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金陵王氣(二)
湖南境內。
地處中南,三月初已然是莺飛草長,春雨綿綿了,湘鄉縣城郊的一處空地上,穿着全副戎裝的榮祿動也不動的站在校場的點将臺上,眼神彪悍地望着站在雨中訓練的團練壯丁們,壯丁們站在泥濘中渾身濕透,臉色發白,手上的熟鐵棒子似乎重了幾十倍,大家快要堅持不下去了,幾欲轉身就逃,還好湖南漢子性子彪悍,加上一股血性,看着臺上這個少爺一般的公子哥也淋着雨陪着自己個,這才咬牙堅持下來。
一陣鑼響,出操的時間結束了。
衆人喜形于色,卻也沒有亂了陣腳,榮祿滿意地點了點頭,這才發號施令:“散了!今日加餐一頭豬,給大家補補!”
場下歡聲雷動,壯丁們齊聲喊道:“多謝大人賞!”就鬧哄哄地各自回營房了。
身後的伴當上來打了傘,關切地說道:“少爺,趕緊回去擦下身子吧。”
榮祿點了點頭,回自己的營房随意地擦了下身子,收拾好了自己,連忙轉到了曾國藩的帥帳。
曾國藩剛剛送走了一群本地的士紳,弟弟曾國荃在邊上一臉無奈的抓着頭,對着這些門門道道自己是着實不懂,只是傻坐在椅子上木然地聽着自己的哥哥和那些士紳們談笑風生。
曾國藩看着自己的弟弟,一臉無奈,也罷,讓他統率大軍也好,少些心機也不是件壞事,自己剛和當地的士紳商量好了各家出多少份額的軍饷,安排多少個子弟進來,談判地有些倦了,剛合了眼,外頭就想起了說話聲。
“曾大人在嗎?”
“是仲華嗎?快請進來!”曾國藩睜開了眼睛,連忙開口讓外頭的榮祿進來。
榮祿進來向着曾國藩抱拳行了個禮,又向着曾國荃行禮,曾國荃不敢拿大,起身也回了個禮。
大家複又坐下,老仆送上了茶水,曾國藩揮揮手,“且慢上茶,先把後頭正在熱着的姜湯酽酽地倒一碗過來,讓仲華喝了,這天氣可別着了風寒。”曾國藩朝着榮祿說道:“仲華你也要保重身子,這風寒若是得了,可不是鬧着玩的!”
榮祿坐在椅子上欠了欠身子,“多謝大人關心,标下無礙的,不知大人和本地的鄉紳們談的如何了?”
“全靠着皇上命令老夫組建團練的聖旨,和惠道臺前些月送來的銀饷和糧草,這才堪堪堅持到現在,可這養兵如同養兒,這潑天的銀子每天這麽花出去的,還好今天我和那些士紳談好了,他們派些子弟出來幫着團練當差,混個出身,我也好意思能開口從他們身上咬下幾塊肉來。”曾國藩捏了五柳須,無不得意地說道。
“如此要恭喜大人了,這銀子暫時不用愁,國荃大人和标下更能專心練兵了。”榮祿大喜道。
曾國荃搖頭擺腦地感嘆道,猶嫌不足,“可惜了惠道臺去了北邊,得意了那個李鴻章,一下子分到了五萬兩軍饷,讓他組建廬州的團練,若是惠道臺來了湖南,這些銀子可能讓咱們的子弟用上好一陣子了,咱們也無需如此窘迫了。”曾國荃一拍大腿,“那安徽的李布政使來咱們這邊也好,可惜了那六七萬的饷銀被逆賊奪走,若是我老曾在,豈能讓他們如此猖狂!”
曾國藩搖了搖頭,開口教訓起自己的族弟,“你懂什麽,那可是兩江的饷銀,無論如何不會到咱們湖廣來!如今湖廣總督常大人已然下令,叫着湖北總兵王錦繡整頓綠營,将那些不合規格的開出去,把團練補充進去,老夫想着那綠營還不如咱們這另起爐竈,新人馬新規矩闖出一片新天地。”
“好,大哥說的極是!”曾國荃拍了拍手,大聲喝彩,“眼下咱們也練了幾個月時間了,弟弟覺得應該拉出去讓這些新兵蛋子見見血,免得到了時候見了逆賊像鹌鹑一般不敢動!”
