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黃芽菜煨火腿

正午時刻, 茶樓飯館正是最熱鬧的時候。

“前面死人了,知道不,就那個新開張的八寶樓。”消息自然第一時間傳回,有人眉飛色舞地同旁人講道。

“八寶樓,那個叫薛寶珠的?”

“對對對, 就是被司家退親那個,好家夥, 聽說是吃死的。”

“不是沒人敢上那兒吃麽?”旁人訝然反問。

“是沒人啊,死的是乞丐, 估摸是吃了倒的飯菜了給毒死的, 幸虧沒去, 一個女娃娃曉得啥嘛,你看, 弄出人命了不。”來人不負責任的下了論斷, 講得唾沫橫飛,好像親眼看見了一樣。

離大堂不遠的二樓雅間, 臨街而設,大堂裏的議論聲斷斷續續傳來, 更遑論外頭更大的動靜。坐在雅間裏的年輕公子搖着金絲扇眯溜眼兒盯着對面八寶樓的情況, 似是在看一場熱鬧好戲。

“黃大人莫慌, 不是什麽了不得的案子。”穆其闫老神在在道, 其間還沏了沏茶,上好的碧螺春,湯色碧綠清澈, 葉底柔勻,令人回味,也應得此時閑适心情。

“這都鬧出人命了!”縣太爺抹了抹汗,畢竟是在自個管轄的地界,生怕這主兒真鬧出什麽人命官司當然着急上火的。

“死的是個乞丐。”穆其闫‘未蔔先知’道。

縣太爺睜圓眼睛,隔着距離可瞧不清楚擔子上躺着的是什麽人,乍一聽他說的,心想是這位少爺折騰出來的沒跑了。“穆公子是……”

“即是命案,總要将相關人等一應抓回縣衙大牢好生審問的,這就是黃大人的事兒了。”穆其闫聽着随從逐字彙報聽到的情況,眯着眼沖縣太爺笑道。

縣太爺呵呵賠笑着說是,心中則是暗忖這位雖然也是纨绔主兒,可比司家那個要無法無天多了。

穆其闫沒再管縣太爺,反而盯着街上急匆匆而來的那道藏青布衫的身影,勾起嗤嗤冷笑。來的好,一鍋端了。

過了約莫不到一炷香的時辰,自沿街便行來十數名衙役,打頭的恰是王大虎,瞧見這情形也是愣了,“寶珠,幹娘……”

“啥,這老婆子是你幹娘?”原先想占便宜買八寶樓的中年男子耳尖聽着了一句,登時叫嚷開來。

Advertisement

這下連王大虎也卷進議論中,人群裏你一言我一語七嘴八舌就聽了個嘈雜響兒,最後還是王大虎大喝了一聲肅靜,冷着臉兒想要維持現場秩序。

然寂靜不過一瞬,因着和寶珠等相熟大大降低了威信,惹來質疑。

小小巷子裏,圍聚得人多,荷花眼兒跟兩把鈎子似的勾住薛寶珠,朝身側的随從給了眼神暗示,那幾人混在人堆裏,不知怎的你擠我我推你,竟是動起手來,衙役也鬧不清哪個動手,只是叫人潮擠得防衛,場面一下混亂了起來。

而聶荷花直奔薛寶珠去,手底心裏捏了發簪,尖的一頭露外朝薛寶珠挨了過去。

裘和是頭個察覺到不對勁的,打從人群開始亂的時候他就将薛寶珠緊緊護在了後頭往後,薛寶珠更怕莫大娘有損傷,分出心神照顧,便是這一遲疑,一回頭竟看荷花挨着她身邊站着,眼神瘋狂。

“薛寶珠你去死罷!”荷花怨毒吐露一句,已然露出明晃晃的銀尖兒。

薛寶珠想躲已是來不及了,卻沒有預料中的疼痛,而是落在耳畔那清脆的格拉一聲,伴着聶荷花難忍疼痛的尖叫沒入人潮。

聶荷花垂着手,另一手扶着,整張瘦削的臉龐疼得生生扭曲,卻依舊惡狠狠地瞪視着薛寶珠,低喝了幾個名字,有人朝她圍了上去是要趁亂動手教訓。

薛寶珠頭一回沒有防備,等反應過來,想也未想地就着聶荷花扶着的那只手腕再度狠狠一拉,“聶荷花,你別犯賤。”

“薛寶珠你害死我大哥,又害了我娘,我要你償命!”

