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粢飯糕

這一夜直往東面去,薛寶珠原是做了要熬夜的打算,試想一個人趕路即便是有車夫,總還是穩妥些才好,何況她還是個姑娘家。此番裘和跟着過來,她心裏頭大石頭落地,不由松懈了許多。也不知道到了什麽時候,便含含糊糊倒在裘和懷裏頭睡着了。

裘和看着她的睡眼,心裏卻是想起了先前料理的那事。方才那些都是同薛寶珠說的戲言,他沒一道跟薛寶珠前來出門乃是因為趁機脫身去辦了一樁事。當日黃縣令案發革職,只等押解上京定了罪上頭才重新委派了新的縣令,如今新縣令已經在荊州的驿站中,不過三五日的功夫便能到汴城來。

早有些聞風的親自在驿站候着,只為了占得先機同這位新官老爺讨個好。做這事情原是擔了風險的,本當等新官上任後再叫當地有名望的孝廉公或着大善人才得引薦了鄉紳商賈見面。可那喜來坊這回下了血本同醉霄樓唱對臺,更是不肯在這事上落了下風。早派人在荊州經往清平鎮的官道驿站上候着了。

蘇牧山倒也警覺,因着前頭的那任就是收受賄賂落的馬,他人生地不熟的初來此處,便有人朝他使銀子用好處,自然不肯沾半分。非但閉門不見,還叫身邊随從教人轟趕了出去。

裘和料到那喜來坊的鐘掌櫃會在背地裏使手段,若是蘇牧山接了好處,他自然拿了證據将來必也不會手軟。可事情如此發展,遂又另生一計。

那鐘掌櫃也是跟着前前往,不過是先遣了家仆去打探門路,那家仆回報不得見他正百思不得其解,想着還要想方設法見一面才好。誰料在茶寮喝茶時候,聽兩個才從驿站裏頭出來的閑話到今兒有人去驿站給新任縣太爺送禮直接叫關入了大牢。鐘掌櫃越聽越是心慌,再不敢逗留灰溜溜的回了家。

這事只算是暫告了一段落,裘和垂下眼看着薛寶珠嬌憨的睡眼,見她睡得安穩心也跟着平緩起來。喜來坊他早叫人嚴密盯着,生意場上正當競争也就罷了,倘若牽扯入旁的勢力……他絕不答應。

不過這些薛寶珠哪裏知道,她深深的睡了一覺,直叫早上途徑一段石子路時才叫颠醒了。揉了揉眼睛,等回過神來已經能聽見外頭稀稀疏疏的人聲了。

“到了?”

裘和點頭,伸手挑起簾子露了外頭光景——只見道側盡是挑着扁擔推着小車往裏頭運海鮮的,此時天還未大亮,空氣裏還帶着海鹹味。

薛寶珠睡了一夜,精神頭沒落下,轉向裘和問:“你一直沒睡?”說這話的時候正見裘和揉着自己的肩兒,她當即耳朵就染了薄粉,頗是不好意思。糾結半晌伸出握了小拳,輕輕捶打在肩膀替他解除酸乏。她從底下偷瞄,心中納罕不止,怎麽一晚上沒睡臉色還能這般好,依舊清清隽隽。

薛寶珠暗嘆了一聲,可見老天爺的心還是長偏的,人同人總是不同。要說她醒來頭一樁事就是在裝得若無其事的用帕子抹了下臉,怕有油光教人瞧出來呢——

仿佛裘和也料想到了她心中所想,“前頭有個小客棧,專供遠來的商客留宿的,現在時辰還早,不如先過洗漱洗漱用個朝飯。”

薛寶珠吃驚的表情徑自露在面上:“你怎麽的知道前頭有客棧?”

