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白蘿蔔糗飯 (1)
時近午時,薛寶霖和寶琴都等得餓了,陳掌櫃見沒顧客,索性當了甩手的回了自個家去吃飯,只等來人讓劉四兒通知。薛寶珠心底起了一絲焦急,趁着薛寶琴喊餓的空當去後廚搗鼓午飯,劉四兒跟了上來,一指臺板上的,一盆兒昨個剩下的米飯,兩片豆腐幹,半根大蘿蔔,幾根蔫了的蘑菇等七零八碎的剩菜料。
薛寶珠将就慣的,就拿隔夜米飯和這些剩下的做飯菜,不管幾天的剩飯,軟的還是硬的,往鍋裏一倒,連蘿蔔丁兒帶米飯,倒上水焖上就全部黏到一起了,一鍋出,既有飯又有菜,醬香味撲鼻,十分勾人食欲。
劉四兒擱外頭就聞見味兒,狠狠吸了下鼻子,咬牙喊了聲香,不怪他沒見過世面似的,實在是這些時日被老板娘的飯菜荼毒,掌櫃的還能上外頭打牙祭,他哪舍得,盡靠薛寶珠接濟了,下意識就給勾出了饞蟲來。
薛寶珠看早擺好的碗筷一桌,把一大盆白蘿蔔糗飯擱在正中間,拿空碗先給弟弟妹妹盛了。
劉四兒自個打了一大碗,狼吞虎咽了幾口看她不動,才抽空抹了嘴邊飯粒問,“你咋不吃?”要是飯不夠,他要不要再退回去點?
薛寶珠搖了搖頭,她在鍋裏留了飯,打算等裘和到了一塊吃,便先給薛寶琴喂,只是嫌筷子不方便,換了個勺子,正要舀起,手卻滑了一下掉在地上,碎了八瓣兒。而碗摔在地上的脆響如同勾彈住了纖薄神經引起陣陣顫動,薛寶珠還維持着抓碗的姿勢,心頭卻砰砰直跳。
薛寶琴正張嘴等着,卻看到被掉了地上,頓時哇的一聲哭了出來,不知道是吓的還是心疼的,一時哭聲詢問聲雜亂,傳到薛寶珠耳裏都成了轟鳴。
裘和——
劉四兒被吓了一跳,看薛寶珠一下臉色慘白的忙是擱下手裏飯碗過去瞧看,“沒事罷,你說啥?”好不容易湊近了才聽出念的似乎是她表哥的名字。
“也奇怪了,都這點了,咋還沒回來,不會是……”劉四兒也是順口,等察覺到不對勁忙是給捂住了嘴,呸了幾聲烏鴉嘴,可也已經察覺到不對勁,按說就是慢慢走也走到了,這下連劉四兒臉色也不大好看了。
“我……我給你看看去。”劉四兒被小孩兒哭的鬧心,把孩子往薛寶珠身旁一推,自個緊忙往門口去,只是還沒到門口就撞着一人,一看登時大叫,“人,人回來了!”
少年看他一咋一呼的不着痕跡地皺了下眉,但在看到薛寶珠時舒展,再看地上狼藉,那眼神裏似乎在詢問出了什麽事。
薛寶珠拍着薛寶琴的後背安撫,緩過之後知道吓着妹妹怪是內疚,可目光卻是緊緊攫住少年,一路往下。這人一貫幹淨的舊布衫沾了塵土,東一塊西一塊還有地方破了,更別說那幾個破口明顯可見的幾處抓傷,聲音頓時收緊了,“咋回事,咋……”
“被瘋狗追。”裘和語氣如常地回道。
“這瘋狗這麽厲害……”劉四兒看着他脖子那的抓痕,心想這狗得蹦多高?