薛寶珠看着與聶氏當時如出一轍的瘋狂眸子,曉得是已瘋魔的,緊緊扼住她那只骨折的手腕,“聶荷花,你自己所嫁非人非要把怨氣發洩在旁個身上,你哥聶木槐也是自個與那寡婦偷情茍且,沒有人逼他,案子是縣太爺判的,何況也沒錯判。別什麽罪名都往旁人身上扣,你家的悲劇便是你那貪財的娘,好酒不管事的爹整弄出的,你看看你自個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想步你娘後塵盡管去,總之你怨哪個都好,但要想在我這兒尋痛快,我定讓你吃不了兜着走!”

聶荷花目光中兇光更甚,卻被薛寶珠牢牢鉗制着掙脫不得,而她帶來的人手叫薛寶珠那表哥和莫青彥擋着根本過不來,勢單力薄下更是不甘,“你……你且看着,犯了命案,是哪個被關入大牢裏!”

“咳咳——”這話還未說完,原先再茶樓得吃茶看戲的縣太爺驀然從人群後清了清嗓子現身。他這山高皇帝遠的小縣城裏當官,就算是做出了些成績上頭也瞧不見,若真要論資排輩的升遷還不知道要苦熬多少年。可這穆其闫可是大不同,六品的翰林院修撰,品階在他之上,京裏頭還有勢力,飛黃騰達也不過是轉眼功夫。

這麽個人在自己身邊,他哪有不哄好了哄住了的道理。瞧出了穆其闫意圖,他自然要親自在這樁事上出點力了。

薛寶珠,薛寶珠。縣太爺在心裏頭默念了這名兒,可別怨我心狠了!誰叫你開罪什麽人不好,非要碰上了有勢的主兒。

“哪裏來的一群潑婦刁民,既是出了人命的事豈是你們三言兩語便能糊弄的?”縣太爺端着架子邁步到了人群當中,撚着胡須睨視衆人,“先将王大虎拿下!”忽然他便了臉色揮動了手下人去捉拿自己手底下的衙役。

薛寶珠當即一步攔了過去,擋在王大虎身前,”大人!此事跟王大虎有什麽關系?按照規矩,這人是在我食肆周圍發現的,我這當家的随衙役一道回去查問就是了。“薛寶珠知道這些事都是有人在背後安排,自己着了道也就罷了,再牽累其他人她可不能忍下去。

還從未有人敢當着人面兒反駁自己的,縣太爺當即臉面一寒,橫眉冷目瞪着薛寶珠道:“本官說抓人就抓人!什麽時候了輪到你質問本官了?”他進而一步,負手而立,“本官看你小妮子也不能這麽膽子,指不定就是仗着衙門裏有人才這樣無法無天!別說是王大虎,連你本官也要一同押入衙門,給這死者以公道!”

一番铿锵話語,引得在場喝好聲不斷,直道是青天大老爺。縣太爺心裏頭美滋滋,心道這回不禁是順了穆其闫的意,也叫自己得了美名,真是一舉雙得。

“大人尚未審案,如何斷定小女子就是兇手?王大虎不過是小女子的同鄉,怎麽到了縣太爺口中就成了小女子的同謀?大人如若真是是衆人口中的青天,哪裏會随随便便就将人定罪了?”薛寶珠咬牙嗆聲。

縣太爺怒道:“好你個牙尖嘴利的潑皮,看來非得要吃了苦頭才能服軟,這刻還在砌詞狡辯。倘若不是你,這人好好的如何死在你在後門?定是求了你家吃食吃死了!”

薛寶珠分毫不退,臉上神情卻是越發有種孤勇,兔子急了還咬人呢!“這人腹部平坦,分明沒有肚中并無食物。縣太爺若是不信,便叫仵作剖肚查看!”

這話驚了衆人面色俱是震動,誰想她小小年紀嘴裏頭說出來的話這樣的狠,竟是要叫仵作開膛破肚哩!

“要是肚子裏頭确實沒有我八寶樓的吃食,還望大人……還民女青白!”

縣太爺被她嗆得有些招架不住,半晌才道:“你給本官住口!”他心中邪怒已生,嘴角也跟着抽搐了兩下,背着人的手已經朝着身邊随從的衙役動了暗號。

那衙役立即知曉了過來,一步往前就伸出手狠狠去推了薛寶珠。薛寶珠哪想到這遭,釀跄着後退幾步好在被一人從後頭給扶住了,轉頭一看是裘和,心裏頭也略微定了一下。

裘和面上肅寒,見那衙役不得手緊接着還來推搡,立即出手擒住了他的手腕,重重一折,那人吃疼的叫喊了起來,聲音凄厲異常。

縣太爺大怒:“你……你們……膽敢!”

