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長老會 (5)

車子停在浦西近郊、一處被林木掩映的兩扇雕花鐵門前。司機下了車, 按下門邊的一處通話器按鈕,攝像頭照出他的面容,不多時大門便緩緩開啓。汽車沿着蜿蜒但平坦的柏油路面繼續向裏行駛了一段距離,兩側古木參天, 虬結裸露的枝條将天空切成碎片, 若是在夏天, 當是一派林蔭蔽日的清亮景象, 但在冬天看起來就有些陰森瘆人。森林環抱中出現一棟花園洋房。老式的建築, 仿佛是從戰争年代遺留下來的公館,三層的洋樓,兩側嵌着六邊形的塔樓, 氣派中不乏一種年代感的精致。樓前一片照顧得當的花園,在冬日裏也不乏青綠和應時的花色。一個園丁正在修剪形狀整齊的灌木,聽到車子引擎的聲音, 他站起身,用一種略略呆滞的表情盯着他們。

林奇轉過頭看着楚央, 微微一笑,“到了。”

楚央沉默着點點頭,在司機給林奇開門的同時便自己拉開門下了車, 擡頭看着那依稀彌漫着幾片歲月苔痕的牆壁、那些精致的雕刻和欄杆……他感覺到了一種奇異的歸屬感。就仿佛他從前來過這個地方一樣。

但這根本不可能,他連上海都沒有來過。

“這裏是長老會在國內最主要的公館。”林奇走到他身邊, 輕輕在他後腰上扶了一下, “跟我來。”

林奇扣響橡木大門,很快便有一個身着工整西裝的管家模樣的男人打開門, 看到林奇微微欠了欠身,“林先生。”

“其他人都到了麽?”林奇一邊脫下大衣遞給管家,一邊問道。

“五位長老都已經到了。”

管家來接楚央的衣服,從來沒受過這種待遇的楚央略略手忙腳亂地脫了大衣,耳朵卻聽林奇給他解釋,“一個新成員要入會需要兩名長老的同意。要接受聖痕,則需要至少五名長老的首肯。所以我就邀請了五位長老來。”

五名長老,也就是五名五級觀測者……長老會中一共有二十人,

正對着門廊的大廳鋪着厚重的實木地板,一塵不染光可鑒人,空氣裏也彌漫着一股淡淡的陳木香氣。正對着他們是一道寬闊的雙扶手樓梯,往上大約十級後向着兩旁分開,頭頂則懸挂着一盞黃銅琉璃吊燈,雖然沒有打開,但在從高處彩色玻璃照進的多彩陽光中依舊美輪美奂。往右邊是待客大廳,左邊通往餐廳和圖書室。而牆壁上則挂了許多副畫作,從古典油畫到超現實主義應有盡有,但都有一個共性。如果對着任何一副畫看得太久,都會産生一種異樣的眩惑之感,仿佛整個人會被吸入畫中那混亂的世界。

“這邊請。”管家引着他們往會客大廳走去。還未進入,便已經能聽到低聲交談的人聲從門後傳出。

大門打開的一瞬,所有人聲都頓時熄滅。楚央跟着林奇進入光線明亮的會客室。柔軟的宛如苔藓般的地毯踩上去沒有任何聲音,大廳裏一時只能聽到老爺鐘的鐘錘擺動的聲音。長長的貓腳印花沙發上坐着兩兩名婦人,一名年輕中國女人年紀似乎與楚央差不多,在二十四五左右,身形纖細苗條,眉目間有一種動人的風情,而且看上去有幾分眼熟。另一名則是紅發的高加索女人,大約四十歲出頭,臉上生滿雀斑,蓬松的頭發束成馬尾,戴着厚重的眼鏡,身上穿着波西米亞風格的長裙。壁爐前站着的清冷卻俊美非凡的年輕男子赫然就是趙岑商。還有一名年邁的銀發老人坐在單人沙發上,口裏含着一只雪茄;一名非裔身形高大挺拔的中年男子坐在三腳鋼琴前的凳子上翻着鋼琴上的曲譜。光線從排成六邊形的豎長窗戶中投入,落在窗前的一架大提琴上,琴身上的獨特劃痕楚央一眼就能認出來。

