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豆角焖面
風從窗子縫隙漏進來, 使得桌上短短一撮的火芯搖搖欲滅,光影明明暗暗中,男子端坐的側臉晦暗不清。
“未能護得主上周全,屬下有罪,若非屬下大意, 也不會叫那賊子有機可乘——”跪在地上的黑衣男子語速飛快,顯得急切得很。
裘和眸子沉吟不語, 指腹輕輕撚動,只是微微垂眸看着底下這人。于這人感覺是熟悉的, 可因為他并未完全恢複的記憶并不确認, 只輕輕哼應了一聲。
而底下跪着的人仍是挺直了後背不敢絲毫放松, 斂聲繼續道,“主上派去的人行事小心, 幾番試探屬下才肯透露消息。”
裘和沉吟不語, 最終只問:“他還在金陵?”
那人抱拳稱是,驀然擡起頭看向裘和, 眼中閃過一抹肅冷殺意,“主上擔心行跡叫這人洩漏, 屬下這就去飛鴿遣人——”
“尹奉!”話還未說完就叫裘和驟然出聲打斷, 長眉輕皺。
那人身軀一凜, 再不敢肆意揣度主上心意, 若不是非常時機……他也不至于這樣狠心小心。可方才,他已從求和的低沉的聲音中聽出了愠怒——轉念回想倒是他自己心思歪斜了,主上向來行事坦蕩磊落, 怎麽會妄取人性命,何況是報信之人。
“求主上随屬下一道回府。裴家自主上……主上失蹤後混亂過一陣,後由老夫人做主,在尚未尋到主上的情況下……暫将家主之位傳于二公子。二公子裴昭只手遮天,為排除異己瞞着老夫人将各州總領管事都替換了自己人。可倉促之間交接混亂,被安排去的又多庸碌無能之輩,短短時日各地的收成已經減了三成。”尹奉話至一半頓了頓,“夫人心系主上,去了寒山寺祈福不歸,亦是不知其中底細。而且、而且……二公子這段時日同三爺交往過甚。三爺這本就是個奸險小人,一向對裴家虎視眈眈,不排除他想借裴昭……”
裘和臉上神色始終淡淡,似乎是在專注聽着,又好似神游在外,叫人摸不清底細。
尹奉并未察覺出主上不妥,是因習慣了這人緘默寡言,不知不覺當中已将近段時日以來,從裴家乃至整個金陵發生的都細細交代了。
裘和聽着,并不能完全恢複記憶,只拼湊出了大概,對金陵,對裴家有了大概的認知。他曲着指尖敲打在桌面,叫人以為是重重思慮之後才逸出了一句:“這事暫且擱一擱。”
風忽的吹熄最後一點燭火,整個房間陷入陰冷黑暗。
尹奉不自覺打了個寒噤,金陵裴家雖說富可敵國,可如今內憂外患如何能耽擱得起。只怕再放任下去就真要翻天了,他這話滾到了嘴邊又生硬咽了回去。
“此處尚可安身,你且回一趟辦件事,待事成之後再聽從我安排。”裘和說這話的時候已不自覺的帶了一份緊迫。
“是。”尹奉得了主上吩咐,如來時一般悄無聲息地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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裘和未再點燈,反而借着月光行至廊道,夜化作抹不開的濃墨,深沉一片。一道颀長黑影伫立良久,輕而易舉地開了窗子,屋子裏的人陷入酣睡,卻攏着眉心,在睡夢中也依舊是不安穩。
“我是我哥妹妹咧,他不對我好對誰好。”
“這是我哥。”
“我哥力氣大着呢!”
“哥……”
夜裏因為回憶起那一幕的寒意漸漸叫那含羞帶怯的一聲甜膩化開,眉角眼梢不自覺帶上了幾分寵溺。
這一夜,薛寶珠曉得睡不踏實的,後來不知怎的睡着的,光記着做了個好夢來着,可惜內容是完全記不得了。
新的一日開始,薛寶珠依舊為了生計發愁,司家那蠻橫不講理她是見識過的,跟司仲那日是掙了一口氣,可這麽下去也不是法子。裘和一早兒不見了人影,薛寶珠倒不怕他跟劉四兒一樣跑了,倒并不管他,反而想到昨兒個臨睡前颠來倒去想的轍兒來。
薛寶珠看着隔壁還在抹桌子的莫大娘,喊住了人,“大娘昨兒剛抹過幹淨的,您別忙活了。”
莫大娘其實也是找點事兒做,聽到寶珠喊她,收了抹布有些不知所措。食肆一點人氣兒都沒有,她看着都發慌,何況是薛寶珠,她一直怕薛寶珠經不住打擊垮了,卻沒想到少女比她想象的要堅強許多,至少這一天天的都在想法兒,只不過都做了無用功罷。
“晚點我去挂個牌子,讓人來相看鋪子罷。”薛寶珠是深思熟慮後做的決定,強撐不是明智的法子,變賣食肆至少讓銀錢周轉開,将損失降到最小,屆時她試着去酒樓之類的尋個廚娘活計,永安鎮不行,那就去汴城,汴城不行總還有別的城鎮,她就不信司家一手能攏得過來。她非要帶上大家夥過上好日子不可!