“來人——!”才剛從口中銜恨擠出了兩個字,怒氣騰騰氣紅了眼的縣太爺忽大驚失色,險些咬着了自己的舌頭。只見他眼見所見的方向站了個一身藏藍綢緞直裰的長髯男子,方臉闊腮,生得很是威儀。這人……這人……

怎麽會是這人?

縣太爺的驚詫異常,旁的事再也顧不上,直眨了兩下眼再去細盯着看裘和身旁的男子看,一顆心也跟着沉到了谷底。天殺的,怎麽這鐵面巡撫來他這地面上私訪了?縣太爺膽戰心驚,暗道得虧自己先前見過此人一面,要不然……要不然真是怎麽死的都不知道了。

那在裘和那吃了苦頭的衙役直抽着冷氣挨在縣太爺身邊,恨聲撺掇道:“大人,要不然連帶将這小子也一道關進大牢!”

完了!縣太爺這才反應過來,自己現身在這辦人命案呢!這要是辦得稀裏糊塗……餘下的事兒他不敢再多想,反手就抽了那衙役一個巴掌,“混賬東西!本官辦案幾時要你插嘴?!”

衙役捂着嘴目瞪口呆回不過神來時,又聽見縣太爺道:“薛掌櫃說的不錯,這案子如何斷還要看仵作驗屍的結果,本官辦案想來有理有據,從不冤枉了一人!”

衆人心想方才那情景薛寶珠早就該被下令帶回衙門了,怎麽這會縣太爺卻又好像反悔了先前的說辭竟是順着薛寶珠那話了似得,一時各個稀奇了起來。

饒是薛寶珠也納罕不止,回頭看了看裘和,難道是他方才卸了那衙役的手臼吓破了縣太爺的膽?

縣太爺暗暗捏了捏手心的汗,回頭就看到仵作叫急催了過來,只是在屍身上略按了兩下便斷定了這人死前并未進食,如此一來也算是摘清了八寶樓吃食有毒的說辭。

聶荷花眼見形式不對,立即跳了出來叫嚷:“怎麽沒進食就能斷她薛寶珠無罪了?大人,人可是死在薛寶珠家院子後頭了!她嘴硬得很,不如先将她抓緊大牢慢慢拷問,不怕她不招啊大人!”

薛寶珠皺眉,心想她是真不想叫自己好過了,一而再再而三,竟是沒個完。

“住口!”縣太爺威吓起來,“便是你先前在這煽風點火,如今還要撺掇本官查辦薛寶珠,看來……本官倒是要先查查你,看你是不是故意構陷的八寶樓!”

荷花當即面色慘白,滿是不可置信——怎麽可能,分明剛才……分明剛才不是這樣的……“大人!”

“本官辦案只看證據,你要再敢多說一句,本官便要治你個擾亂視聽,妨礙官差辦案的罪責!”縣太爺說這話的時候忍不住朝着人群中看過去,可原先站在那邊的人早就失去了蹤跡。

荷花不肯罷休,一把撲倒了縣太爺腿邊上,緊緊抱着他的腿哭號:“大人前頭還是青天大老爺,怎麽這功夫就叫薛寶珠這妖女給迷惑了,大人怎麽能不主持公道!”

縣太爺正是心慌意亂的時候,滿腦子想着也不知剛才自己做的是不是正确,有沒有不如那巡撫意的地方。他被這人一攪合,更是滿心煩亂,将人一并帶上回衙門道是好生審問。

未時正,縣城衙門早叫圍觀而來的人群堵了個水洩不通,大堂內,薛寶珠正正站着,身邊依然是她那個沉默寡言卻十分有存在感的表哥,而莫青彥卻是被擠在門口不得而入。

縣太爺回了後衙,緊忙換了官服匆匆忙忙上了堂前。“肅靜!”驚堂木拍下,堂下議論聲霎時消匿。

“堂下何人?”縣太爺例行公事一問,目光卻在外頭站着的那些人裏頭搜尋賀知州。

“民女薛寶珠,今晨有人在八寶樓後門發現屍體,民女并不知情。”