“國荃大人此言甚是,自從逆賊從廣西過境湖南之後,湖南這地方一直不靖,劫匪和流賊甚多,标下的意思,不如先拿這些雜碎練練手,也好叫不勝其擾的士紳們對着咱們印象好些,下次捐獻銀子也能爽快些。”榮祿點了點頭,表示同意曾國荃的觀點。
“也好,沅甫(曾國荃的字),你去準備下,看看左近哪裏有些鬧得地方烏煙瘴氣的流賊,讓二郎們見見血!”
“是!”曾國荃抱拳出了帳門,曾國藩看到帳內沒了他人,便對着榮祿開了口,“仲華,京城傳來消息,蘭嫔娘娘三月初三日已然被皇上封了懿妃了。”
榮祿身子震了一震,臉色變幻了一會,方用着平靜的口氣恭喜了起來:“那真是要恭喜懿妃娘娘了,入宮一年不到,已然是六宮中第一尊貴的妃子了。”
“就憑着懿妃娘娘給皇上出的火攻之計,燒去了那麽多的逆賊水師大船,這個妃位自然是無話可說,倒是咱們要趕緊的把兵練起來,不枉費皇上和娘娘的厚恩,也不讓那少荃趕在老夫這個老師的前頭,不然老夫可真是丢臉丢大了,呵呵。”曾國藩一臉堅定的神色,待我練成精兵,必然要北上殺的逆賊落花流水。
榮祿也不知道怎麽和曾國藩道別出了他的帳室,昏昏噩噩地到了自己帳中,木木的出了會神,猛地想起了什麽,掏出了在胸前揣着的杏花玉佩,那玉佩被體溫暖的微微發熱,榮祿低着頭看着那含苞欲放的潔白杏花,忍不住滴下了幾滴眼淚。
窗外的春雨依舊無言綿綿的下着。
最怕此生,已經決心自己過,也沒有機會再擁有你,
卻又突然聽到你的消息。
5555555榮祿是個癡心人。
《史記·卷八·高祖本紀》雲“秦始皇常曰東南有天子氣,于是因東游以厭之。”《魏書·卷六十五·李諧傳》雲“金陵王氣兆于先代。黃旗紫蓋,本出東南,君臨萬邦,故宜在此。‘金陵王氣’遂與南京并稱。”《元豐九域志·卷六·丹陽古跡》雲“金陵,楚威王以此地有王氣,埋金鎮之,故曰金陵。”
明洪武元年,明太祖建都應天府,以為南京。洪武十一年南京更名京師。清順治二年,改南京為江寧府。
鹹豐三年三月二十日,太平天國以號稱三十萬之衆,沿江東下,水陸并進,帆幔蔽江,銜尾數十裏,一路滔滔,所到之處無不勢如破竹,劍指江寧府!一時兩江震動,江寧一帶的士紳無不瑟瑟發抖。
三月二十一日,鹹豐皇帝的谕旨到了江寧,诏曰:“令江寧成內滿漢百姓即刻撤出城中,前往揚州鎮江等地避讓……總督陸焚燒外城牆幾處,并轉運錢糧等物到別處……即刻撤退,以周堅壁清野之策。欽此。”史無前例的大遷徙開始了,數以十萬計的江寧城百姓拖家帶口的沿着長江分散到了各地,留給太平軍的只剩下一座空城,和一些不想離開還對着太平天國有幻想的人。
“晉家南渡日,次地舊長安。地即帝王宅,山為龍虎盤。”鹹豐三年四月十五日,伴着轟隆的火炮聲,太平天國左輔正軍師東王楊秀清騎着桃花胭脂大馬站在安德門外,得意洋洋地看着潮水般的太平軍湧入江寧城,志得意滿地吟起了李白的這首金陵詩。
邊上的親随連忙湊趣道:“恭喜東王軍師,賀喜東王軍師,如今輕描淡寫,一舉攻下金陵,打下了這潑天的基業,如今就要學着前朝明太祖爺爺一番,開國東南,争霸天下呢!”
楊秀清哈哈大笑,“這是自然,天王與本王都已經商議好了,準備着定都這金陵古城!開國建朝!你們等都是我們天國的開國功臣,共享天朝富貴!哈哈哈。”
一群人正在說笑間,前頭江寧城中飛馬出來了一個紅色軍服的太平軍,那小兵策馬趕到楊秀清一行人前頭,滾下馬行禮道:“報東王軍師!翼王已經搜檢全城,均未發現清妖官吏,想必是已然早早逃出江寧城了!”
