎是為了那個福丫頭那麽掰扯的。
“老夫人,事情都是這丫頭挑起了,您看怎麽發落!”
薛寶珠只顧出了心中惡氣,也是有些料着結局的,心說總不至于被打死,受個皮肉苦也就皮肉苦,總比福丫頭進去出不來好,沖着司老夫人方向咚咚磕頭,“老夫人,我錯了,我娘以前老說我一張口不過腦子容易闖禍,我……我真的不是有意的。”
那幾下腦袋磕得實誠,薛寶珠額頭一下就紅了,隐隐有磕破的跡象。她心裏有打算,想說這會兒賣點苦肉,萬一能教老夫人心軟……
“也給弄禁房去,敢編排寇兒,我定叫她後悔張這個口!”司老夫人怨憤看着,陡得下令。
“……”薛寶珠眼前發昏,不知是磕的還是吓的,這下真給逼出眼淚來。
兩名膀粗腰圓的婆子上來扣住她,不容薛寶珠抵抗地要帶下去。“放開我,你們憑什麽抓人!”
“憑什麽,憑我們司家在這永安鎮是天!”憑司家在永安鎮連縣太爺都得上趕着巴結,處置一個孤女,有何不可!
薛寶珠掙不開,不敢置信他們竟敢用私刑,腦海中劃過估摸還等着她回去的寶霖寶琴,一壁是怕,再憋不住眼淚,盡咬着嘴唇嗚咽了。
“祖母,母親身邊丫鬟惹的禍,這麽追究太過了罷。”依舊是那道冷清聲音開口,司仲掃過薛寶珠額頭,對老夫人道,“再說您之前還誇她點心做的好,還要賞來着,功過相抵,算了罷。”
司寇在旁看着薛寶珠那吓傻了的模樣,心裏也略有不痛快,到底是為自個被污不行的名聲還是那丫頭的眼淚也說不清,看着怪是鬧心,“讓她滾,關家裏我都堵心,滾!”
薛寶珠睜着淚眼迷蒙,看了眼似乎能拿正主意的司仲再次覺得這位大少爺是個好人,随即看也沒看司寇麻溜滾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