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性氣上來的時候,十頭牛也拉不回來,蕭池和白赫俱冷冷地對峙着。大王子看不過眼,快步走上前來,硬将白赫手中的刀奪下,一把扔在地上。同時拽着白赫過去,向蕭越道:“舍弟失禮,還請皇帝陛下寬恕。”
白赫總算沒有蠢到極處,竟安分地站着,不再多話。
蕭越眼皮也不擡一下,“無妨,料想三王子亦是無心之過,并非有意冒犯。”
大王子白奕賠笑道:“您說的極是。”一面狠狠地瞪了白赫一眼,卻總算舒了一口氣。
仿若相安無事般,一行人繼續向前。蕭池也放松身體的戒備,向甄玉瑾關切地道:“貴妃娘娘沒事吧?”
甄玉瑾臉上憤怒的紅暈已經消退,重新變得蒼白,她不露聲色地退開一步,刻意保持距離:“妾身無礙,有勞肅親王了。”
蕭池略略失神,他摸了摸鼻子,自覺地走到蕭越身邊去,但聽他低低道:“臣弟一時魯莽,還望皇兄不要怪罪。”這樣說自然是為了避嫌。
蕭越的聲音平靜無波,“無妨,你也是為了大慶的顏面着想。”
他們聲音雖低,甄玉瑾在後頭聽得一清二楚,據此看來,蕭越仿佛一點也沒疑心,她簡直說不上是該高興還是失望。
白漪霓夾在女眷堆中,眼見氣氛沉悶,便想帶頭活躍一下。一群人她唯一認得的只有一個白婕妤,于是笑向她道:“白姐姐,自從你去了大慶,咱們可有許久沒來往了,誰知還有相見的一天!揚古哥哥和我聽說你要回來,都高興得不得了呢。”
衆妃都是宮裏的人精,一聽這話不禁側目相望。白婕妤覺出不妙,忙笑道:“穆揚古果真如此說麽?從小兒他就變着法兒地欺負我,好容易躲過了幾年,我以為他根本沒把我這個表妹放在眼裏呢。”
一路上白婕妤總是沉默不語,這還是厲蘭妡第一次聽她說話,只覺煞是清脆好聽,可見她還是有資本争一争的,卻不知為何,甚少見她在蕭越跟前晃蕩,也是怪事。
白漪霓醒悟過來,“那都是小時候鬧着玩的,如今都長大了,自然該講點親戚情分。”于是一笑帶過。
天色漸漸昏暗,厲蘭妡由侍人領着到她的住處,漠北人多以牛皮做帳,她們這些遠來的大慶人住的則是臨時搭起的帳篷,厲蘭妡瞧了瞧,仿佛是油布之類的材料。
旅途車馬勞頓,厲蘭妡先補了個眠,等到外間的篝火一叢叢燃起,她才起身奔赴晚宴。
晚宴是在漠北王的大帳中。厲蘭妡安分地偏坐一隅,直勾勾地看着鐵盤裏的食物。這裏蔬菜匮乏,總以肉食為主——或者說全部是肉食,偶有奶制品點綴其中。她不讨厭肉,卻不喜歡切得這樣大塊的肉——她試着叉起一塊放進嘴裏,纖維粗厚,着實難以啃咬。只有一樣奶茶滋味鮮濃,尚能入口。
她留神看着其他妃嫔,大多跟她一樣恹恹的神色,想必也不習慣這裏的食物,只有漪霓公主和白婕妤吃得挺歡。漪霓公主笑得甚歡,不住地引她說話,白婕妤卻只是埋頭吃肉,不怎麽睬她。
白婕妤是個心思細膩的,想必有點惱了,厲蘭妡想。至于漪霓——厲蘭妡觑着那位公主純真的笑靥,暗暗猜測她是天真無邪,還是故意扮豬吃老虎。
漠北王是個粗豪的中年漢子,倒不怎麽拿大,厲蘭妡聽着他跟蕭越有一句沒一句地寒暄,只覺甚無趣味,橫豎也跟她不相幹。
飲至半酣,漠北王忽舉杯向蕭越道:“遠方來的貴客,我兒白赫适才誤觸尊駕,還請你大人有大量,莫要計較。”一面厲聲道:“白赫,還不向大慶皇帝敬酒賠罪!”
白赫懾于其父威嚴,只得勉強舉杯,正要說話,卻見蕭越閑閑道:“受辱的并非朕,朕當然不會計較,只怕貴妃心裏有些不舒服,這一杯酒就請敬給她吧!”
