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香炸梅酒酥魚

三月二十二, 司家門前停了不少華蓋香車,雍容華貴的婦人與窈窕小姐們并行一道入了司府,遞上花名帖,就有司家的仆從恭敬引領入內,是為參加百花宴而來。

而整個司府, 一盆盆被精心裝點修飾用的牡丹、虞美人、玉蘭、淩霄……擺在花廳四處,争奇鬥豔, 映襯今兒來的大家閨秀們。

司夫人穿着一身玫瑰綠刻絲妝花對襟褙子,牡丹發髻上錾梅花嵌紅寶石紋金簪流光熠熠, 玲珑點翠垂珠扣點綴, 刻意打點過的行頭比往日還要富貴幾分, 這會兒并不急着去應付那些夫人小姐們,反而出現在司仲的墨竹軒。

“母親?”司仲正端起面前的一碗湯喝, 聽說是廚房那送過來的, 用豬肺煲南北杏,說是養肺止咳的效用。司仲喉嚨有些發癢, 嘗了兩口,已經猜出做湯水的主人來, 倒是有心了, 眉眼不自覺漾開淺笑。

“今兒黃少卿家的女兒也來了, 我見了, 知書達理,看着就是個溫柔娴淑的,且也有意與你, 你真不打算出去見見?”司夫人提起這事來還是動了規勸心思的。

司仲掩了掩眸子,嘴角流露一絲苦澀,“母親又不是不知道我身子境況,如今我只想早些将生意交托于阿寇,過幾年清閑日子。”

“你——呸呸呸,哪有這般嚴重。”司夫人頓時眼眶泛紅,“大夫也說了,好生調養是有好轉機會的,你莫要自個喪氣,行了行了,我也不多說旁的,今個算是替你弟弟相,你也随我一道出去把把關如何?”

“我今日約了朋友,阿寇的事就由母親和祖母全權處理就好,能入母親和祖母眼的必然不會差的。”司仲依舊婉言拒絕道。

司夫人磨了會嘴皮子也說不動他,只得作罷,可也實打實心疼自個兒子的。可轉而又想起一樁來,心情就算不得好了,“在後頭掌廚的當真是薛家那丫頭?”

司仲颔首,“她先前就替祖母做過壽宴點心,不是博得一衆歡喜?”

“可那也就是一兩道點心,這麽重要的事你怎麽不找醉霄樓的掌櫃來……”司夫人急急道,最重要的是若是傳出去叫人知曉,又扯了瓜葛,保不準又得傳出什麽幺蛾子來,反正她是一點都不想和那鄉下丫頭扯半點關系!

司仲有自己用意,瞥見母親面龐上流露的嫌惡,斂眸溫言說道,“她在後廚做事礙不着母親的眼,再說您之前不也說送來的吃食好吃麽?”

司夫人噎住,提了一口氣怪是憋悶,那不是之前不知道是薛寶珠做的麽,她都不敢想要是來參加百花宴的夫人小姐知曉菜品是薛寶珠做的會是何想法。

“旁人什麽想法不重要,重要在于阿寇會選個好當家主母,至于請薛寶珠來操辦一事,之後定然會宣布,酒水菜肴皆是出自八寶樓這是我應承一人的條件。”司仲正色地說道。

司夫人還想問是什麽人,卻被司仲起身輕輕推着一道往外去,“母親,怠慢了客人可不好。”

“可是……”司夫人欲言又止,滿腔心事堵着不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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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仲笑得溫柔,“母親放心,一個薛寶珠不會對司家造成什麽不好影響。”相反,很有可能帶來莫大好處。

司夫人被司仲帶着往外頭去,臨到抄手游廊才分開,稀裏糊塗地被岔了開去,卻又奈何不得,只得調整了神态往花廳去。

大的那個有自個主意她是沒辦法了,小的那個絕不能放過了。

前面花廳是一派表象溫柔和煦地友好會面,暗藏各個主兒争豔心思的交鋒。而後廚裏也是不遑多讓。

一頭收拾幹淨的整豬、兩大桶的活魚、十只活雞、活鴨,滿滿一大筐雞蛋以及幹貨、時令水果堆得滿滿當當。冷盤菜出了之後,便是收拾這些準備,所幸廚房裏人手都夠,應付得來情況,只是多了薛寶珠一個外人,廚房裏的氛圍有些奇怪。