“這……”莫大娘瞅了眼算不得簇新的食肆,曉得薛寶珠在裏頭花了多少心血,有些舍不得銀子,那都是一筆一筆畫出來,和裘和敲敲打打折騰的,卻叫這麽平白給耽擱了,連安慰話這些日子也說夠了,只餘下一聲聲嘆息。
——
等薛寶珠把牌子挂出去,街角不遠就有人相着,匆匆離開了。
“她真要賣鋪子了?”
“千真萬确,小的親眼看見牌子挂出來了。”那人朝着一錦衣公子擠眉弄眼禀報道。
一身墨蘭綢緞的穆其闫搖着金絲扇,站在酒樓二樓延伸出的樓臺,遠眺那方向,嗤的笑了一聲将扇子合攏,“這些鄉下老鼠就該滾回洞裏去。”
弓着腰的人不住點頭附和,随即瞥見從外頭進來的一道身影忙是提醒,“公子,縣太爺來了。”
穆其闫聞聲從外頭緩緩踱步入了雅間,收了折扇反握拱了拱手不過是做了個虛禮,“黃大人,今日賞臉真是穆某之幸。”
“不敢不敢,穆公子擡舉了。”縣太爺在他面前可不敢拿喬,雖然不知這人是如何入了聖上的眼,從籍籍無名一下成了聖上欽點的狀元郎,可這等公文下發,只怕官銜都在他之上。而且風聞京中侍郎是他親舅舅——啧啧,那就更了不得,自然要巴結得緊。
穆其闫也僅是口上恭敬,神态依然傲慢,等縣太爺親自請他入座,嘴角笑意更咧開了些,很是受用。等酒菜上桌,以兩人為主,餘下親足鄉紳自然捧着,一時席間氛圍熱鬧無比。
縣太爺舉了酒盞敬上,你一杯我一杯,幾杯黃湯下肚,話也就敞開了。
“穆公子何苦跟一個鄉下女娃兒過不去,那地兒偏,原本就沒個生意,沒有您吩咐也未必能成。”縣太爺是在家裏聽媳婦老娘念叨過幾回,借着酒意來試探了。
“因為……嗝……因為啊……”穆其闫也沒喝少,都打起酒嗝來了。
縣太爺湊了過去聽,就聽他打了個長嗝,忙是掩着鼻子避過,才聽到了那句,“因為小爺高興。”
“……”
有跟穆其闫一塊來的,平日就捧着這位小少爺的年輕人笑呵呵道,“咱們穆公子看不慣的人,那必須讓他麻溜滾。”
穆其闫聞言甚是高興點頭,拍了拍他肩膀,笑得陰冷。
縣太爺不知道的,穆其闫那好友卻知這位翰林院修撰向來是個锱铢必報的,但凡一點不舒心,必要折騰得出了氣才肯罷休,何況如今方才得勢,正是春風得意之時,哪能輕易算了。
縣太爺讪讪,也不搭話只拿了酒喝。
穆其闫打着酒嗝,看着是似醉非醉,實個腦子清醒着,不過是醉眼看人罷了。薛寶珠該死,何止是因為莫青彥。依照他如今的身份想要弄莫青彥簡直易如反掌,何須借着整治薛寶珠的手段來迂回,穆其闫放着他在書院日日折磨他、羞辱他。而對薛寶珠……他則是滿心厭惡。
回想起當日薛寶珠一行人當街攔馬,他好意提醒卻不想這臭丫頭嘴又毒又狠,當着全鎮人的面不給他面子!這種人,該死!
權勢二字欺天,她一個什麽東西竟然敢下他面子?!該死!
***
薛寶珠挂出不到一日,沒個響動,等天黑便收了起來,寬慰自個只是頭天,許還要等的。這一夜憋了話難得爬了梯子上屋頂,可等到星辰滿布也沒等到裘和回來,直到屋裏小寶琴哭着找人她才不等下去了,可心裏尤記挂人會上哪兒去,鍋裏留着的豆角焖面恐怕要糊了。
等第二天天亮,薛寶珠去叩裘和那屋的門,卻發現那人已經在大堂裏拖地,“……你昨個什麽時候回來的?”