裘和分了個難以言喻的眼神給他,随後走到薛寶珠身旁,“先吃飯,吃完了找掌櫃。”說罷自個去收拾下出來,比方才那一副狼狽相好了一些,并沒大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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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寶珠原本撲騰的一顆心瞬時就安定下來了,去把剩下的飯打來一塊兒吃。
吃過飯後,劉四兒找了陳掌櫃來,在人來之前裘和已經去後頭把藏在身上各處的錢幣攏到了一塊,攏共有五十一兩左右,交出去後還剩下七八百文,銀貨兩訖,這喜來坊就歸了薛寶珠所有。
而一直到陳掌櫃走,薛寶珠還死死捏着房契,反而有了一種不真實感,要知道擱後世,動辄幾百萬的商鋪那是想都不敢想的事兒,她也只能窩在家裏弄個私房菜,而今卻有了一間屬于自個的鋪子,雖然小了點兒,寒酸了點兒,可都抑不住心底的激動之情。
供寶霖上學,養大寶琴,将來吃穿不愁,似乎都在腳下這片腳下有了希望。
薛寶琴踮腳尖,好奇地想夠姐姐手裏的房契,使勁扒着,“看看,給我看看。”
薛寶珠回過神就将房契妥帖放身上收好,将寶琴抱起,“咱們以後住這好不好?這就是咱們新家了。”
薛寶琴想找被藏起的紙,乍聽見她問給岔開了注意,發現姐姐正笑眯眯看自個,下意識就點了點頭,姐姐在哪,家就在哪,沒有半點不适應的。新房子比原來的好看!
寶霖倒是比寶琴知道些,聽那話就知道姐姐不打算回村裏了,要在這裏做吃的。可到底也年紀小,對家的概念同寶琴一樣,只要一家人生活在一起那就是家,何況自家房子早被大火燒了幹淨,他心愛的書冊還有姐姐給買的紙筆都沒了,一想起這又低落起來。
薛寶珠回頭瞥見,以為小孩兒是難過離了家,重新走回去,抓着他手,一壁領着上後頭瞧看屋子,一壁說道,“寶霖說過要念書,要考功名,當大官養活姐姐妹妹可還記得?”
“當然記得!”薛寶霖急急搶話道,這是他最大心願哩!
薛寶珠看着小孩兒臉上不符年紀的堅毅表情,忍不住掐了一把,笑道,“這開了春,就送你上學堂好不好?”
“啊……?!”薛寶霖眨巴眨巴眼睛,裏頭是渴望的,卻是一閃而逝,又恢複了糾結的小包子臉。他雖然沒概念,但也知道姐姐買這個鋪子花了不少錢的,哪還有錢供他上學,悶聲道,“不,不好。”
薛寶珠自然瞧得出小人兒想的什麽,剛好邁入屋子,原來大概是堆雜物的,還有些七零八碎的,稍微值點錢的都叫陳掌櫃車拉走了,餘下的薛寶珠一壁挑挑揀揀看,揀出不要的讓裘和和劉四兒拿去扔了,剩下自然好一番利用,空間一下大了不少,住兩人都寬敞,而旁邊還有兩三間本來就閑置的啥也沒有。
兩間改出來正好住人,沒有床鋪什麽的,長渚村還有些能用的自然也要挪過來,薛寶珠想了想還是明兒個麻煩喜叔給拉一趟,倆小的新鮮勁頭上來,慣睡的午覺都不用,瞧哪兒哪兒都新鮮,到處鑽溜,薛寶珠只得囑咐薛寶霖顧好妹妹,自個則和裘和收拾起來。
劉四兒起初還在幫忙,後頭就借着給老東家送落下的東西不見影兒了。薛寶珠等人沒了,才問裘和,“傷到底是怎麽弄的?”
裘和手上動作一頓,目光掩掩,“有人在我回來路上蹲守,不過沒得逞。”
薛寶珠不清楚經過,可總覺得事情不如他說的雲淡風輕,以為是場惡戰,對裘和遭遇更是內疚了,加上前頭牢裏受罪那遭,這人總是因為自己受傷,得對人更好點兒。
正埋頭清理的裘和瞥見薛寶珠專注眼神,不覺心中生出暖意。
另一頭早早收了攤兒的何氏腳步不停的往家趕,半道就碰見了她大哥。倆人一道先去了何氏家,她拉着自家男人何大牛一塊把門給關上,窩屋裏頭屏着呼吸打開布包,卻從裏頭抖出一堆的碎石子,噼裏啪啦落下滾了腳邊。
“這……這咋是石頭?”何氏瞪着吶吶問。
曹興發也就是何氏的大哥也傻眼,他這揣着跑了一路這麽沉的就是一袋石子兒?!
