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厲蘭妡幾乎有一種被騙的感受,雖然傅書瑤從未騙過她——她根本就沒說過自己不想争寵,只是營造了一種淡泊的假象,令她誤以為如此。

厲蘭妡看着馬上的人笑道:“姐姐不是說病着麽,怎麽今兒反倒出來了?”

傅書瑤的容貌僅稱得上清秀,可是她的美在草原上得到了發揮,一雙清淩淩的眸子仿佛能将陰沉的天幕照亮。後宮的四堵紅牆限制了她的靈氣,她原該這樣不施脂粉,不飾绫羅,坦坦蕩蕩地融入自然之中。

傅書瑤道:“前幾日是有些不适,沒能和妹妹一同出游,今兒總算好了些,便趕着出來陪妹妹了。”

厲蘭妡意味深長地看着她,“我竟不知姐姐的騎術這樣精妙。”

傅書瑤磊落笑着:“早些年的事了,也虧得這幾年沒有忘幹淨,還撿的起來。妹妹大概不知道,我幼時曾随父親投身行伍,騎馬持兵這些都是少不了的。”

一聽此話,蕭越不禁來了興趣,“武威将軍竟這樣有志氣,将一介女子如此培養?”

“臣妾乃家中獨女,父親自幼便将臣妾充作男子教養,他亦擔心畢生所學無人繼承,除了騎馬射箭等粗技,關于行軍布陣、星相八卦等妙學,臣妾亦略有所聞。”傅書瑤的眼眸閃閃發亮。

她這一下正對了蕭越的心事,兩人興致勃勃地高談闊論。厲蘭妡靜靜地偎在蕭越懷中聆聽,只在他們談話的間歇羞澀地插上一句:“可惜臣妾學識淺陋,竟不大懂得。”

蕭越頑皮地刮了一下她的鼻子,“你不需要懂,橫豎有朕保護你,你無須到戰場上拼命。”

厲蘭妡嬌羞地捶了一下他的胸口,眸光卻悄悄朝傅書瑤的方向看去。但見她眼中一片清明,仿佛絲毫未察覺兩人間的暗流洶湧。

漠北貴族與諸位大慶公子都跟來了,厲蘭妡總算舒一口氣。蕭越也結束與傅書瑤的對話,轉而專心致志地領着衆人狩獵。

草場是一個天然的獵苑,更兼漠北人放出了一批圈養的畜類。眼前但見群鹿奔馳,狍獐交錯,十分熱鬧,直讓人眼花缭亂。

也許是豐美的獵物吸引了隐居的靈獸,眼前忽然躍過一頭白狼,毛色雪白,不染絲毫雜色。它緊跟在一頭雌鹿身後,根本未意識到自己身處險境。

所謂物以稀為貴,古人對于純白的物種更有一種天然的敬仰。蕭越大喜過望,指着那一處道:“誰能射中這匹白狼的,朕重重有賞!”

白漪霓亦面露喜色,在馬上雀躍不已。

安平侯世子霍兆為人最是好大喜功,立刻彎弓搭箭,流星般的鐵質箭頭直沖白狼胸腔而去。

他的箭術卻很精妙,眼看就要射中白狼心口,橫空卻另有一支箭直直過來,硬生生将霍兆的箭撇落在地,那支箭餘勢未歇,仍一路向前,最終射中白狼的後腿。白狼一個趔趄,撲倒在地。

甄玉瑾的長兄甄璧風姿潇灑地從馬上躍下,徑自走到白狼身邊,那只白狼猶在掙紮,卻難以起身。甄璧溫柔地撫摸它背上的毛發,示意它稍安勿躁,随即取下腰間的革囊,變戲法般地從中掏出繃帶和傷藥來,小心地替白狼包紮完畢。那只白狼仿佛知道他沒有惡意,竟不再動彈,乖乖地任其作為。

霍兆眼看到手的獵物被人奪走,幾乎暴跳如雷,“甄璧,你這是什麽意思?”

甄璧根本不理會他,而是抱起那只白狼,走到白漪霓馬前,“此物靈馴,臣實在不忍見其送命,如今既已受傷,臣想将其交由公主喂養,之後或放或留,皆随公主所願。”

他又恭敬地朝蕭越道:“靈獸配美人,微臣借花獻佛,還請皇上莫要怪罪。”

蕭越笑得着實開懷,他在甄璧肩頭拍道:“你箭術高妙,且又懷着慈悲之心,朕贊賞你還來不及,又怎會怪你?”一面吩咐李忠,“将朕背囊裏那塊玉璧取出,贈與甄公子。”

厲蘭妡看時,玉質溫潤不說,且是一塊雙聯玉璧,可以拆開作為男女定情之用,看來蕭越的用意已經很明顯了。她嘆了一口氣,看向白漪霓的方向,見她不止歡喜,臉頰上還透出紅暈來——不是被太陽曬出的灼灼的紅,而是一種濕濡的潮紅——可見這姑娘動了春心。

傅書瑤在她耳畔低低道:“我少時曾于此地居住數年,卻從未見此奇物,真是罕事。”

厲蘭妡亦悄聲答她,“的确是奇物,但不知是天然之奇,還是人工之奇。”她與傅書瑤對視一眼,彼此都了然于胸。

白化物種本來就少見,何況還那樣馴順,厲蘭妡看那白狼在白漪霓懷中十分乖覺,如同小貓小狗般,心下便已經肯定:那不過是一頭馴熟了的家狼,染了白毛而已。此番之事想必是甄璧故意設計,好哄得佳人芳心,他的心思還真是深。