裘和拖地的動作一頓,直起身子憨憨道,“摸迷路了。”
“……”好吧,薛寶珠差些忘了,這人不記路,容易走迷了。
兩人又安靜下來,等到裘和瞥見她手裏拎出的那塊牌子時揚了眉梢,目光直勾勾凝視。
薛寶珠順着他目光往下,在那目光裏不自覺地騰起一股無措,豎了豎牌子,“不撐了,再撐下去,都拖累垮了。”她幹巴巴地道了一句,而眼底的青黑眼圈卻是出賣了自個心緒,尤是不舍的。
裘和沉默走上前,抽走了她手裏的牌子。
薛寶珠卻怕他意氣用事,忙是去搶奪,一個不經意間撞倒了小身影,“哇——”的一聲嘹亮哭聲想起。
薛寶珠打了個激靈,渾渾噩噩的腦子在這一刻也瞬間清醒了過來,忙蹲下身子去查看寶琴摔的如何了。小寶琴從剛端了熱騰騰的豆汁兒過來要給薛寶珠,卻不想叫撞了個滿懷,豆汁兒也全撒在了袖口上。春日裏衣裳穿的薄,滾燙的豆汁兒浸濕了衣袖粘在肌膚上,饒是薛寶珠急忙去掀開也沒來及,只見寶琴細細的手腕上已經燙出了好大一片紅。
“嗚嗚……嗚嗚疼……”
薛寶珠心疼得緊,跟着寶琴落下眼淚來,心裏頭又是懊惱又是着急,“寶琴乖,寶琴不哭,都是姐姐不好……都是我不好……”
莫大娘見薛寶珠急得失了主張,立即舀了一瓢子冷水對着寶琴叫燙傷的地方淋着。她雖也心疼着寶琴,可到底也不忍心去說薛寶珠,恐怕這時候她應當比自己還如刀剜着一般。等莫大娘哄了寶琴再去回神去看寶珠,見她正蹲在地上捂着臉,像是在嗚咽哭泣。
裘和站在她旁邊,手裏依舊捏着出售的牌子,神色晦暗不明。
薛寶珠是叫寶琴的哭聲勾動的,卻也不想叫旁人看見,那極小聲的嗚咽像極了無助小獸的低鳴,是不得已的認命,卻也蘊着日後更大的報複。所有的苦難若不能打倒,那就化作前行的動力,使她變得更強大。
正這時候,薛寶珠卻擡起了頭,“鋪子開不下去,咱們死守着也無用。這陣子……是我一直認着死理。”薛寶珠抹了把眼,是打定主意另謀生路。
牌子被裘和拿走,她就另寫了紙上用米飯粒兒貼了門上,一張尤挂着淚痕的小臉是滿是桀骜不甘。
這時街道人行人往來,不一會薛寶珠門前便聚集了不少同一條巷子的人,都是對着指指點點,卻沒一個跨進店門的。薛寶珠對這樣情況也早有意料,只轉過了身去忙自己的。那些都是瞧熱鬧不嫌事大的,真要有心來接手的自然會進來。就這樣到了晌午,外頭圍攏的人越來越多,連帶着對面茶樓都坐滿了人。
莫大娘有些被這情形吓到,“這是咋的了?”
“喂!我說這鋪子你想怎麽出手呀?”人群中有個頭帶方帽穿了綢緞衣裳的中年男人問道。
薛寶珠從大廳中稍稍往外出了幾步,“這位老爺要是誠心想買,不如裏頭來詳談。”
可那男人卻嗤笑了起來:“如今這店還是你的,我瞧裏頭去談就不必了,倘若十兩銀子轉讓我便立即買了下來。”
莫大娘驚呼:“十兩銀子?!”