甄玉瑾受寵若驚,忙起身道:“臣妾如何擔待得起!”
白赫要敷衍場面,執意要向她賠禮,甄玉瑾推辭不過,只得受了這一杯。杯酒入肚,她白皙的臉上泛上點點酡紅,如春日桃花風中搖曳。
厲蘭妡悄悄在一旁查看,只見白赫的目光仍停駐在甄玉瑾臉上兩三回,看來此人賊心猶未消滅。可惜甄玉瑾帶了點薄醉,未能知覺。
就連漠北王也多瞧了她一眼——厲蘭妡幾乎以為連這老東西也起了色心。好在他很快就将目光轉開,笑道:“看來貴國的女子大多不勝酒力,這麽一點烈酒就受不住。”
蕭越淡淡道:“莫非漠北女子有所不同麽?”
漠北王巴不得這一問,立刻道:“自然,漠北女子堪比男兒,莫說騎馬射箭樣樣來得,就連喝酒吃肉亦有豪情壯氣。”他驕傲地望向漪霓那邊,“我的女兒更是無人能出其右,大慶皇帝,你敢不敢試與漪霓拼酒?”
蕭越淡笑舉杯:“敢不從命。”
白漪霓以前大約經常進行這一類的訓練,聞言不僅欣悅,且顯出勝券在握的模樣。她甚至豪爽地道:“此杯太小不夠盡興,換大碗來!”
一個美豔女子竟然這樣善飲,衆人不禁都來了興致。尤其是蕭越帶來的那幾名世家公子,早顯出躍躍欲試的模樣,預備一等蕭越落敗,自己便要沖上去接着戰鬥,以為大慶掙回顏面。他們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幾斤幾兩。
白漪霓喝得既急且快,咕嚕咕嚕地灌下去,桌上很快就堆起了數十個空碗。她的姿态也任行無忌,澄亮的酒液從嘴角流下,她也不去揩拭,任由它沾濕領襟,貼在胸前,令人很難不注意她那豐滿的胸脯。衆妃看着,都覺瞠目結舌。
蕭越卻似品茶一般意态悠閑,不緊不慢地飲着,毫不着急。奇怪的是,他案前的空碗堆得同白漪霓一般高,令人疑心那些酒的去處究竟是不是到他胃裏。
喝到最末,白漪霓已經星眼朦胧,兩頰紅得如打了胭脂般,身子也搖擺如風中楊柳。蕭越卻越喝眼睛越亮,似湛湛星光一般澄明清澈,他眼裏含着薄薄的笑意,起身道:“朕與公主打了個平手,看來是不必再比了。”
漠北王情知他讓了一手,愈發笑意隐晦,爽性順臺階下,“汝真乃豪傑也,小女一向自诩草原無敵手,不想今日來了一個旗鼓相當的,想來也是上天注定的緣分。”
蕭越但笑不語。白漪霓大概真是醉了,掙開扶她的人,嘴裏猶道:“你們拉着我做什麽?還沒比完呢!”