縣太爺斟酌該如何應對,自然是叫王大虎仔細去探查一番,再由仵作驗屍,待驗屍結果出來并非是之前傳言所說被毒死,倒是洗清了薛寶珠的嫌疑,外頭聽到這結果也紛紛納罕,畢竟前頭一板一眼那都以為是薛寶珠害死的,如今不是,怪叫人尴尬的。

薛寶珠這些日子身形清減,豆蔻年紀,身量拔長卻是纖細,端端正正跪在堂上,“民女是被冤枉的,縣太爺明鑒。”

“大人明鑒,才不會放過你這惡毒之人!”聶荷花在旁啐了一口,被一塊帶來滿心憤恨,更多則是懼怕這地方。

“人不是中毒死的,卻也是死在她門口,還請大人明察。”門外一道年輕男子的聲音傳入,穆其闫出現在衙門裏。

縣太爺瞧見人真是更頭疼了,換做平時他要插手也就罷了,可生怕叫賀知州看見,但要把人請出去,他又不能出這個口。“你,你……”

“我乃六品翰林院修撰穆其闫,念在死去的是可憐乞兒,甘願為其做狀師,還乞兒一個公道。”穆其闫合攏折扇沖縣太爺作揖,随後轉向衆人言之鑿鑿道。“死去的乞兒不過十歲,身上還傷痕累累,分明是被人毒打所致,即不是中毒,也極有可能是被人殘害死的。”

此言一出,堂外便議論開了,不住點頭的有之,誇贊穆其闫心地善良的更多。獨獨莫青彥變了臉色,凝着他,緊緊攀着門前攔擋的木栅,一貫溫和臉上情緒憤然。

薛寶珠看着這人,露了狐疑,可在對上他眼中的滿滿惡意後忽然覺得自己忽略了些什麽,“那與我有何幹系?”

“大人,只要找到與兇器吻合的物件自然能判斷,而最有嫌棄的莫過于八寶樓掌櫃,理當先從那兒搜起才是。”

“對,對對。”縣太爺被他一瞟,亦是應聲,剛好王大虎辦案回來,取回一系列物證,都是屍體周旁一些不顯眼的,獨獨一根帶了血的木棍尤其醒目。

王大虎打進來就對薛寶珠投了緊張視線,惹得薛寶珠心裏也忐忑起來。

“這是屬下從……八寶樓後院搜到的。”

穆其闫突然一喝,“好你個好歹小兒,定是将生意不順遂發洩在無辜乞兒身上,将人毒打致死,真是好歹毒的心思。”

“僅憑一根木棍并不能說明罷。”裘和突兀開口,聲音低沉黯啞,蘊着力量。

“穆其闫,你有什麽大可沖我來即是,何必在背後搞這等髒污手段禍禍他人!”莫青彥亦是跟着出口,卻是直指堂內之人陷害。

有認出莫青彥身份的,聯系二者關系登時想到先前那出笑話,七嘴八舌議論起來,以莫青彥為中心,講起二人瓜葛,嘈雜一片。

縣太爺瞧着場面只得再次拍了驚堂木,“肅靜——”

薛寶珠看着已然被孤立出來的莫青彥,皺緊了眉頭,心底是不願莫青彥那樣好脾氣的被人如此刻薄。

莫青彥于流言卻是無動于衷,仿若那些都不能傷他分毫,只緊盯着穆其闫,花了好大力氣般逐字道,“我願立即離開書院,甚至不再出現你面前,這樣,你可肯放過?”

穆其闫大抵是想笑的,可在衆人面前尤是繃着了,那似笑非笑的表情略有些詭異,可實在掩不住心裏痛快高興,這麽多年來他一直想将這人踩在腳底下,想打斷他那叫人不舒坦的傲骨,數不清多少回了,這人就能那樣頑固地當眼中釘肉中刺,奈何不得,如今聽到這番話,他簡直想放聲大笑。

“莫青彥,你要是早點有這份覺悟可多好。”穆其闫猶如享受勝利一般高高在上地瞟着他,當初是誰說等找到證據要自個好看來着,再看眼下這境況,他陡然一收笑冷厲道,“晚了。”

“你——”

“連你在內,整個八寶樓都有嫌疑,都該抓入大牢好好審問。”穆其闫睨着莫青彥,陰狠說道。

薛寶珠這下已經明白過來,串聯前後,想到當時不小心沖撞時那人神情,絕沒有想過一個人竟可以陰險到這地步。她回頭瞟了一眼縣太爺,自然是看出二人之間捧着的關系,眉頭蹙得更深,轉過心思,已然有了決斷。