中年男人道:“怎麽?你們還想要的賣七八十兩銀子不成?還不去外頭打聽打聽,這鋪子早叫你們敗光了名聲,你當誰還肯這時候接了這燙手山芋?原是過得去的臨街鋪子,好好營生也不是沒做大做好的希望。可現在呢……呵,我買來也不過是做倉庫堆堆貨罷。”
他這一番話說出,旁邊竟有不少叫好的。
薛寶珠冷着眼睨視他們,卻是半個字都沒說出,忽然眼中掃見一人,心裏頭咯噔了一聲。縱然那張臉現如今如何憔悴怨毒,她都能認得出來就是荷花。
荷花原先在人群中,見薛寶珠視線不偏不倚的落在自己身上,更是無畏躲避。她狠狠的笑了一記,“這人原是跟我娘家是同一個鄉的,整日裏作風不正勾搭男人,這才呆不下去來了鎮上。你們要是不信,大可去長渚村問一問,看看會有哪個不唾棄她的。”
荷花這忽然冒了聲,言語更是攪起了人群中的議論紛紛。原本八寶樓的風言風語就已經傳得全鎮上都是了,這會聽見個自稱薛寶珠同鄉人的指摘,更是信了□□分。
“你們想想,她這麽個年紀輕的姑娘才死了爹,如何來的這麽多錢能買下鎮上頭的店面了?也不知道是不是用身子換來的!還有還有,同她同進同出的那個野男人,哪裏是她什麽表哥,不過相好罷了!可別看她小小年紀,內裏啊騷得很!”荷花越說越帶勁,仿佛要将滿心的怨恨都化成刻薄尖酸的污蔑之詞潑向薛寶珠。經她這樣一煽動,人群裏頭全是咒罵的薛寶珠,仿佛真相如何已經是不重要的事情了。
莫大娘氣得不行,轉頭去找了把掃帚要出去打人,叫薛寶珠一把給攔住了。她擡起頭對莫大娘道:“大娘,您幫我把鋪子關了。”她雖然竭力穩住心神,可仍然語氣掩不住的波動。這時候群情激動,就算她出口聲辯也沒什麽用,亦或者那些人根本不在意真相如何。
正當這時候,忽然慌慌張張的跑過來了一人,“不好啦,後……後面有人死了!”這麽一嚷,所有人皆是停了下來,當中有人先反應過來了,還是先前低價講價的中年男人:“八寶樓鬧出人命來了!”
薛寶珠先前可忍,現在這事攤上人命,自然不好不出聲,要不然得叫外人以為默認了。她當即往外走了幾步,站在門檻前問:“人不在我們八寶樓,如何好說是在我八寶樓鬧出了人命?你哪裏來的證據?!”
過來報信的說道:“就倒在你家後門口,你這就去看看,衙門還沒來,這會子肯定還在哩。”
薛寶珠轉身叫莫大娘看着寶霖和寶琴兩個,自己則打算跟着繞到後面去。可才跨出院子,倒有幾人擡了擔架過來,上頭躺的正是一具屍體。
人群中就有人嚷嚷了起來:“八寶樓死人啦!八寶樓死了人!”
薛寶珠看這死了的衣裳褴褛,是個乞丐兒,死了恐怕有幾個時辰了,如今身子還僵着維持則古怪的姿勢。正是倒春寒的時候,乞丐忍饑挨餓,夜裏頭穿得擔保難免熬不下去。這恐怕是碰巧死在了她家後門的巷子裏。
“是誰說死在我八寶樓了?”薛寶珠寒着聲音冷冷質問,冰涼的目光從在場衆人面上一一巡視而過。“你們誰看見屍體從我八寶樓擡出來的了?空口白話不用負責就能這般造謠了麽!”
“聶荷花,你自個什麽德行先照照鏡子,人不人鬼不鬼,前頭丢人倒黴還不夠,倒抹黑我來了。誰不知道你家貪財把你嫁給鎮上朱老爺,你不好好守着婦道,成天擱外頭晃的你家老爺就不管管你!自個心是髒的看什麽都是髒的,這話說你真是半點沒說錯了!”
誰能想到一個先前還處處忍着的小姑娘這時候卻爆發出了好大的戾氣,一時無人說話。
聶荷花一張臉由青轉白,最後漲得通紅,确實叫她說準了,朱老爺不許她外出,可她放不下爹娘,趁着老爺外出求了大夫人才好不容易出來,遇着薛寶珠自然不肯放過,巴不得這回叫她永遠翻不了身,“嗬,你也不看看人是倒在你門口死了的,足可見出你心冷得很,連口吃食都不肯施舍!”
“你胡說,我姐姐心腸最好,平日吃不掉的菜都會給外頭乞丐!”小寶霖氣憤的嚷道。
荷花噗嗤一笑,用手指繞着胸前一縷碎發道:“那這麽說來……這人就是吃了你們家的東西才叫被毒死的!”
薛寶珠心中戾氣陡然大增,荷花好一張利嘴,這是橫豎要将死人的事往她身上靠攏了。且不說這更叫她往後開不下去鋪子,更是要叫她惹上人命官非。她咬了咬牙,神情更加淩然:“有沒有吃我家吃食,等衙門仵作來驗了屍自然一清二楚了!聶荷花你血口噴人,我看也要叫仵作破開你的心肝來看看到底是不是生的是歪的斜的!”
荷花被她這兇狠氣勢一吓,心頭猛顫,她是知道薛寶珠為人的,可此時她全叫仇恨蒙了眼,非要這時候叫薛寶珠再無翻身的機會,“由不得你嘴硬!人是死在八寶樓的,你怎麽都逃不開關系!”
屍體如今正叫人擡在了八寶樓的門口,冷風一吹,更是叫人覺得四周鬼氣深深的。
有人趁機喊道:“小姑娘,你這鋪子別說五兩銀子,便是一兩銀子也賣不掉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