何大牛被大舅子和媳婦搞得一驚一乍,沒弄明白就聽到何氏發火罵了起來,“好你個曹興發,你貪錢貪你妹妹頭上來了,是不是你中途給換了自個私吞吶!”
“嗳嗳嗳,大妹,你這話咋說的!”
“我咋說,我照實說的,你肯定私吞了,快把錢拿出來!”
何氏伸手就去撩曹興發,慣是潑辣性子,認定了曹興發吞了那筆銀錢,死都要讓他吐出來,曹興發一個大老爺們再怎麽親的,也不能讓妹妹薅着頭發打,動了真火,倆兄妹打了起來,鬧得家裏雞飛狗跳。何大牛在一旁喊着別打了,卻是分不開他倆,一個是媳婦,一個是大舅子,倆至親為了見也沒見着過的銀子就這麽打了起來,叫個什麽事喲!
***
薛寶珠搬家是悄摸搬的,除了何氏就沒別個知道了,不過何氏跟她大哥曹興發争執的時候崴了腳,扭得厲害了連攤兒都沒發出,自然沒法将這消息傳達出去。而薛寶珠管孫喜借了牛車,趁着天色将黒,拉走了家裏能用的,說的也是她跟裘和在鎮上找着活兒幹,來回不方便,就把家裏值當的帶上了。
孫喜慣是守口,看見薛寶珠連床都帶上了也沒問,這份體貼叫薛寶珠松了口氣,等到了永安鎮最大的酒樓醉霄樓附近就下來了,曉得孫喜不肯收錢的,留了一壺前頭制的桂花釀送把他,一向好酒的孫喜自然歡喜。
這裏離喜來坊還隔着老遠,除了床鋪一類的大件,其他拿着也方便,何況有裘和這個力氣大得吓人的,她在巷子裏守着東西,裘和搬了兩趟也就沒了。
等東西都落實進去,後面倆屋稍微像點樣子,可也短了不少東西,然薛寶珠數了數身上就剩的七八百文錢,又回到了當初恨不得掰成兩瓣兒花的時候,鋪子要收拾開,寶霖要上學,家裏吃穿用哪一樣不得耗,最早的興奮勁兒過了之後,反而是壓力浮了上來。
酉時後,薛寶珠等弟弟妹妹都睡着了,自個批了衣服走出來,說來好笑,原來擔心弟弟妹妹适應不了新環境,沒想到頭天晚上不适應的卻是自個。月亮明晃晃的挂在空中,月光如銀傾瀉,整個後院都是亮堂堂的,地上倒映出的卻是兩雙影兒。
薛寶珠猛擡頭,卻看見裘和坐在屋頂上,風輕輕,帶起那人烏亮發絲兒,拂過臉頰竟生起幾分溫柔韻味。等她再仔細看,這人還是一貫沒變化的木讷神情,指了指邊上的梯子。
快爬上屋頂,老遠就聽到從醉霄樓那邊傳來的歡聲笑語,長河燈火通明,畫舫點點星光,自然又是另一番熱鬧景象,與這裏的安靜冷清完全不同。
她一開始爬的時候就是一頭腦沖的,等上去了反而有些懼怕起高度來,連一步邁開都顫顫巍巍的,還沒挨近就被裘和伸出手拽了過去,一屁股挨着他跌坐下了,後者還圈住了她的腰身穩了穩,她一擡眼就能看到男子因為月光而顯溫潤的臉龐,在明白了自己心意後更加受不了如此近距離的接觸,好像心髒要從喉嚨蹦出來一般。
“你發燒了?”裘和低頭就看到薛寶珠紅撲撲的臉頰,凝着問道。
薛寶珠一把捂住,生怕變成猴子的屁股蛋兒,挪開目光拿自個冷手降溫,含糊道,“沒有,屋裏熱,剛出來沒散呵呵。”
裘和趁她低頭的時候輕輕扯動了下嘴角,沒有戳穿剛才她盯着自個看時那放光的眼神,随即捏住了手裏的木牌,停頓片刻攏起悄無聲息地放回了懷裏。他是上上頭來想事情的,見到那個刀疤臉後他似乎想起點,可那些畫面片段根本構不成有用的信息,只看到‘自己’在一間房裏用木牌打開了暗室,然也就到這裏了。
“那兒可真熱鬧。”薛寶珠遠遠望着醉霄樓那的方向,喧嚣聲一波一波影綽綽的,客似雲集,那才是她羨慕的。
“好好幹,你總也能如願的。”
“……”
薛寶珠一噎,覺得此刻有必要說一句謝謝大爺賞識……兩人就這麽無言對着,反而是她先受不住,扯了話題問,“我打算把喜來坊換個名字,你說換啥好?”雖然她挺喜歡這名字,可到底砸了招牌了,沿用就不大好了。
“你拿主意。”
薛寶珠這兩天也一直在想,“如意坊和八寶樓意思都挺好的,我就想着了兩個,但是沒想好用哪個。”
“八寶樓。”裘和利落道。
薛寶珠看他,“這個好?”