漠北王怕她失态,忙吩咐侍女按她坐下,一面向蕭越道:“小女今日高興壞了,她一向向往大慶風土,不想一下來了這許多大慶貴賓,難怪喜成這樣。”又嘆道:“可惜她不得出去見識一番,漠北雖好,就這麽一點地方,不及大慶多矣。”
他竟這樣自貶,蕭越不禁笑道:“汗王無需憂心,公主若願意出去,此番不如就跟朕的親随一道回去,朕亦會派人帶其游歷。”
漠北王面露喜色,“果然如此就好,可惜小女孤身一人在大歷,無人照拂,倘若……唉,其實漪霓的年紀也不小了,我也該為她尋個歸宿,只是一來舍不得她早早離開,二來也沒有合适的人選,似大慶皇帝你這樣的究竟是少數……”他觑着蕭越的反應,“聽聞貴朝中宮尚缺……”
聽得這一句,甄玉瑾幾乎騰地站起來,她旁邊的賈柔鸾死死拽住她的衣襟,示意她不可失态。雖然如此,賈柔鸾亦用力咬着唇,眼裏幾欲噴火。
連厲蘭妡也訝異不已,這漠北王好大的野心,不止要把自己的女兒嫁給皇帝,還想她坐上皇後之位,倘若白漪霓順利生下子嗣,漠北王必定會不惜一切扶持這個孩子登位。如此一來,大慶的天子身體裏就會流着漠北的血胤,往後亦無法不顧全母族,等于不費吹灰之力奪去大慶半壁江山。
蕭越的神色殊無變化,“自先皇後過世後,朕心甚痛,此數年都未有意另立新後,還請漠北王原宥。”
漠北王便有些讪讪,“其實,漪霓脾氣率真,未必适合主持中饋,但若她能陪伴聖駕……”
看來這老東西仍未死心,想着不做皇後也罷,先弄個妃子當當,剩下的慢慢籌謀,取殊途同歸之意。
蕭越仍舊笑着,“汗王的好意朕心領了,可惜朕宮中已經有了一位漠北佳人,若是再來一位,恐怕朕的嫔妃們消受不住。”他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白婕妤。
他這話說得風趣,衆妃都陪着笑起來——半是因為稍稍放心。白婕妤卻只是震了一震,依舊沉着臉不說話。
漠北王接連碰了兩個軟釘子,無法再向前施展,他掩飾着舉起酒杯,“罷了,原不是要緊的事,不急在這一時。你們遠來是客,且在這裏安心舒散幾天,草原上別的沒有,野物衆多,定能令諸君滿意。”話到最後,他眼裏已無絲毫喜色。
蕭越領着衆賓客含笑舉杯致意,“多謝汗王盛情。”
從營帳裏出來,諸位女眷的臉色都不怎麽好看,厲蘭妡本想同甄玉瑾她們打聲招呼,她們卻徑自走掉,也許是沉浸在自己的心事中,根本就沒有注意到她。
只有傅書瑤笑吟吟地朝她道:“天色不早了,妹妹早點歇息吧。”
“姐姐就不擔心麽?”厲蘭妡試探着問這麽一句。
“擔心?擔心什麽?”傅書瑤的詫異真實得毫不裝假。
厲蘭妡看着她的背影,只覺這個女人着實令人捉摸不透。
回到自己的帳篷裏,蘭妩已經點起火盆,狹小的空間裏于是有了融融暖意。主仆倆正準備寬衣就寝,厲蘭妡忽然聽到一兩聲奇怪的嚎叫,奇道:“怎麽這裏竟有狼麽?”
蘭妩笑了,“草原上當然有狼。”
厲蘭妡略有些不自在,蘭妩看出她的隐憂,笑道:“婕妤不必擔心,莫說外頭點着篝火,狼群不敢靠近,即便真有那不知死活的闖過來,小安子守在外頭,咱們也會平安無事的。”
小安子是從幽蘭館帶來的,厲蘭妡平素沒把這個腼腆的小太監放在眼裏,這會子卻咦道:“何出此言?”
“婕妤有所不知,小安子是有些武功在身上的,身手也機敏,只是平日宮裏風平浪靜,沒機會施展罷了。”
原來如此,厲蘭妡暗暗記在心裏。
也許是這裏的床鋪太硬,也許是外頭的火光太過明亮,厲蘭妡怎麽也睡不着。她索性披衣起身,“蘭妩,陪我出去走走。”
蘭妩揉了揉惺忪的睡眼——這丫頭真有福氣,在哪裏都睡得挺香。她道:“婕妤,您要去哪兒?”
有蘭妩伴在身邊,加上小安子作為護法,厲蘭妡悄悄來到蕭越的大帳前。門口打瞌睡的侍衛被她驚醒,正要說話,厲蘭妡比了個噓的手勢,示意他們噤聲。侍衛們知道這位娘娘素日最得寵的,也便不肯攔阻。
厲蘭妡在帳門上輕輕拍了兩下,裏頭傳來蕭越沉沉的嗓音,“誰啊?”
“是一名姓厲的女子,她說有要事面見陛下。”厲蘭妡故意捏着嗓子。
裏頭很快有了回應,“讓她進來說話。”
“是。”厲蘭妡回頭擺了擺手,示意蘭妩跟小安子先回去,自己則蹑手蹑腳地掀開帳簾。
蕭越一見到她,立刻放下手中的書卷,含笑道:“朕就知道是你,不然再沒人這樣調皮,你真以為朕會上你的當麽?”
“陛下現在不就心甘情願上當了麽?”厲蘭妡眼波欲醉,斜斜瞟了他一眼。她很清楚自己眼神的力量,并且能夠靈活運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