要說跟上回一樣來幫忙做一兩樣點心也就罷了,這回是直接喧賓奪主搶了主廚的位置,一個十三歲的黃毛丫頭,這就讓人不服氣了。

王廚娘是廚房頭兒,跟薛寶珠又核了一次菜品,對這點似乎沒什麽異議,也不敢有異議,人是慶平帶着過來都敲打過的,是大公子特意請來掌勺的,即便對那年紀資歷有所不甘存疑,但也只能擱肚子裏,緊着宴席辦了才要緊。

可一貫跟着王廚娘耍威風的趙廚娘卻是不甘,上回聽說她光一道雪花片兒似的點心得了小公子賞賜就豔羨眼紅,一個毛丫頭憑什麽壓在她們頭上。但王廚娘都沒個表示意見,她也不好越了去,憋着勁兒想給這黃毛丫頭一點厲害瞧瞧。

放眼望去,整個廚房裏打真心實意歡迎薛寶珠的也就福丫頭一個了,這妮子過了個年長了點個子,跟薛寶珠差不齊,湊到她跟前打下手,忙得異常歡實,而福嬸也因為她之前幫了福丫頭那一茬心存感恩,比起那些面從心不從的,做活可認真多了。

薛寶珠沒理會心思各異的衆人,反正她也就是操持這一頓,又不跟他們搶飯碗,別人抱什麽心思她又不能管,只要這頓做好就成。

福丫頭捏着鮮花,還擱鼻子前嗅了嗅,“真香,寶珠姐,你要用這個做菜麽?”

“嗯啊,鮮花能炒,還能做餅子,味道可好了。”薛寶珠一壁收拾手裏的花朵,摘出不幹淨的,一壁回道。

福丫頭嘻嘻笑,“那不是跟天上的仙女兒似的,吃花和露水了。”

“對啊,今兒外頭可來了不少仙女兒呢。”薛寶珠聽到她童稚話語,不禁笑開。

而聽到兩人對話的趙廚娘暗暗嗤了一聲,就是原先不知道的,現在府裏也沒個不曉得的,這薛寶珠就是被司家退了親的那鄉下丫頭,這一再往司府來,不定存了什麽巴結念頭,不知大公子是不是病糊塗了,這麽重要的宴會竟讓她來,什麽八寶樓聽都沒聽過,哪有醉霄樓的厲害!

她拄了拄旁邊人的胳膊,聲音不大不小剛好能傳到薛寶珠那地說了個酸字兒。旁邊的是個年輕婦人,一下意會出她的意思咯咯掩着笑。

正這時,司寇身邊剛提作大丫鬟的綠兒走了進來,“我家公子想吃佛跳牆。”一壁說着目光搜尋了一圈兒鎖定在薛寶珠身上,“你,對,就是讓你做,旁人不能搭手。”

薛寶珠心說這祖宗還真會找事情,就是不想讓她安安生生把宴席辦了就是,偏要來折騰幺蛾子。還佛跳牆,要把十八種原料用煎、炒、烹、炸就耗費時辰了,然後一層一層地碼放在大酒壇子裏,注入上湯和紹興酒,使三者充分融合,再把壇口用荷葉密封起來蓋嚴,放在火上加熱。用火也十分講究,得用木質實沉又不冒煙的白炭,先在武火上燒沸,後在文火上慢慢煨炖五六個小時,還指定非得她做,豈不是讓她不用做菜了。

廚房裏多是看熱鬧的,樂意看小公子刁難這野路子丫頭。

薛寶珠停了手裏的活兒看着綠兒,“你家公子想吃我做的佛跳牆?”

綠兒不明地點頭。

薛寶珠鄭重颔首,随即露出一個十分沉痛的表情,“……可是我不會做。”

“你……”綠兒一愣,不知該如何應對這回答,這,公子沒說咋辦啊!

“要不你去跟你家二公子說說,讓別個給他做?”薛寶珠看小姑娘傻傻的,還記得上回眼淚汪汪的樣子,不禁問道。

綠兒下意識點了點頭,傻愣愣地往回去。

薛寶珠暗憋着笑,鼻端一下竄入一股焦味兒,回頭當即叫道:“嬸子,魚糊了。”

趙廚娘蹿回竈臺前,從油鍋裏撈魚,手背被濺起的油點燙了幾下,罵道:“嗐,害得我炸糊了魚。”又嘆了一口氣,抱怨道:“這鍋油沾了糊味,不能用了。”

薛寶珠冷眼旁看,卻是有些心疼那些魚的。這種魚的生長期十分緩慢,長了幾年也就只有手指長,可味道比江河裏的魚要更為鮮嫩,就是刺多,所以要用熱油把魚炸透把刺炸酥了,噴脆了好吃,這一鍋就這麽給糟蹋了。

***

“不會做?!”司寇斜着眼叱問,他心裏壓着火,叫身邊丫頭回的話點了心中邪火。“不會做要她來做什麽?今兒還偏不能慣着她了!”