“好聽,朗朗上口。”裘和頓了頓,似是斟酌了才低聲道:“還能帶了你名字。”
薛寶珠莫名老臉一紅,跟誇自個名字好聽似的,彎了彎杏仁眼,臉蛋上紅暈一直沒退,“我去找過虎子叔,虎子叔跟莫大娘商量過說是借把我的,不肯收利息,虎子叔不着急娶媳婦,這筆錢我就當入股的,若是生意好,能給攢個大的老婆本。”
“咳咳,小夥子,跟着我有前途,将來不愁娶不上媳婦。”薛寶珠厚着臉皮裝出一副沉穩口氣,故意道。
“我沒這念頭。”裘和定定地看了眼薛寶珠,過後又飛快地吐了這話。
“啊——?”沒想過啥,沒想過娶媳婦,還是沒想過能娶上媳婦,這意思可差了大了。薛寶珠想把自個許出去,當然不是這種對方還失憶不明白的情況,她這是打算循序漸進慢慢滲入,可冷不防被潑了一頭冷水。
“我不喜歡。”裘和見薛寶珠還怔怔模樣,語氣放和緩了又補充了道。
“你不喜歡女人!”薛寶珠這回是反應快了,詫異到瞪圓溜的眸子折射出不可思議,“難道你喜歡——”
“不。”裘和眼神透出一縷無奈,習慣了她時常天馬行空的想法。在将心中那想法醞釀出口的時候,下意識的看了寶珠一眼,“我總覺得……有個人在等我回去。”
潑下的冷水刺啦結成了冰,透涼透涼的。
“你,想起來了?”薛寶珠吶吶。
裘和搖頭,只是那個感覺很強烈。
薛寶珠已經沒有心思跟人屋頂談情了,心不在焉的幹笑了兩聲,摸着來時的路順着往下爬。
裘和的目光跟随,半晌才出聲道:“你不怕高了?”
薛寶珠沖他慘慘一笑,她都失戀了還怕個鬼,依舊游魂似的下去了。才冒尖兒的萌芽就這麽被掐了!