“穆……穆大人肯為一個乞兒讨公道,如何不能高擡貴手放我們一馬。”

穆其闫理都沒理她話,自覺一個毛丫頭夠不上搭理的檔次,“還敢嘴硬,這等刁民只消重刑伺候就沒有不張嘴吐露實情的,物證人證都有,該判案子了大人。”他實在懶得走過場,畢竟等關了牢裏頭用上大刑,簽字畫押就了結了。

縣太爺被他逼得緊,張了張口,心想索性就随了這主子去,興許賀知州并不是沖這頭來的,驚堂木再次一拍,“來人,給我押入大牢打到說實話為止!”

薛寶珠驀地一僵,再擡頭對上噙着冷笑的穆其闫生生打了個寒噤,“大人,冤枉饒命啊!”

穆其闫卻猶如看着蝼蟻,尤是喜歡看她這般哀求模樣,只是旁邊那人看着他的目光格外難忍,“還有這人,定是幫兇,需一并懲治才是!”

“來人一并收入——”

“慢着——”

驟然冒出一道中氣十足的渾厚男聲。穆其闫正在興頭上,眼瞧着能如自己的意兒了,哪料想這當口叫人打斷了,立即惡狠狠的轉過身,瞪着出聲那人,卻是張不曾見過的生面孔,連聽口音都是個外地的。

“你是什麽人?這哪容你一介平頭百姓好開口言語的?”穆其闫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極為蔑視的開口,轉過身又對持着儀杖的衙役吩咐:“還不将人轟出去!”

縣太爺早在上頭坐不住,他先前瞥見這人便眼皮直跳覺得要出事,沒想到還真招來了這位欽差大臣。偏這人毫無眼見,竟然還不知不覺的在那呼呼喝喝,真是不知死活。他嫌命長,可自己總不能得罪了這位大官老爺,當即戰戰兢兢的從高堂長案前繞了出來。

只是還沒走上兩步,便叫中年男子暗裏一個手勢止住,自然也将那一聲賀大人哽在了喉嚨裏。

衙役沒有縣太爺吩咐也不敢輕舉妄動,面面相觑。

賀知州卻是一步跨進來了,他本來就生得高大,竟是能将穆其闫罩在其中似的,一低頭攏着粗眉看,後者生生給逼退了一步。而後卻是揀了那根木棍細看,從七寸處開始确是有斑駁血跡,與乞兒身上何後腦的傷處吻合,歸為致命兇器。

薛寶珠在一旁下意識屏住了呼吸,也實在是因為這人面貌生的有些兇惡,下意識往裘和那縮了縮身子,十分迷糊事情的進展。

“……乞兒死于頭部重創,行兇者拿木棍連敲所致,實屬謀殺。”

穆其闫聞言嗤笑,“這不是明擺的事實麽。”驀然闖入的這人又是查看屍體又下結論,尚在懷疑此人身份。

賀知州直起身子,目光又落回了他身上,端肅問道:“六品翰林修撰,穆其闫?”

穆其闫叫他生生看矮了身段,不自然地挺了挺,只覺光是語氣就欺壓了自己一頭,“大膽,竟敢直呼本官名諱!”

賀知州不置理會,一揚手,當即從外頭湧入數十名官差,将穆其闫與縣太爺控制了起來。

“你們!反了你們!”穆其闫拼命扭動,是以從未受過這等待遇,一張臉氣得歪扭,呼呼喝喝,似是不敢相信這些人敢動了自個。

縣太爺被人扣着軟下了身子,一張臉吓得又青又白,卻還在強聲狡辯,“賀大人,賀大人,不知下官所犯何事?”