綠兒瑟瑟在那,不多敢說話,府中也沒個敢在這小祖宗發怒時候回聲的。

“前兒讓她僥幸避開了,今兒我看誰還能護着。”司寇折了扇子起身,忽而又查問了一句:“大哥呢?”

綠兒哪曉得這些,支吾着答不上只得硬着頭皮道:“奴婢不曉得,奴婢這就去打聽……”

“打聽什麽!”接話的卻是從外間掀了簾子進來的司夫人,“你大哥自有他的事要做,不必你過問。倒是該你正經對付的事,卻不見人影。你說說,今兒宴席前前後後遣了多少人來請你這位二公子過去了?寇兒,你也老大不小的了,總不能……”

“娘!”司寇皺攏起了眉頭,心煩氣躁全顯在了臉上。

司夫人平日裏縱容着他,可如今卻不能不擺了威儀來,“老夫人還在前頭等你現身,你總在這同那鄉下丫頭置什麽氣?叫人知道了平白說閑話。”

“什麽閑話?哪個不長眼的敢說我閑話?”司寇厭煩轉過身去,原是要出門去的,這時叫司夫人堵了去路,只好恹恹作罷折了回去。

司夫人一把抓住了司寇的手腕,“你快些定下親事,娘便随你做什麽去。可今日由不得你胡鬧,快跟我入席去。”她不給司寇反駁的機會,說這話的時候就将人生拉硬拽了出去。大的那個主見大她是管不住了,小的這個的親事她可是得好好把關着。

再說司仲,聽下人回說他娘親自抓了司寇去了宴席,這才略放下心,理了理衣裳獨自一人往竹林間的小樓方向去了。這小樓地處清幽之地,只做司仲平日會客之用,等閑不叫人靠近。他去時,外頭已經畢恭畢敬的垂首站了一人。“大公子——”

司仲點了點頭,略停腳步确認了一聲才進去。镂空竹木屏擋的後頭是地榻,榻後是一扇月亮門,做了借景構造,雖地處清幽卻能正巧盡覽園中風光。

裏頭已經做了一人,從容閑适的舉着小案上的茶盞細品,如何看都不似昏昏濁世當中的俗人。

司仲走到近前才歉然出聲:“今日家中辦宴多有耽擱,裴兄勿要見怪。”

裘和擡起頭,唇角攜着笑意,直叫人覺得如沐春風,頓生親近之意。“司兄多有美意,何況好茶招待,如何擔得起見怪二字。”

司仲暗道他家中的茶再好,恐怕也是比不上金陵裴府的,可難得裘和肯如此周全說話,聞言心中舒坦。難怪當日裴府偌大産業能叫此人打理得當,在其接手的短短幾年便成為江南首富,這位裴府少爺光是待人接物這一項上都有過人長處。司家在汴城一帶産業做得再如何,也都抵不上裴家的九牛一毛。司仲扪心自問,倘若今日他是裴劭,在對待自己時未必不會流露出輕視。真論起來,這裴家少主比自己還要年輕上幾歲……司仲暗暗斂了心思,再不多想。

裘和擱下茶盞,眼神亦是真摯,“司兄,先前的事,多虧了司兄出手相助。”說到底,能聯系上金陵裴府是司仲出力,事隔多日他還未來得及珍重謝上一聲。

“裴兄哪裏話……”司仲也是搖頭苦笑,他心中最是如明鏡一般锃亮了然。倘若沒他,裴家少主也自然也多的是法子能聯系上自己的勢力。不過是自己機緣巧合見到了他,這才有了後來的相見。司仲便又道:“裴兄放心,此去金陵我萬分小心,應當不會叫人知曉裴兄如今的所在。”

倘若有所洩露,他今日也不能這樣閑适的坐在這了,何況當日尹奉來回,自己也着意讓他妥善安排。裘和接着道:“這番黃碩收押入京候審,我聽說不少曾經受這昏官欺壓的都寫了狀子上述他的罪行,司兄出力不少啊——”