等到薛寶珠快落到地面,裘和才從上頭道,“家裏添個木桶。”沒有床他可以将就木凳,但沒有木桶洗澡沒法忍。
“沒錢……”薛寶珠幽幽的聲音傳回,頭也不回地入了房裏。
“……”裘和看着薛寶珠瘦弱的身影消失,抿着的唇角緩緩噙起弧度,頭一回眼底騰起促狹,興光閃閃。
翌日一早,薛寶珠頂着倆黑眼圈出現,提了一大食盒,劉四兒以為她一晚上盡搗鼓吃的,還想說新雇主兼廚子的太拼,順嘴問了有沒有份。
“我去華嚴寺一趟,四兒哥,這兩天食肆不開,活兒也忙完了,你可以在家歇着。”薛寶珠阖上蓋子,這裏頭裝的東西不是給大家夥吃的,是要帶去寺廟的。食肆現在什麽都缺,總要再籌備個兩日充足些。
“華嚴寺好,那地兒靈,求財求姻緣都挺靈。”劉四兒讪讪收回手,“山腳底下有個狐仙娘娘廟,這時節桃花開,撞桃花運,去那兒人最多,是得早着去。”
薛寶珠不打算跟他掰扯,怕他扯着話多就敷衍點頭,一眨眼功夫就瞧見一人直起身子,正是拿着掃帚的裘和,方才竟沒注意。
兩人目光一對,薛寶珠卻從那沒有波瀾的面龐上讀出了原來如此的意思,一時再站不住腳,提上食盒就匆匆往外去。
“鍋裏焖了紅薯玉米粥,自個吃。”
***
華嚴寺是遠近馳名的寺廟,薛寶珠到的時候真當晌午,香客的車馬停得幾乎将整個山門都給占得水洩不通了。天氣漸暖,深居後宅的女眷紛紛出來進香踏青,更有不少年輕才俊結伴游玩做詩。
薛寶珠前次跟着縣太爺夫人來過,也曉得老夫人是常住這邊一處廂房的,因而并未遲疑直接去往那清淨小院了。寺中灑掃和尚見她談吐間言笑吟吟自然不會為難,一路皆是暢通,只在老夫人廂房前頭碰見打簾的中年婆子才略做了停頓。
“是來答謝咱們家老夫人的?”那婆子上下打量薛寶珠,倒是有些眼熟。不過老夫人是何等身份,哪裏是什麽人想見就能見到的。但見她小小年紀說話也很是客氣知禮,便破了例道:“外頭等着吧,我先前禀告一聲老太太。”
大戶人家自然是有大戶人家的規矩,薛寶珠也曉得見老夫人不會這樣容易,所以并未介懷這人攔着她。
正當婆子挑起簾子往裏頭去的時候,裏頭出來一個人,她立即規矩的欠了欠身:“徐嬷嬷……”
“是你這丫頭?”徐嬷嬷打那簾子裏頭彎腰出來點了下頭,打眼見到薛寶珠就認了出來。這丫頭可是替老夫人除了一樁心頭大事的。她同薛寶珠問清了原委便點了點頭,沉吟着道:“倒是應該的,咱們家老夫人一向也是心善的。”
薛寶珠越發誠懇的說道:“老夫人就是住在廟裏頭的活菩薩,要不我哥哪能能叫放出去。求嬷嬷的叫我進去見一見老夫人,親自道個謝。”她見徐嬷嬷的視線落在她臂彎間的食盒上,便會意的半掀開了蓋頭露出了裏面的東西來與她看,“我親手做了兩道素菜,擱在食盒裏還溫着。”
徐嬷嬷心道這倒真是有心的,但老夫人身份金貴,哪能是什麽外頭來的東西都能入口的。不過這些也只是她心裏頭想想罷了,面上卻不會攔着薛寶珠不讓這東西進去,寬厚的笑着道:“老夫人用午飯早,這時辰我出來本來是要去拿素齋的。既然你特意來的也不好叫你沒見上老夫人一面就回,只是……不好多耽誤……”
薛寶珠明白她這裏頭的意思,連忙點了頭,這才跟着一道進了裏頭。徐嬷嬷擋在她前頭,往紫瑪瑙珠簾後恭敬出聲音道:“老夫人,那日來廟裏頭求您的那個小姑娘來了。”
盤起坐在軟榻上默念心經的老夫人這才睜開眼,将手中握着的念珠反手到在了手腕上。她一身藏青色雲紋暗緞料的衣裳,額頭上戴着金褐色緞繡紅梅鑲紅寶抹額,這時臉上攢着笑意招了招手,“裏面來,裏面來。”
要說這老夫人見到薛寶珠是真心實意透着喜歡的,就因着這丫頭将壓在她心裏頭的那根刺拔了痛快的。她兒行的糊塗事,她都能收到些許風聲,她的兒媳怎會不知,隐忍不發不過是為了顏面好看,亦是她兒不由她罷了,同理,她從旁敲打也總是被敷衍應對。
薛寶珠依照規矩進去裏頭,見禮過老夫人,并不逾越只恭敬的站在一旁。老夫人看她粉面含笑,行為落落大方,着實是個讨人喜歡的,倒是生出了幾分親近意思。遂指着近旁黃梨木的圓凳道:“站着做什麽,坐下說話。”
她見薛寶珠手中還提了東西來,一直不曾放下,并笑了道:“那是什麽,若沉的話先擱下來。你這孩子可真是實心眼的。”
薛寶珠才沾了凳子就立即起身,将食盒放在了桌面上,掀開蓋子從裏頭的取了兩小碟吃食來,“寶珠也不知如何謝老夫人,便親手做了兩道素齋。”
這倒是稀奇,老夫人是縣太爺的親娘,平日裏可沒少來巴結的人,送的東西也是五花八門,可沒一個說是送吃食來的,此時饒有興致的看了過去。“這是做的什麽?”