裘和也不拿捏,語氣神情再自然不過:“那日你說要來,我便預先問人打聽了下情況。”他說着話,從車廂長凳的箱子裏頭取了一個包袱出來。

“什麽?”薛寶珠将信将疑的打了一看,竟是一應的盥洗用品。她不想他竟然這樣細心,愉悅受用得緊,晏晏而笑着點頭,“真是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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裘和忽然暧昧一笑,“自然是為了讨賞才能的。”言閉也不說旁的話,目光灼灼的盯着薛寶珠瞧。

薛寶珠見了他狼一樣的目光實在心慌,暗付這厮怎麽這樣厚顏無恥了,竟能将這話說的正大光明!薛寶珠禁不住他逗弄,擡起包袱塞到他懷中去,佯裝了兇狠道:“還你!”說着也不停留,起身鑽出了車廂。要說裘和也沒立即跟着出來,薛寶珠只聽見裏頭傳出的低笑。

眼前着天色漸亮,集市就在前頭,薛寶珠自然不肯耽擱功夫去客棧熟悉,翻了小鏡子對着查看了翻自己儀容無礙便直接往裏頭去了。那集市簡單得很,可說就是沿着這條道在兩旁擺的攤子,考究些的還用竹排架着貨,多的是直接幾片大芭蕉葉墊在底下擺放魚鮮海貨的。

時辰還早,攤位還不是一個緊着一個排放的。有些商客從遠地方趕了大早來的已經在那挑着貨議價了。薛寶珠做了這長時間的吃食,早也有幾分心得,此時也不着急,只沿着道一點點的看過去。

裘和跟在她後頭。

可這一圈下來,東西是新鮮不錯,可都是些零散貨。薛寶珠是下了決心要做這買賣的,自然要去找大漁船要貨。随即又問了人,往出海漁船停泊的海灣口去了。

此去還要一段路,裘和先讓薛寶珠上車,自己則是稍晚了些。等人上了來,正待薛寶珠問他的時候,他倒是低了一罐牛皮水壺給她,“一早上沒吃東西,先喝了潤潤喉嚨。”

薛寶珠拔開塞兒抿了一口,竟然是熱騰騰的豆漿,溫度剛好并不燙口。

裘和手裏頭還拿了個荷葉裹了的小包,拆開來遞了過來,裏頭是兩塊青色的茲飯糕,炸得透,酥脆得很,海苔味兒又香,熱騰騰地饞人。“手藝恐怕不會如你,可勝在是這地方特出,你嘗嘗味兒。”

兩人吃了墊饑,過了不多時馬車便停了下來。他們初來這地方,人生地不熟,喊了本地方帶路,裘和見不遠處果然能瞧見連片的漁船,便立即給了錢。薛寶珠叫這眼前情景鎮住,只見海風陣陣拂面而來,吹得她碎發缭亂。海水卷起浪花從遠處傾湧而來,最終狠狠拍打灘岸。連片的漁船只有幾家起了炊煙,其餘都瞧不見動靜。

薛寶珠同裘和兩人往那邊去,裘和忽然道:“都是風浪裏讨生活的人,恐怕他們瞧你年紀輕視你,倒不如過會我出面,倘若又不行的地方你再添了說。”

薛寶珠贊同。她卻也沒細想,只當裘和所提的事不過是搭話牽個頭,便跟着他過去了。

再說那灘岸上正有一個中年婦人背着身坐在矮凳上生火,上頭挂着的一口鍋正撲通撲通的翻騰着。她聽見了動靜猛的回頭,顯也是驚了一跳,撫摸着胸口“哎呀哎呀”的好一陣才緩過來,“真叫吓死個人了!你們是什麽人?”

裘和喊了一聲大姐。那婦人倒立即露了笑,态度也和緩了許多,“你們是來找人?”