當日尹奉查出是穆闫其同黃碩在背後給薛寶珠使絆子,乞兒沖撞穆其闫被其意外打死後棄屍後巷栽贓,裘和雖是借巡撫之手将這兩人拉下了馬,可于證據這一塊上,還是司仲出力頗多。說到底,司家紮根此處,地方官暗地裏的勾當就算不參與其中,也能知道個五六。故而穆、黃兩人被抓,才會及時湧出一大波告狀折子。光要是裘和這邊着手布置,仍是不可避免的要花費更多功夫。“這份功勞,來日巡撫回京呈情也定是要提的。”

司仲聞言眸中頓時一亮,想他司家雖然在汴城一帶算是商賈之極,可方眼天下卻實在是微末得不可足道。他這回幫了裴劭,順道入了巡撫的眼,焉能不高興。司仲雖然未曾親自同巡撫說上話,可有了眼前這人的話也是心中大為滿意的。“如此,多謝裴兄了——”

“不必如此客套,我同司兄也算是……相見恨晚。”裘和笑了一記,說道。難得聰明人,何況他二人皆是混跡商場,自然明白趨利相交無可厚非地。而裘和見司仲眉眼坦蕩,實在不是反複小人,同他聯手未嘗不是好的。這遭在巡撫面前順口提了句司家的出力,也算是還了情。

這兩人在避人的小樓雅室中相談甚歡,薛寶珠卻半點不知。眼見席面拟的菜逐一料理得上桌了,她這邊也歇下了手。只是還未騰出空來過問裘和去了哪處,便叫福丫頭岔了神:“寶珠姐,你做的可真好吃。”

福丫頭手中握了只小酒盞,裏頭裝着的是方才寶珠做的八寶糖飯。原本這上桌給主子們做的吃食,按規矩不是她們這些下人可碰的。不過東西都盛盤送上去了,這些僅是剩鍋底的一點,給了她吃也不防事。

八寶飯裏的豬油用的豬板油,而不是肥肉!這樣才香,豬油渣被她收了起來,拿一些燒豆腐羹、炒青菜都是極好的。豬油夾沙的八寶飯上面鋪着各類果脯蜜餞以及少許果料和桂花等,完全滿足了食客的視覺味覺享受。

“你這是吃着我的甜飯,嘴裏頭就跟抹了蜜一樣說我的好哩。”卻說薛寶珠也不能真應了她的誇,只玩笑着說,到底她是外來的,今兒這頓飯她是掌廚不錯,可司家這廚房裏的人也出力不少。

這話引得衆人都哄笑了起來,打趣了福丫頭起來。

福丫頭滿臉通紅,“就是寶珠姐做的東西好吃,我吃了寶珠姐做的東西,說抹了蜜的話給寶珠姐聽也是應當的。“

大家夥手中的活漸漸忙完,籌備了十數日的宴席将近結束,廚房間忙碌的氣氛也消停了下來,說說笑笑,輕松得很。福丫頭舔着嘴角的甜味兒過去薛寶珠身邊拉她袖子,低聲細語的說:“寶珠姐,我說的都是真的哩,你做的就是好吃。我剛才聽傳菜去的姐姐們說,宴會上好些人誇你做的菜呢。”

薛寶珠洗了洗手,朝着她笑着道:“可惜沒教我親耳聽見,不然前頭來的都是些平日錦衣玉食的貴人評論起吃食口味好壞我也能從中獲益呢。”

福丫頭眼咕嚕一轉,神秘兮兮的笑着道:“這有什麽難的,我知道有一處地方正能偷瞧見宴會呢……”她更往薛寶珠身邊挨近了去,“寶珠姐,咱們偷偷去,偷偷回,不會叫人發現的。”

薛寶珠遲疑不定。

福丫頭繼續撺掇:“寶珠姐,你就去聽聽嘛,又不會叫人瞧見的。可不是我說瞎話,傳菜的的姐姐們都說今兒的賓客都誇菜做得好吃呢。還有還有……聽說今兒來了好多漂亮小姐,就跟仙女似得的!”

“……”薛寶珠花了心思做的菜,自然也想知道食客吃過後的是個什麽評價。可大戶人家規矩嚴,寶珠是請來的廚子不好現身去宴席,唯一的辦法也就只有福丫頭說的這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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