薛寶珠做了道羅漢齋和素雞,配了個點心紅果山藥卷。只是前者那道羅漢齋并不正宗,畢竟要真找齊菌菇類的食材不易,她就精簡着做的一道素菜混炒,素雞為了怕有擾了老夫人清修并未照形擺放,這般就叫人瞧不出了。點心那道是最花心思的,是将紅樓夢裏棗泥餡的山藥糕改的,用山楂替了,綿密清香的山藥泥和酸甜可口的山楂在一起味道也是不錯。
她來的時候一直小心溫在食盒中,所以到現在兩道菜還帶着餘溫,此時香味逸出,十分誘人。
老夫人竟開口對徐嬷嬷道:“去取了碗筷,叫我嘗嘗這丫頭的心意。”
徐嬷嬷可着實吃了一驚,那些收的禮物老夫人大多都是瞧都不瞧上一眼就叫人收入庫房的,怎麽這會就要嘗吃食了。到底是外頭人做的東西,幹不幹淨還是一回事呢。徐嬷嬷是服侍老夫人幾十年的人了,自然什麽事兒都想得十分謹慎,“老夫人,還是緩緩再說的吧,馬上寺廟中的齋菜就送來了。”她這麽說,也只當是遞給老夫人一個委婉推辭的借口。
誰知道老夫人笑嗔她道:“廟裏頭的吃食用了幾年我嘴裏也膩味了,難得小妮子有心……快去拿了碗筷來。”
薛寶珠一直立在旁邊,心中暗道這是她的一番心意,叫受禮的人知道便好了。倘若是老夫人真的不動,她也不會生出怨怪的念頭。
徐嬷嬷取了碗筷來,取了一些遞給老夫人,心裏頭仍然疑慮。老夫人行為坦蕩,如何看不出她的心思,“你這麽不放心,便叫你先常一口,丫頭你看可好?”她這樣說開,倒也不讓薛寶珠覺得為難。
薛寶珠笑吟吟的點頭,見徐嬷嬷果然重新用一副碗筷去夾了一些來嘗,可下一瞬臉色便變化了起來。看着薛寶珠的神情也多了幾分嚴肅。“這真是全素的齋菜,沒放任何葷腥?”
也不怪她要這樣問。原先老夫人吃齋,全是家裏廚子來做的。可那廚子卻是心思不正的,見送上去的齋飯越發不動筷子,便打了黑心腸的心思——用雞油調味。明知道老夫人誠心禮佛吃素,卻做下這等心思,可不是叫人要發恨。
薛寶珠搖頭,“知道老夫人食素,寶珠知道不敢犯了佛家的忌諱。”
徐嬷嬷卻仍然是不大信,方才那齋菜的味道兒如今還在她唇齒間流轉,實在美味,豈是一般素齋能做出的滋味。
“叫我看看——”老夫人卻是沉得住氣,待過将盛了齋菜的小碗放在鼻子前聞了聞,便笑啐徐嬷嬷道:“我瞧這丫頭可是規矩人,裏頭都是素的。”倒是已經嘗出了豆味兒。
徐嬷嬷這才打消顧慮,同薛寶珠道:“姑娘,是我多慮了。”
薛寶珠哪裏感受這話,只說徐嬷嬷也是小心謹慎。
老夫人卻在此時連嘗了幾口,兩道菜做的皆是上上水準,素齋一貫滋味寡淡,卻沒想到還能有人做出這種叫人唇齒流連的味兒來。只怕今日吃上這一回,往後也要惦記上了。然口欲一事上,老夫人向來也克制,要不然也不能下了這狠心常年吃素不沾葷腥了。這要是旁人家的禮佛,也只怕是初一十五吃個素也就罷了。
且說後來又說了些話,薛寶珠從寺中退出,她這也算是了了一樁心事,往回去的時候不覺步伐輕快了。直到後頭有人直呼着她的名追上來,這才稍稍緩下步子。
“薛丫頭!薛丫頭!”