“嗯,不知道哪艘船是這裏最大、出海一趟收獲最多的?”裘和問。

那婦人打量他二人再三,指着前頭道:“喏,瞧見沒,就是上頭梢篷頂上供着香爐的那艘。”她見兩人要過去,想了想還是添了話:“那戶的兄弟兩個都是鳏夫,脾氣怪得很,你們可得小心些的。”

裘和再次同她道謝,帶着薛寶珠過去,只是站在那船上半晌都沒得見到裏頭有動靜。

“沒人?”薛寶珠稀罕。

裘和搖頭,“這般都是夜裏頭出海天不亮歸來,這時候恐怕是在補覺。”他想了想又道:“這時辰的确有些不合适——”

“知道不合适你們怎麽還站在這叽叽喳喳個不停!”忽然從那漁船裏頭吼出一道底氣十足的渾厚男聲。

薛寶珠冷不防有人忽然出聲,心中驚了一下,再側頭去看裘和,只見他卻是一派的從容,絲毫不為那怒聲所震,朗盛開口道:“在下初次前來,實在不懂這邊的規矩,所以所有唐突。可這番也是誠意前來詳談生意,不知……能否約個時間詳談?”

不遠處的船艙裏頭傳來碰碰嗙嗙的聲響,像是有人怒極時摔打東西。“說什麽屁話!老子沒時間!也不想跟你們談什麽生意!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這些做生意可沒什麽好心腸,老子才不要跟你們談!”

裘和聞言稍稍停頓,卻并未跟着回話,反而是轉着目光四周看了一圈。薛寶珠亦是順着他所凝視的方向看了過去,只見船舷左側堆滿了魚,顯然都是不要了的。非但如此,連帶着一面的岸上都抛了不少。

正這時候,又有人拖了木板車過來,上頭堆了小半車的魚,不過各個都是死了的。推車的那個人仿佛依舊是常來這邊的,瞧見裘和與寶珠兩個站在這一路側着臉盯着看,直至到了前頭才對着漁船上喊:“咋回事啊,今兒的魚這麽不新鮮!是不是都是前兩日死了的還送了去咱們老板那的?這可不成,我們老板叫我原将這些送回來,還是按照老規矩月底結賬的時候可得将這麽部分的錢扣除了。”

“我的船每天夜裏頭都出海的!”從船艙中露出半個身子,是個精瘦黝黑的男子,面上憤然不已,“怎麽會有隔夜的死魚?”

來人怕也是夥計仆役這樣的角色,皮笑肉不笑的回道:“這我哪裏知道,都是咱們大掌櫃的原話,你要是質疑,大可親自問問我們家大掌櫃去。”他到了這一句,仿佛所有的耐性也全都用光了,将那木板車上的小魚往旁邊的灘岸上狠狠一推,棄置不要了。“要不是我家大掌櫃,你們哪來的這好日子,更不知道誰肯要你們的魚!”說着便轉身走了。

那半身露出船艙的中年男子垂着頭,悶身要重新鑽回船艙。

“等等!”裘和出聲制止。

即便是他不開口,薛寶珠總也要出聲了,饒是她并不知道言因後果,總也知道這買賣做的也太欺負人了,竟還有買的比賣的還橫的。

那黝黑男子一愣,回望的時候眉頭皺緊了起來,顯是被糾纏得不悅。

薛寶珠私底下扯了扯裘和的袖子,自己開口問:“便想問問大哥,你那船上的小魚幹賣不賣的?”

“小魚幹?”只見那船甲上頭支了兩條竹竿,懸了一根麻線,上頭密密匝匝的挂着不大的魚,皆是已經開了背被曬成魚幹了的。

“哼,果然還有個知道好賴的。那些個半吊子只知道挑魚要挑肥美的,卻不知道這才抽條的小魚才有最鮮的味兒。”用來下面調味兒那也是極好的。以前孫奶奶做的那些個,做成糖醋酸辣的別提多好吃!

薛寶珠點頭,“這東西用料考究,知道做法是不錯,可也難得做上一回。要是大哥願意跟我家酒樓做個長期買賣……”

那精瘦的漢子不置可否的笑了一聲,只是他皮膚黝黑,面容凹陷,這笑絲毫不讓人覺得舒服,反而有種怪異。

薛寶珠也不過是賭一把,這人怒氣大得很,卻生生忍了下來,顯然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叫同他做生意的人篤定了他不會不賣。而這人身上衣服破爛不說,人也精瘦,再說船上除卻魚幹旁的再沒有什麽,顯然日子清苦。薛寶珠問要買旁人不要的小魚幹,就說為了拿此做切入點,好叫他知道自己并不同先前那個同他做生意的人一樣。

