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勸退無果
此前陳季止給了巫蘅一張地契, 陳季止的百畝農田收成不錯, 財物也豐厚,就是這地契收得令她有點心虛。
不過眼下也沒有別的法子, 她和王妪、柳叟商榷良久,最終将舊宅裏的東西搬了出來。
她打算與建康巫氏徹底斷了往來。
曉風飄絮, 一層黛色的晚煙挨着暮色徐徐地吹過湖面。
巫蘅的馬車離開時, 走到謝泓的別院, 她撩開車簾往外探了一眼, 院門緊閉, 落了鎖了。巫蘅不疑有他,端敬地坐回馬車。
王妪觀她動作,嘆道:“女郎,無論品貌家世,你與謝郎都不堪配的……”她的目光落在巫蘅手中那枚質地光軟如膏的暖玉上, 似乎還刻着一個“謝”字,微微一詫, “這是謝家的信物?”
巫蘅點了點頭,她想到謝泓給她這塊信物時, 鄭重而溫柔的語調, 纏綿,一如湖上的煙雨。
王妪卻是傻眼了, “謝郎莫非是認真的?”
“他若戲耍于我,不會給我這個——”謝泓給出這枚玉佩,若還只是為了玩弄她, 那她巫蘅,便是又一輩子所遇非人。
如果說上輩子是勢單力孤謹小慎微無可奈何,那這輩子,是她心甘情願賭上真心陪他瘋魔。
那個少年,千萬不能讓她失望啊。
馬車緩緩吹過鬧市,日落西山之時,幾聲悠長的犬吠空聞,建康城徐徐悠悠蕩過幾輛驢車,映着透紅得仿佛在燃燒的雲彩,幾聲鈴铛搖得正是酣暢。陳季止物色的地方,地處鬧市之中,幾幢恢弘的府邸已是氣象萬千。
但他們要去的地方,卻是一間窄院,猶如群山環抱,安逸地醉卧于此,輕長地吐出一口暮氣。
柳叟将巫蘅和王妪安頓送到這之後,又駕着馬車去接水盈和水秀。
王妪才踏進一腳,裏頭雖然小,但屋舍處處典雅細致,巷外清幽的一排松林,右牆角落裏一方砌得不大的水池,汩汩地冒着清泉。青藤紫菀,緋紅的朱槿如雪如潮蜂擁而怒放。
“陳四郎對女郎太厚待了。”王妪還不知巫蘅設計诓過陳季止一事,實在驚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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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蘅咬唇想,這是建康城中的宅院,即便一寸地,也是常人掙揣一輩子也難望及的繁華盛處,遠遠不止那一成收入所能及的。她心裏有個令她冷汗涔涔的想法。
王妪見巫蘅不說話,也不再深問,她将院落前前後後地到掃了出來。
直至柳叟載着水盈水秀和一車星輝回來之時,水盈跳下車轅朝巫蘅遠遠地走來,“女郎,別院謝氏的人馬一日之內全數撤走了。”
巫蘅怔了怔,水盈又道:“不但如此,先前謝十二郎撥給女郎的那二十個人,包括檀羽,也都撤走了,就在方才,也不知道發生了何事,他們得了一條密令,便走得急急忙忙,也不曾為女郎留個口信。”
“莫非是謝氏內部出了事端?”水秀嬌喘着氣息,怯弱地說道。
猶如醍醐灌頂,巫蘅才想到,謝泓一直步步緊迫,實在是因為,他自己對陳郡謝氏族人也全無信心吧,他把自己逼到她身邊,便是要她和他一同面對。
“再過不久,謝氏的人會來這兒的。”
巫蘅這麽從容地說了一句,柳叟的目光狠狠地一動,他啞聲道:“女郎,我有幾句話說。”
他背着這幾個婦人走到池水出,巫蘅也來到了牆角邊上。水中清漪毂紋散漫地低伏蕩開,和風輕飏。柳叟前幾年還是那麽挺拔的一個人,現在也垂垂老矣,他縮着身骨,滄桑地直嘆,“女郎,我們回鄉下吧。”
他說的是他的願望,這也曾經是巫蘅最向往的。因此這話一出口,巫蘅的臉色變了幾分,多了道不明的複雜和悵然。
“女郎,我們現在有了錢糧,叟我也不敢問來處,但畢竟是有了財物,我們可以回颍川,或者去揚州的郊外,開墾良田遍植桑稻——”說着說着,柳叟聲音哽咽起來,眼底多了淚花,“我大半輩子待在颍川,自入了建康城,日日寝不能安席,僅是一個巫府,女郎便受了諸般委屈。這建康城,皇權旁落,皇帝荒唐腐敗,有時士族的權利甚至淩駕于聖旨之上,女郎若是肯安逸度日,我也不至于這麽惶惶不能自安,女郎,那謝泓,是你我這等人玩萬萬招惹不來的啊!”