薛寶珠轉身去看,只見一臉圓腰粗的中年男子從臨街的一家食館中追了過來,他比旁人肥碩,不過這樣短的一程路就已經喘成了這樣。她認得此人,是先前常來光顧的老食客,薛寶珠多喊他馮叔,再要細究身份名字兒的卻不知道了。
薛寶珠輕輕笑着,漆黑的眼中仿佛帶了亮晶晶的星辰,“馮叔,你怎麽在這的?”
那被叫馮叔的中年男子道:“你那攤子的事我同我那朋友幾個都聽說了,之後就一直不見你人,難不成是以後都不做了?”他這一陣不見薛寶珠,見那事情實在鬧得大,心中倒是自顧自的覺得薛寶珠不會繼續了,不由嘆着氣一臉惋惜着繼續道:“可憐了你這一身的好手藝,也可憐了我這挑剔的舌頭,這今後再也吃不着啦……”
“馮叔是打算往後不來光顧我的鋪子了?”薛寶珠笑嘻嘻的問道。
“你還開?”中年男子先是一愣,等過後才體味出薛寶珠口中說的是鋪子兩個字,不由笑了起來:“薛丫頭,你盤了鋪子?”
薛寶珠點頭,将自己鋪子的位置兒仔細說與了他聽,“叫八寶樓,要過幾日才開張,馮叔到時候記得給我來捧場呢。”
“八寶樓、八寶樓……”中年男子跟着默念了兩聲,那模樣好像是怕自己忘記了一樣,擡起眼來的時候一臉的歡喜:“好嘞,只消你的鋪子開着,我肯定光顧!”
薛寶珠聽了他的話眼兒笑彎彎的,在這些熟客裏面最喜歡這位身材圓潤的大叔了,看着就十分有福。而這幾人之間似乎常有聯系,告訴了一個,那就等于其他也知曉,若是來光顧那也不少人呢。等分開後,薛寶珠心情更是明麗,瞧見路邊迎風招展的一叢叢野菊,再次辣手摧花,裝了滿滿一食盒哼着曲兒高高興興回去了。
***
春日晴好,而坐落城南的司家大宅,一處院中卻透着與外頭截然不同的霜寒冷意。
雕梁畫棟的屋中,富家公子橫陳着身子在軟榻上,曲着一條腿踩在蹋尾,鹿皮面的軟靴就這麽踩在墊在榻上的白狐皮毯上。他眯着眼,直望着幾指頭不經意轉着轉着天青瓷茶盞,茶水沿着杯沿晃動,将撒未撒的模樣。
一旁伺候的小厮戰戰兢兢,不知道的自家主子又哪裏不痛快了,小心翼翼的開口道:“少爺,剛才老夫人那邊催問過了,今兒要不要一道去的用飯?”
司寇半晌不做聲,斜了他一眼方才開口道:“今兒中午我有局難道你不知道?”說着從榻上一躍站了起來,順勢理了理束腰,“去回老夫人,就說我晚上陪她用飯。”
小厮應聲,出去将這話說與了老夫人身邊過來傳話的那個人,複又折了進來。他見司寇這樣兒的确是要出去的架勢,可再搜腸刮肚的想了幾想,也沒記起來少爺提過要去哪。但這時候,他再也不敢多話,只是小心的跟在司寇後頭出了府。
“先前吃的那煎包,再去給我買幾個。”出府門的時候,司寇忽然出聲。
那小厮先沒反應過來,等再要細問只見司寇已經翻身上了馬,他追在後頭問:“少爺,我買了去哪兒找你?”他話還未完全說完的時候司寇便已經揚鞭打馬出去了,只聽見馬蹄聲中傳回的醉霄樓幾個字。
煎包……?