大提琴竟然比他還要早到了。

楚央進入後,立刻便感覺到五雙視線聚集在他的身上,古怪的拘束感令他竟開始緊張起來。

那名漂亮秀麗的年輕女子微笑開口道,“好久不見了,林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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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奇對她微微一笑,又依次對其餘四人點頭致意,然後稍稍讓開,讓身後的楚央出現在衆人面前,“楚央,我來給你介紹一下。這位是舒曉鏡,舞蹈家,月寒舞蹈團的創始人,你應該有在電視上看到過她的舞蹈。”

那美麗的年輕女人對楚央微微一笑。

怪不得覺得眼熟……

楚央又依次介紹,那名紅發的高加索女人名叫索菲亞。羅森佛德,是一名不太出名的丹麥畫家,她喜歡畫娃娃,各種各樣殘缺不全的娃娃。銀發老人是一名日本作家丹野秀誠,作品以暗黑詭谲著稱。而非裔中年男子是美籍世界知名的鋼琴家丹尼爾。波普。

這幾個人中,楚央只認識丹尼爾。波普,只可惜人家并不認識他。驟然見到世界級別的音樂家,楚央只覺得手心出汗,忽然有種小學生考試一般的惴惴不安感。

丹野秀誠似乎是幾人中資歷最老的,用帶着濃重日本口音的中文說,“請不用覺得緊張,我們對你有初級的了解,這次見你,是有幾個問題要問你,另外需要評定你的觀測等級。”

楚央拘謹地站在大提琴旁邊,點點頭。然後看向已經站到趙岑商旁邊的林奇。

林奇對他溫柔一笑,用口型對他說,“放松。”

怎麽可能放松得下來……他沒想到入會儀式搞得跟面試一樣啊……

丹野秀誠對舒曉鏡點點頭,後者便饒有興致地看向楚央,“你是自願加入長老會麽?”

楚央道,“是。”

“你知道長老會信奉的主神是誰麽?”

楚央略略思考,回憶起白殿對他說過的那些東西,“哈斯塔,黃衣之王。”

“我們的敵人是誰?”

“……拉萊耶?”

“很好。”舒曉鏡貓一般魔魅的眼睛上下打量着他,“我們已經收到了你的個人信息。你爺爺楚毓是溫哥華音樂學院的教授,但他是在你出生前不久才開始在那裏任教的。在那之前,你知道他的職業是什麽麽?”

楚央搖搖頭,“他從來不提往事。”

“你見過你奶奶麽?”

“沒有。”

“你父母的死亡原因,是你爺爺告訴你的麽?”

“是……”

楚央隐隐覺得問題不大對頭……為什麽問的都是他的家人?

此時一直沉默的丹尼爾。波普忽然問道,“那首死亡之歌,你是在什麽情況下寫出來的?”

楚央心下一顫,不知道該不該說實話。他看了一眼林奇,後者對他輕輕點了下頭。

于是楚央說,“我得到了一本書,黃衣之王。看過第一幕後寫出來的。”

此話一出,卻聽那紅發女畫家倒吸一口冷氣,舒曉境的眼睛也一下子瞪大了,就連丹野秀誠也稍稍坐直了身體,問道,“你手裏有黃衣之王?是什麽語言的抄本?”

“英語……”

“你是怎麽得到那本書的?”舒曉鏡的語氣有些急迫。

楚央沉默了一會兒,說,“有人寄給我的,我不知道他是誰。”

那幾人面面相觑,氣氛驟然沉默下來。此時趙岑商忽然輕輕拍了一下手,“問的也差不多了,是不是該評定他的觀測級別了?”