“賀大人……?”穆其闫掙動的動作停了一瞬,擰着眉頭不解。

“依仵作判定,乞兒死于四五個時辰前,約莫辰時,可屍體被發現是在巳時末,官差巡邏經過推算時間正好是巳時初,那時并未被發現是為何?”賀知州板正身子相對,質問道。

縣太爺瞪向手下衙役,“是……是……”心裏虛得很,生怕是底下疏忽職守被連累。

“是那時候根本沒有屍體。”賀知州道,“屍體左側有磨損痕跡,分明是被人拖拉至後巷,石板有青苔,故這一側都有沾染漬跡。”

随着他話落,仵作再度上前辨了一次,點頭附和他所言。

賀知州冷着面孔讓人将穆其闫那随從放倒,後者不備,被整個按壓在地上叫嚷起來,卻阻止不了布鞋被脫了個底,鞋底果然蹭了塊青黑色。

“他去過後巷,屍體是他搬過去的!”薛寶珠目光直直的盯着,見了這遭當即脫口。只是她這會情急之下下意識揪着裘和的衣袖,不自覺流露倚靠意味。

裘和冷峭的眉眼一瞬柔和,自然是将人納入保護之下的。

“呵,荒唐!就憑這随處都有的青苔抹在了鞋底上,就敢斷定是我随從幹的?天底下哪有這樣斷案的!豈不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穆其闫恨聲啐道。

“這是荒唐,那方才僅憑木棍斷案就不荒唐了?”賀知州冷眼看他,語速并無波瀾地反問。

穆其闫一噎,分明叫他這氣勢渾然所震懾,強持着鎮定喝道,“你快放了我,我管你什麽大人的,莫多管閑事,否則我定好好參上一本。”

賀知州不怒自威,撚着胡須往前逼近一步,“穆其闫,你春闱高中、金殿提名狀元,授從六品翰林院修撰。而本官乃是從五品知州兼聖上欽點欽差巡撫,萬事皆應法,你可知越權參奏本官先該如何?倘若所奏非實又會是什麽下場?”

“你——”穆其闫臉色雪白。

“穆其闫,你殺害乞兒嫁禍他人,本官已尋得關鍵人證,可要本官此人再傳證人過堂?”賀知州寒聲叱問。

衆人一下都驚了,怎麽變成穆其闫成兇手了,他們怎麽都聽不明白呢?這一個個的扯得未免也太讓人暈乎了。更有不少人打聽着那中年漢子的身份,哪個大人,看着怪是吓人的。莫青彥站在人潮裏,神情卻是掩不住的激動,鐵面巡撫賀知州的名聲他自然是知曉的,還曾有幸見過一面,若有他出面,寶珠就有救了!

“你胡說什麽!”穆其闫強辯一聲,身子卻不自主地稍往後縮了縮,可依然是叫嚣态度,“哪裏來的巡撫?本官從京中來從未聽過這遭!你可知假扮官員按律當誅!”

“這木棍是出自對巷正在裝修的天香坊,木料擱置,你想必是随手一扔,不會想到氣味會指認兇手。”賀知州擒住他一只手,但凡袖口什麽的一并沾染味道。“天香坊用的木料并無香氣,而天香坊新推出的香料中有一名叫芷香,香氣特殊,極易附在木材布料上。然如今天香坊并未對外營生,這味道自然不可能是不小心沾上的。而是你,因乞兒沖撞,随手掄起木棍毆打致死後又命随從移屍後巷,有人曾在辰時聽見窄巷內有怒罵求饒聲,可需本官找人來當面對峙!”

穆其闫被他分析得心底慌張,面上卻還是強做鎮定,一副聽不明白的模樣,喊了縣太爺做倚靠,奈何後者也被鉗制着,哪能為他‘秉公斷案’。

“六品翰林院修撰穆其闫,草菅人命,汴城知府黃碩徇私舞弊——本官現已查明并無差錯,将這兩人一道押京候審。”賀知州正色宣道。

縣太爺早前的預感都叫應了驗,正要喊冤,就看到從府衙後被人抄出來的兩大箱子銀兩,面如土灰地倒了下去,整個人抖如篩糠。

穆其闫猶作抵抗,自然是不肯認了罪名的,“你是哪裏來的戲子膽敢假扮朝廷命官!編造出這些話真是一派胡言!”

“來人!快給我抓了這假官!……”