恐怕指着是那小姑娘那的煎包了。
小厮只怕慢了又要招司寇不痛快,緊忙過去辦這事,可到原先那地兒轉了幾圈也沒瞧見人,問了旁邊一家茶樓才知道那攤子早不做了,說是叫惹上了官非後就沒再來。這小厮伺候司家這位活祖宗也有些年頭了,知道這趟自己沒能辦好差事回去必然是要招罵的。若是旁的主子,只怕這家沒有換成別家的恐怕也成,可偏偏司寇嘴挑得很,他要買了別家的回去叫他嘗出來了,只怕更是要受罰。
去了醉霄樓,司寇早在雅間喝茶了,臨街的窗子開着,他正側坐在搖着手中鑲金邊的折扇,一派風流。小厮将這事的前後都一一交代了,見自家這主子雖然沒開口說話,神色卻是陰沉了下來,真叫是個活閻王。
偏這時候的,醉霄樓的掌櫃親自攜了小二來送點心,司家二公子過來哪能不小心伺候。
那人殷勤熱絡,司寇也不吱聲,照舊原先那姿态,只是稍微拿眼睨了睨擱在桌上幾道點心。任由掌櫃的如何賠笑,他皆是只字不應。
掌櫃的面色犯難,只好偷偷去求助這個司家二公子身邊的跟班兒。
小厮也知自己先前是辦事不利,立即抖着機靈道:“你店裏可有煎包,還不趕緊上上來。”他心裏想外頭小攤小販的煎包哪裏來得大酒樓裏做的好吃,也不知少爺這是忽然起了哪門子的心思竟吃那個。
可這卻是叫掌櫃更是白了臉,隔了片刻才憋出了一句:“在下店裏頭……不做這個。”煎包這檔子的東西多在街邊小攤上的小玩意,哪裏能正經上桌子。
“沒有……?”司寇挑了下眉,臉上叫人辨不出清喜怒,只是聲音聽着有些叫人覺得發沉。
“這……”掌櫃的心說沒有煎包也是尋常事,怎麽就觸了這司家二公子的逆鱗,一時更不知如何應答,頭皮有些發麻的立在那。
司寇面無表情,“沒有,你開什麽酒樓,難道後院那十幾個廚子還不如一個鄉下丫頭?”說着将手中把玩的折扇重重收攏,一下下磕着扶手。
掌櫃看着心驚肉跳,那扇骨可是金絲楠木的呢。那小厮是曉得司寇脾氣的,只怕吃不到這口,今兒的事是不會了了的,忙虎着臉道:“我家少爺說要就要,還費什麽話!”
這醉霄樓的掌櫃平日裏也是叫人前擁後捧的,偏偏到了這祖宗面前就低眉順眼了起來,饒是個小厮呼呼喝喝也不見露出怒色來,連忙稱是帶了出去。
不過一會功夫,掌櫃就叫人送了一碟進去,心想總能松口氣了,倏然不知緊接着就廂房裏頭一道清脆破碎聲,驟然砸在人心尖不住抖了下,便看見司寇那小厮苦着臉兒退了出來,“少爺說這味兒不對,你叫人重新再做來。”
又過了約莫半個時辰,各種熱騰騰的生煎往裏頭送,傳出來的只是碟碎碗破的聲響。掌櫃的急得團團轉,再這樣下去,這祖宗真起了火不定拆了他的醉霄樓。就算不拆了,這乒鈴乓啷的動靜傳得整個酒樓都是,不知內情的還當他這有人在械鬥,這還怎麽做生意!
正當這掌櫃愁眉不展的時候,餘光掃見瞧熱鬧當中那身形胖碩一人,當即大喜,将人拉到了一旁訴苦了起來。那人自然與他是老交情,生平對吃這一事尤其看重,掌櫃的如今頭疼得緊,見到此人忙倒了苦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