“如何?”她等了許久都不見那人應話,只看見他維持着原先的動作,仿佛還在哪裏考慮。

“什麽如何?你們家的事哪是你一個小姑娘能做主的?”那漢子道。

“我做不了主,可我哥卻是能的,這趟我也是跟着我哥出來的。”薛寶珠适時将裘和擋在了自己面前。裘和朝着他拱了拱手,這才轉過頭瞥了一眼薛寶珠,仿佛有些不滿她這樣稱呼自己。

薛寶珠撇嘴,又同他擠眼,心中哼唧了兩聲。

“這小魚多的是,我們兄弟兩個也吃不完,你們要的話都賣給你們也是可以的。不過……”那漢子轉了話鋒,似乎語氣中又起了幾分煩躁。“我們兄弟兩個白天要睡覺,晚上要出海捕魚,你們真要誠心大可晚上來。”

裘和點頭,應了下來:“亥時來拜會。”

回去路上,薛寶珠問:“真是稀奇了,不趁空着的功夫談了這事,反倒是挑了晚上等他們幹活的時候——”話至一般咯噔停了下來,她不經意的稍歪了頭看裘和,掩着唇問:“總不能……是要讓我們一道上船出海?”

裘和道:“恐怕是這個意思。不過,晚上我一個人去便好了,你留宿在客棧中。”

薛寶珠搖頭:“這不成。不亂如何我總要跟你一塊過去,真要談生意可有許多細節上的事情要商定的。”

薛寶珠不知裘和根本就說個中老手,記憶慢慢恢複,他原本是金陵裴家的掌權人,自然每日都要過問遍及各州各府商鋪的事,這等小事如何能難得住他。可裘和卻最愛薛寶珠這幅認真模樣,想了想後回道:“也好。”

兩人乘坐馬車回了魚市那邊的小客棧,薛寶珠進去前朝着早上最熱鬧的地方看過去,只見人潮已過,只有三兩個零星攤子還盯着日頭在那兜賣。

忙活了一上午總也算是有些收回,薛寶珠在客房用裘和準備的一包的東西稍作洗漱,而後才下樓用了飯。為了晚上精神些,她還特地午後打了一會盹。

等到了晚上過去,漁港已經是另外一番景象,只見漆黑的蒼穹下,入目都是一片橘黃燈火,甚是奇異奪目。而稍遠處,早有離港的船只搖曳出海。

早上同他們說話的婦人正在幫自己漁船解纜繩,瞧見裘和與薛寶珠一時愣住了,直問:“你們咋還這時候來了?”

她說這話的時候,那邊大漁船上的精瘦漢子已經不耐煩的吆喝了起來,“別磨蹭,要來就來!”

婦人很是吃驚,壓低了聲音問:“怎麽,你們還要上他們的船出海?!”她唯恐這兩個是外鄉人被忽悠蒙騙了,又開口道:“你們怎麽敢去的!這兄弟兩個怪着呢,外頭啊都有傳聞……他們的老婆就是叫他們給丢去了海裏祭海神了,要不然哪能回回出海他們兩兄弟收成最大的?這是拿了人性命同海神做了交換的。你們兩個異鄉人,可別叫……”餘下的話,她就再沒多說了,想着說了這些只消是個人總也該知道如何做了。

可薛寶珠只是笑了笑,“多謝大姐提醒。”

婦人見這兩人心不驚肉不跳半點沒遲疑仍舊往那漁船去,大驚不止。卻不知薛寶珠随在裘和身側,還未上船的時候半真半假的低喟笑道:“你說真要那樣可怎麽好?”

裘和竟還想了片刻,“自然是喂了魚肚皮了。”

“……”薛寶珠啞口無言。人被扔入了大海,倒黴些自然是喂魚肚皮的下場。可……可……她想要又不是這樣實誠而無趣的答話。

“逗你的。”裘和笑眼看她,伸出手攙着薛寶珠一道從舢板上登了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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