楊秀清眉毛一擰,随即放松了下來,“也罷,清妖們逃的了初一,逃不了十五,到時候總有和他們算總賬的時候,且不急于今日。”想了想,又開口問道:“城內糧草如何,人丁如何?”
可千萬別像着漢陽漢口城那樣!
那信使道:“城內糧庫已然空了,大多數的銀庫也已然被清妖搬空,還剩下兩江總督府內的一個內庫,內庫裏北王已然打開,不敢擅專,請東王前去驗收,此外城中剩下一些本地的富庶人家尚在,老百姓已然全部搬空了。”
楊秀清咬了咬牙,好狠的清妖,又給我來這手堅壁清野之計,若不是天軍在武昌城被燒了水師,焉能如此慢的進軍,才讓清妖又搬空了這江寧城,真是恨煞我也!
“傳我的王命,立刻抄了城內富戶的家,那些是清妖幫兇,留不得!財物妻女全部犒賞三軍!”
地官正丞相李開芳開口勸道:“東王軍事,城內的那些富戶并不是滿妖,若殺之,這可……”會失了民心的!
“我豈有不知之理,可是大軍自從破了安慶之後,沒什麽油水,如今破了江寧,若不讓士兵們樂呵樂呵,軍心豈能高漲,些許富戶,沒甚關系!你去告訴北王。”楊秀清驕縱地用馬鞭指着那個信使,“城內三日不封刀!犒賞三軍!三日後,我再進這金陵城!”
“是!”
“恭喜天王,賀喜天王,軍師東王和北王已然攻克江寧!這東南第一鎮已然是咱們天國的了!”服侍在天王邊上的親随得到了軍師東王楊秀清傳來的得勝戰報,忙不疊的進了天王在太平府的行宮,朝着正在打坐的上帝次子、耶稣親弟化身的天王洪秀全報了大喜。
洪秀全吐納了幾下,長長的出了一口氣,這才緩緩睜開了眼,在香爐的雲霧中臉色肅然,衆親随惶恐之極,紛紛低下頭,不敢直視這人間神袛,一片肅穆中,天王緩緩開了金口,玉音廣播。
“上帝已然托夢給我,江寧已然攻下,何須你等前來禀報,冥冥之中,我已然知曉了!”親随們唯唯諾諾,“傳下天王旨!江寧城中,除清妖之外,平民百姓不得殘害!”
有個親随大着膽子,偷偷地瞧着天王在煙霧中若隐若現的天顏,插了句嘴,“天王,東王九千歲已然下令血洗江寧,三日不封刀……”
行宮內一片死寂,那個大着膽子插嘴的親随跪在地上瑟瑟發抖,冷汗如雨水般的落下,彷佛過了很久很久,天王那飄渺的聲音才從天邊傳了過來,“既然是軍師的意思,那就罷了,讓軍師東王去處理江寧城內之事吧。”聲音裏聽不出什麽喜怒,還是一副天人在上的雲淡風輕模樣。
“遵天王旨!”
此時因為太平軍失了水師的大船,已然比歷史上晚了一個月左右才攻克江寧,此外,在安慶、九江等地擄掠的財物和人丁都比歷史上少了大半,而且除了江寧空城一座,其餘的財物糧草均未得到。
江蘇省,揚州城外。
揚州城外的兩江總督兵部尚書兼都察院右都禦史陸建瀛升了帥帳,陸建瀛自從上次在湖北吃了敗仗,到底不敢靠着江寧城紮了大營來防敵,只是遠遠地在揚州城外建了江北大營,拱衛漕運并切斷長毛逆賊北上的可能性。陸建瀛面容憔悴,一品朝服補子上的仙鶴也是一副無精打采的模樣,雖然是奉了皇上的旨意退出了江寧城,但是陸建瀛清楚的知道,若是守不住這揚州的江北大營,阻不了長毛逆賊望着北邊攻去,自己就算是當過皇帝當阿哥時候的太子洗馬,當過帝師也免不了,到時候旨意一到,摘取頂戴花翎,鎖拿進京!此時的陸建瀛已然沒有在山東省主持鄉試時候的風流倜傥,還有閑心去路人家中賦詩“這個婆娘不是人,九天仙女下凡塵,養的兒子是強盜,偷來蟠桃獻母親。”的從容君子姿态了。
江寧将軍祥厚苦着臉進了帥帳,跪下給陸建瀛行禮,“參見大帥!”