柳叟老淚縱橫,那雙渾濁的雙目流出了無奈悲涼的淚水。
巫蘅也被這淚水所感染,她僵直了脊背,在原地怔忡良久,才愣愣地說道:“叟,謝郎待我真心。”
“我也知道他對女郎并非存了欺玩之意。昨日他進馬車前,我們曾談過。女郎,他一直在留意你的動向,也留意了巫府的動向,他一早知道秦氏對你不利,所以才故意與你一道的。”
這點巫蘅倒還是沒想到,她目光發直,柳叟佝偻着腰背,大喘了幾口,扶着身後的灰牆低聲道:“女郎,他知道陳郡謝氏不能容納一個寒門庶女做謝泓的嫡妻,他自然知道的,他太狂傲了,女郎,你們這是妄想了——”
“女郎,趁現在還未泥足深陷,還能收手,我們趕緊走吧,回揚州,回颍川,回哪裏都好。”柳叟開始咳嗽起來,涕淚漣漣地勸她。
巫蘅咬着唇肉,怔怔的沒有回答。
天邊一縷淡薄的雲翳悠悠地飄來,又悠悠地飄去,白雲千載,仿佛最是無情留住。
弦月才洩出幾許銀絲,爬滿了正面灰色的牆,柳叟在月光裏顯得格外消瘦佝偻,格外的疲乏、無奈、艱難。
“回哪裏呢?”巫蘅幽幽地嘆道,水面倒映着一個窈窕如霧的身影,淡丁香色的裙袂拂過那雙木屐,蘭香如墨飄逸。
“叟,你知道的,從我變賣家産開始,我們便已經沒有退路了。我再也不能回那個地方,現如今,我阿父的莊園、田地,終于改名換姓,我再也不認識了。”巫蘅一陣艱澀,她皺着眉輕聲道:“何況,我已經允了謝泓,無論如何,我要陪他試一試。”
試什麽?
試士庶不婚這條百年鐵律?
柳叟是清醒的,正因為清醒,他才知道,只要謝泓有一日還是謝泓,他們便不可能真踏破這世俗的阻礙在一起,巫蘅永遠不可能是謝家婦,她不會得到任何一個人的尊重。
即便是謝泓,将來他若遇上更加心儀的女郎,或許那時巫蘅年老色衰風華不再,她日日以淚洗面,誠惶誠恐,卻還是被無情休棄,那時候,謝泓的家人只怕會額手稱慶。
可饒是他此刻,苦澀從嘴裏沿入心口,一派惶然,可他竟再也說不出話來。
動情之後的巫蘅,是更迷人的,沒了那種生澀、稚嫩,褪去了那些畏葸、懦弱,他看得出,她做的每一步決定都已經深思熟慮過,柳叟終于不再多話。
月光如銀如水,蔓覆瓊枝,緋花如雪之中,不遠處傳來空茫的簫聲,月夜之中分外曠遠和悲涼,還是盛夏,巫蘅卻覺得聽聞簫聲,這院落仿佛都結了薄薄的寒霧和霜花。
她一直不肯入眠,王妪心疼地走來為她加衣,巫蘅忽然說道:“我總覺得,那簫聲耳熟。”
“回女郎話,那邊是桓家的宅第。”王妪指着那東邊矗落的一座最高的閣樓,那裏清光無塵,她說,“女郎你看,即便僅有一牆之隔,上品與下品已被生生阻隔開來。其實最殘忍的莫過于此了,有些人便是一輩子窮書苦讀,也未必有朝觐天子的機會,只能埋沒在藉藉衆人之間。而士族人,也極少飽讀詩書真有經世之才的,自诩風流者有之,好逸惡勞者有之,閑雲野鶴淡泊名利者有之,天下熙熙,興亡之事,已猶若兒戲。”
這番話不是王妪能說的。
巫蘅啞然,“王妪也和柳叟一樣,覺得我不該留?”
王妪看了眼篤定的巫蘅,她凄然而無奈地說道:“女郎,你再聰慧,也敵不過這些鐵律,他日,你定會受傷。”
“那是他日的事了。”巫蘅抿了抿唇,“至少今日,我不孤單。”
有一個人,會比她更牽腸挂肚。而他已被世俗耽擱,染上塵埃。
王妪走後,巫蘅将肩上的披風攏上,回望那東邊的一方閣樓,簫聲未絕,那是桓瑾之在吧。
這簫音太過凄怨。
這一晚是注定難眠的,謝泓被召回烏衣巷,定是他們陳郡謝氏的族長知道了他和她之間的事,是以動怒了,一旦謝泓堅持,只怕不出明日,那邊便會派人來。
謝氏門第,不至于威脅她一個弱女,更不至于要她一個弱女的性命,但該如何勸退她,巫蘅想了又想,對于陳郡謝氏的人,他們要打發一個寒門庶女,金銀財物足以她輝煌地揮霍餘生。
可惜的是,那些比起謝泓,太無足輕重。
露水浸透了這個濕氣深濃的夜,她走回自己的房間,才睡了不到三個時辰。
翌日,烏衣巷果然有了動靜。
作者有話要說: 男主和女主都是很好的人,他們的愛情也很純粹,只是世道卻不夠純粹。
不忍虐。╮(╯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