舒曉鏡解釋道,“只有四級以上的觀測者有資格接受聖痕。我們知道你的情況,如果不接受聖痕,獵犬就會在今夜淩晨之前吞噬你。但是如果你的級別不到四級,就算我們破例讓你接受,也不會有神聖種族回應你,甚至有可能被他們吞噬。所以如果你的觀測力不到四級,抱歉我們無法同意你接受聖痕。”

幾名長老挑剔的目光中,丹尼爾指了指楚央身後的大提琴,“請吧。”

楚央轉過身,把大提琴從琴架上拿起來,把椅子往前拉了拉坐下。用手撥了幾下琴弦,小心地轉動琴軸校了校音準。大約是因為面前有世界級的鋼琴大師聽着,他心跳微快,手心有些出汗,只好在衣服上稍稍蹭了蹭。

那五個人的目光帶着種評斷者特有的冷酷,只有林奇的目光依舊溫柔堅定,仿佛對他抱着無比的信心。

陽光照射在他的後脖頸上,暖融融的。他深吸一口氣,告訴自己不要緊張,就當面前那些人都不存在,就當這只是自己普通的一次練習……

或者……當成只有林奇在聽……

奇異的是,後者似乎比前者更能讓他放松下來……

他看了一眼林奇,閉上眼睛,讓思緒漸漸沉澱。此時四周的聲音像是忽然都不見了,只剩下微末的風聲,如細語般拂過耳廓上的絨毛。

琴弓微動,絲弦震顫着空氣,如波紋般一圈圈擴散開來傳入每一個人的耳道中,引起耳膜微妙而恰到好處的共振。這曼妙的波動化作生物信號,從一個神經元跳躍到另一個神經元,在電光火石之間另大腦不同部位快速分析計算,形成了絕美而詭谲的音樂。

楚央的雙眼輕輕合上,綿綿不斷的音樂從他的琴弓之下滾滾湧出,琴身低沉地共振着,另腳下的地面也仿佛在跟着微微顫抖。

這段旋律便是上一次在桑嶼國際學校拉過的那一首毀滅之歌。遠古的、早已被遺忘的文明,華麗絕美,卻又腐敗奢靡,宛如美人屍體上生出的蛆蟲,美到腐朽潰爛。小行星撞擊地面,高溫中發生的爆炸另方圓百裏化為焦土,大塊的土地岩石飛入空中,在大氣中摩擦變成火球,毫不留情地從天而降。宛如神明震怒傾覆而下的火雨。

只不過這一次琴聲所描述的,卻又有微妙的不同。那是在天火之後,曾經繁華巨大的城市已經被摧毀,但還是有很多的“人”活了下來。它們蠕動着柔軟的身體和觸手,從倒塌的宮殿廢墟裏爬出來。它們的無數只眼睛擡起,望着那被灰塵覆蓋不見太陽的天空,漸漸流出濃稠的淡黃色淚水。它們的哀嚎被風吹拂着,一直送到很遠很遠的地方。

不論多麽繁盛的年代,多麽複雜穩定的秩序,只要一場意料之外無力阻止的天災,一場宇宙之間到處都在發生的小小碰撞,就可以灰飛煙滅,蕩然無存。那些幸存者有些守着已經毀壞的家園,日漸幹枯而死,而另一些則跋涉向遙遠的地方,其中很多都因為脫水而死在了沙漠裏,另一些活了下來。它們在尚且貧瘠的地球上重新盤結,相互依存,從最初住進山洞裏開始,一點一點重建自己的文明。它們中仍舊有很多“人”信仰着它們的神明,日夜向那黃衣的巨神禱告。經歷了無數代之後,它們終于再一次建立了自己的城邦。

這個時候的“人”已經進化成了完全不同的形态。現在的它們從母胎裏分裂出來就必然是雙生,中間有一條可以無限延伸的、彌散着幽玄色彩的臍帶相連。雙生子中強大的一個被稱為”Zhar(劄爾)“,較為羸弱但是十分靈活的被稱為“Lloigor(羅伊戈爾)”。雙生子永恒不會分開,若要繁衍,則一對雙生子會與另外一對交配,通常都是羅伊戈爾在劄爾的體內留下自己的卵,然後由劄爾進行孕育和分娩。新的“人們”也愈發強大,它們的觸手可以探入任何生靈的頭顱,波動他們的情緒和記憶。它們的文明日漸繁盛,漸漸蔓延到了整顆星球,甚至開始向着別的星球蔓延。