“怎麽,你帶出來的旗人出了問題?”陸建瀛連忙開口問道。
“這些人倒是好好的,今個早上江寧城裏安插的探子拼死出來禀告,他們日常放在江寧吃印子錢本地鄉紳家,已然被逆賊滅了滿門,金銀財産并家人妻女全部被賊擄走了,那些人正在營中罵娘,盈沸翻天呢!”
“逆賊如此倒行逆施,必然會自取敗亡,祥将軍,如今皇上救了你們滿城兩萬多的旗人,你說你們該怎麽辦?”
“不消大帥激将!标下的旗人已然怒不可遏,連連叫着要幫着大帥守住江北大營,若是逆賊敢來,定然和那些逆賊拼個魚死網破!”
“好,立刻傳本總督的鈞旨!将軍以上立刻到帥帳議事,咱們好好商議商議,不僅守住江北大營,還要伺機打回江寧城去!”
“喳!”
孝陵衛位于江寧城的東部,紫金山南麓。孝陵衛得名于明代,因為當時曾在這裏駐軍保衛明孝陵。
專辦軍務的欽差大臣向榮騎着馬站在紫金山橫出來的小山麓上,身後的清兵正按紮營地,搞得一片火熱,向榮用手搭了個涼棚遠遠的凝視江寧城,可惜城中的煙已經日夜燃了三日,黑茫茫的一片,怎麽看也看不清楚。
向榮嘆了口氣,撫了撫身上禦賜的黃馬褂,轉過頭厲聲對着自己的親兵說道:“叫這些龜兒子加快速度,一個時辰之後,本官要看見這裏的大營巍然矗立!”
“喳!”
皇上下的密旨裏頭旨意要我阻斷逆賊前往蘇杭的進攻路線,若是能多殺逆賊,更是大功一件,日後剿滅逆賊叫我做兩江提督!
正一品武将,兩江提督!從未有過的江蘇、安徽、江西三省提督,穿麒麟補服,和兩江總督分庭抗禮的正一品兩江提督!
向榮狠狠的往地上啐了一口,富貴險中求,龜兒子的,老子拼了!
湖南,長沙府,湖南巡撫衙門。
一個中年書生拿了一本孫子兵法在沉思不語,連簽押房外頭的一對春燕在窗頭纏綿不去,叽叽喳喳地響個不停,那有着一雙極大的眼袋的書生也是捏着胡須苦苦思索。
簽押房外頭腳步聲響起,外頭走進來了穿着錦雞補服的正二品大臣,赫然是湖南巡撫張亮基。
張亮基看到那中年書生正在發呆,不由開口笑道:“季高,你這又是在想什麽呢?”
中年書生被驚醒,看到來的是湖南巡撫張亮基,連忙拱手行禮,“東翁,季高在想着咱們湖南的局勢呢,這逆賊大軍雖然已然東去了兩江,可是殘留的餘孽還有不少,各地受了逆賊蠱惑的老百姓也有不少揭竿而起的,上次皇上诏令各地組建團練,如今這綠營不行,何不想着另起爐竈呢?湘人熱血骁勇,上次長沙之圍倒是磨練出了不少将才!”
張亮基在正座坐下,思索了一會子,方才開口道:“此事也是該及時去辦了,另外如何安靖地方,穩定民心也要季高你多多擔着,若你想好了法子,本官自然立刻畫押簽字!我雖然是要即刻去山東巡撫的任上,但早已書信一封,命人寄給了儒齋公,告知你的事跡,必然要他留下你在湖南再盡一番力才是!”
“大人有命,季高自然是不敢不從。”自個自從三次進京會試不第,幾乎已然熄了名利的心思,自從聽了郭嵩焘的勸勉下,決意出山,在炮火連天的日子裏缒入長沙城,巡撫又授以全權,軍事上任由我施為,這才堪堪守住長沙城,逆賊圍了三個月之後無奈悻悻而去。這才發現自己以前學的歷史、地理、軍事、經濟、水利等經世致用之學果然是功不可沒,亂世中第一等的才學,心中建功,立業的心思又冒了出來。
左宗棠,你才四十一歲!不算太老!
正如自己在湘水邊上的一個無名古廟裏頭求到的簽裏頭說的那樣:
太公八十遇文王,
百尺皆有渭濱藏。
一旦佐君治天下,
萬古傳芳人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