賀知州皺着眉頭睨視。

“……!”穆其闫掙紮不脫,憤而咒罵,當真是風度盡失。圍在衙門口的百姓亦是叫這陡轉的形勢所震,久久不能回神。

之後,便是一同被帶走的縣太爺,連個響兒都沒有,真真栽了。衙內由賀知州宣判落幕,乞兒一案了結,薛寶珠出門都是愣愣的,飄忽回了八寶樓。

“寶珠,寶珠沒事了?”莫大娘急忙迎了上來,已經是制不住想要出去找姐姐的寶霖寶琴了,瞧見人平安無事回來不自覺眼淚盈眶。

莫青彥扶着她,心裏頭也是徹徹底底的舒了口氣。“沒事,巡撫大人來了,将壞人都抓了。”可他仔細回想,便又覺得這事過于順利了……順利得叫他有些生疑。

“好,抓的好!”莫大娘抹着欣喜淚花,咬牙切切應和道。

薛寶珠原來以為有一場硬仗要打,卻突然被告知無需上戰場,這種輕松感随之而來的脫力,叫她踩在八寶樓的地面腿腳發軟,身後便有一雙大手托住了腰。

“表哥……”薛寶珠吶吶喚了一聲,密扇一般的長睫下雙眼亮閃閃的直勾着人。

裘和掩了眼底的不明心緒,擱在後腰的手無意識地收了收,“喝口茶,壓壓驚。”

薛寶珠依言坐下,接過寶霖捧過來的茶咕嘟兩口喝完了,的确覺得心思定了些,也想起那巡撫大人剛出現的畫面來,頓時起了疑惑,“你同那巡撫大人是相識的?”

裘和倒茶的動作微不可見的停頓了記,搖頭。

然過了些時候,将近傍晚,那位被惦記的大人驀然出現在八寶樓門口。

“賀大人,可是還有什麽要問的?”莫青彥代為發聲,聲音裏不覺有一絲緊,是草木皆兵了。

薛寶珠也是好奇看着。

“咳,莫要緊張,我就是來吃飯的,可歡迎?”賀知州身上換了便服,那戾氣似乎減了稍許,不再看着令人懼怕。

薛寶珠把躲她身後的弟弟妹妹攏到了莫大娘那,“自然是歡迎的,賀大人請坐,和哥看茶。”

裘和未動,莫大娘倒是先了一步将茶給滿上了,她對當官的又敬又怕,可青彥說是這位大老爺将壞人都抓了,又不由高興,局促地請人喝茶。

薛寶珠遞了餐牌上去,是塊木質的,上面請人仔細雕了菜名,配上形似的畫兒,當中花了不少心思,奈何一直沒機會用上,這回拿給賀知州看,薛寶珠心裏有些激動。

賀知州看到餐牌也是愣了愣,道是做得精致,照着上頭點了兩個,要了一壺酒。

薛寶珠随後去到了廚房忙活,不止要給巡撫大人做頓好的,縣太爺和穆其闫倒了,等于壓在八寶樓上面的禁令解了,今後她要在菜品上多花心思招來更多顧客才行。

存着的火腿削去外皮保留瘦肉分別煨煮,皮肉較容易煨爛,火腿煨至酥軟才把黃花菜放進去一塊煨,後者容易酥軟,也利于吸收火腿美味,最後再在湯中加入蜜酒便盛起了。另一道蒸魚,用的是扁身且帶白色的鲫魚,這種肉質鮮脆且松,熟了之後提骨,魚肉自然離骨脫落。蒸的時候用酒不用水,稍稍放些糖提鮮,魚香肆意……

兩道熱騰騰的菜先上來,伴着下酒的花生米,香味飄出,讓人大咽口水。賀知州原以為不過是尋常吃食,等盛上來就有些受不住,酒沒喝兩口,反而先嘗起了菜,等入了味兒,便也招呼人坐下來,道是不拘小節,是個性格直爽的痛快人。

薛寶珠等他身後跟着的随侍入座,才拉着莫大娘一塊,并了圓桌子,又添上幾道拿手好菜,聊表心意感謝。

“薛掌櫃這就不對了。”賀知州适時收手控制了下進食的速度,叫這湯水的甘鮮着實驚豔。

“賀大人是小店開張後的頭個客人,要說起來當初三日還是半價噱頭,都沒能開起來,今兒個這是慶賀了。”薛寶珠笑眯起眼說道。

賀知州看着她,跟他家孩兒差不多年歲,可有能耐多了,而最令他意外的是她身旁的男子——

薛寶珠随着他的目光亦是落在了裘和身上,想到之前的問題來,難道這人是裘和找來的?

“他問我買烙餅的錢還沒給。”裘和這時神色再自然不過,目光亦是坦然。

“……”賀知州啞然,所以現在跟你吃個餅還要收我錢了麽——你個金陵首富什麽時候那麽摳門了!

薛寶珠亦是訝然,這是她做的烙餅結緣的?可破天荒的,她瞧着裘和俊逸側臉,并未全信了,只是也未細究罷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