引人入勝的音樂攜帶着大量的幻覺和畫面出現在所有長老的面前,漸漸地,五個人中除了鋼琴家和小說家,其餘三人的眼神漸漸變得空茫,仿佛已經離開了這個俗世,去了另外一個遙遠的星系。丹尼爾與丹野秀誠對視一眼,眼中略略都有驚異之色。

卻在這時,原本輝煌激昂的樂聲陡然一轉,變得恐怖而險惡。楚央頭腦中出現的種種意向倏忽間開始扭曲,一種尖銳暗沉的陰冷悄無聲息地爬上他的背脊。他意識到哪裏不對勁,可是他無法停下。

原本輝煌的畫面倏忽被一團濃重的黑暗迅速撕裂吞噬,一股濃烈的死亡腥氣從四面八方升起,包裹住他的身體。他的琴聲不再受他的控制,變得刁鑽詭谲,充滿了不可測的轉折,仿佛無數的角正在從琴弦上突出。驟然險惡起來的琴音頓時另被琴聲吸引的三人感覺到頭腦中炸開般的裂痛,三人頓時清醒,意識到情況不對勁。

而此時,楚央已經開始聽到聲音了。

那并非是人的語言,甚至都不能算是聲音。那只是一種微妙的、氣流的震動。

那是獵犬的咕嚕聲。

“我們來了。”它們在不停說着,“獵物,我們來了。”

緊接着,他看到了很多很多的人。

有男人,有女人,有老人,有小孩,一個一個,亦或是腦漿迸裂,亦或是臉色青紫,亦或是渾身血跡。全是被他害死的人。

他們一排排站着,睜着仇恨陰冷的眼睛,凝視着他。而在最前方,宋良書和爺爺也在,他們死死盯着他,緩緩張開了黑洞般的口,發出了恐怖的不似人類的尖叫。

強烈的恐懼蔓延到楚央的臉上,可是他無法脫離。他像是被自己的音樂抓住了,那旋律不受他控制,變成了荊棘一圈一圈将他鎖死。他感覺到內髒深處一陣可怕的痛覺,說不清楚是被燒灼還是被極寒的東西凍傷。他感覺有東西溢出了自己的嘴角,某種酸臭的、粘膩的、如瀝青般的東西。

“楚央!!!”

他聽到林奇在叫他,感覺到一只手死死按住了他的手腕,奪過了他手中的琴弓。同時那種緊緊纏裹他的感覺陡然一松,楚央猛然睜開眼睛,宛如溺水的人一般咳嗆着。無數黑色的、結塊的、宛如半凝固的瀝青的東西被他嘔吐出來,落在地面的瞬間便将地毯腐蝕出了深深的洞。

此時趙岑商把一只針劑遞給了林奇,林奇一把将針劑打在楚央的脖子上。楚央只覺得眼前一黑,頓時失去了意識。

林奇緊緊抱住楚央下墜的身體,緊張地擡起雙眼,“獵犬已經來了。我們必須馬上進行接受聖痕的儀式。”

趙岑商也幫腔道,“這一看就是四級,我沒有意見。你們呢?”

舒曉鏡和索菲亞也沒有異議,但是丹野秀誠和丹尼爾似乎都有些猶豫。丹野秀誠看向林奇,“你确定?他的血統還沒有查清楚,在現在這種緊張的時局下貿然引入一個我們不完全了解的四級觀測者,如果他是拉萊耶或者混沌神殿派來的,又或者是紅伯爵那邊派來的……”

“我相信他。”林奇用一種不容置疑的口吻說道。

“……這麽說,你願意當他的擔保人?”丹尼爾嚴肅地問道。

“嗯,我願意。”林奇幾乎毫無猶豫地答應下來,“你們沒看出來麽?他的潛力這樣強,如果公約真的被打破開戰,我們需要他。”

趙岑商似乎有些不安。擔保人這種事可不是随便當的。如果最後發現楚央做出了背叛長老會的事,他這個擔保人可是會跟着一起承擔罪責的……

這個大提琴手竟然已經影響林奇至此了麽?

舒曉鏡擡頭喚來管家,“打開地下室,準備受痕儀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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