霍兆雖然粗蠢,也隐隐覺得不對,他看着甄璧敞開的革囊,冷聲道:“甄兄的準備可真是充足,竟還随身帶着傷藥,像是料到會有此事一般。”

甄璧雲淡風輕地答道:“臣随侍聖駕,自然得準備周全,比不得霍兄可以兩手空空,毫無顧忌。”

霍兆被他噎得說不出話來。

厲蘭妡望着他,不禁報以同情之色,霍兆人高馬大,長得也不差,可惜跟甄璧一比就顯得蠢相了,何況這種問題本不必問的:習武的人帶金瘡藥本就是常識,霍兆一看就是那種受了傷也不懂得救治的傻瓜,凡事等着別人服侍。亦且甄璧說得那般大義凜然,好像事事為皇帝着想一般,連忠心都勝過一籌,霍兆是輸定了。

甄璧雖然是她敵人的哥哥,厲蘭妡也不禁投以欣賞的目光。甄璧繼承了甄家人良好的基因,容貌俊秀得草原上的男兒盡皆黯然失色,何況他還那樣聰慧,那樣善良——至少給人的印象如此。厲蘭妡覺得,倘若她是白漪霓,指不定也會心動。

甄璧得勢,也就意味着甄家得勢,看來這一局她是注定要輸給甄玉瑾了,不過沒關系,很快她就會扳回來,厲蘭妡暗暗想。

以後每晚,厲蘭妡仍悄悄前往蕭越的營帳中,淩晨時再偷偷返回,蕭越仿佛也從中覺出某種樂趣,并沒有攔阻她。

秋漸漸深,天黑得越來越早,亮得卻越來越晚。這一天厲蘭妡回去時,天上仍是漆黑一片,只見得滿天星子熠熠生輝,煞是好看。

經過白婕妤的帳篷處,她發覺裏頭仍亮着燈,仿佛還傳來說話的聲音。她是刻意起得早,還是到現在就沒睡?

厲蘭妡附耳聽了一聽,裏頭聲音很小,顯然是壓低了的,聽音色卻仿佛是一男一女,一個清脆,一個明顯粗犷些。

她正待細細分辨,帳門卻豁然開了,白漪霓愕然站在門首:“厲婕妤,你怎麽在這兒?”

厲蘭妡知道她已經發覺,只能耐着性子扯謊,“我早起出來小解,誰知卻見到姐姐帳裏亮着燈,想着姐姐為何這早起身,因此好奇過來看看,誰知才走到門口,你就突然出來,倒吓了妹妹一跳。”她故意撫着胸口。

“我哪裏是剛剛起身,是根本一夜沒睡!”白婕妤笑道,“妹妹若是不棄,就請進來坐坐吧。”

她不過是禮貌性的邀請,厲蘭妡卻一口答應下來,“那就有勞姐姐了。”随即舉步進去。

白婕妤臉上僵了一僵,好在很快恢複過來,她領着厲蘭妡坐下,一面道:“妹妹可要喝點什麽?我這裏粗陋些,只有些茶葉末子,香倒是挺香,要不兌了鮮奶沖一碗來罷?”

厲蘭妡露出親切的微笑,“姐姐不必費事張羅了,我略坐坐就走。”她悄悄窺伺帳內的動靜,尋找哪裏異樣——只有榻邊的一張布簾有些微晃動,也許是起了風。

白婕妤有些不自在,忙沒話找話地與她閑聊,企圖分散她的注意力。厲蘭妡有一搭沒一搭地聽着,目光卻凝注在案上一件未織就的皮袍上,她輕輕拾起,口中道:“姐姐這是為誰縫的?上面的針腳很是細密用心呢!”

白婕妤忙笑道:“還不是為了陛下!我瞧着陛下常穿的那件皮袍已經舊了,上面的針腳也有些脫落,恐怕不足以禦寒,眼看這天還要越來越冷,我便想着盡快做一件新的,好讓陛下不日就能穿上——也是因此才熬夜到現在。”

她以為這番話天-衣無縫,卻不知厲蘭妡早已瞧出端倪,她的眼睛多麽尖,什麽也瞞不過她,何況尺寸不對——蕭越雖然魁梧,到底是中原人的身量,怎樣都清瘦些,不比漠北男子高大粗壯,白婕妤這身寬大的皮袍鐵定不是為蕭越縫制的。

不管心中怎麽想,厲蘭妡面上卻露出同情:“難為姐姐一心體貼陛下,陛下卻時常冷落姐姐,連我都替姐姐不值呢!”

白婕妤見她會錯意,更不自在起來,只得順水推舟地抹了一把眼睛,轉頭道:“有什麽好不值的,反正我早已習慣了。”

厲蘭妡殷殷抓住她的手,“其實姐姐若真在意陛下,何不趁此機會多陪伴陛下?姐姐你是在這裏長大的,自然更熟悉些,比我們這些外客盲人摸象的好。”

白婕妤嘆道:“陛下不願意見到我,我即便上趕着也沒用,罷了,罷了,我只要能這樣遠遠地看着陛下,能稍稍盡到一點心意就好。”

厲蘭妡更加感動,幾乎熱淚盈眶,“姐姐一片真心,陛下總有一天能知覺的。”一面道,“可是姐姐這樣總悶在屋裏也不是辦法,好歹出來走走,且這裏是你的娘家,理應有不少熟人呀!漪霓公主不是說你有個什麽揚古表兄麽,他有沒有來看過你?”

白婕妤仿佛叫蠍子蟄了一下,手上倉皇抖了一抖,好容易才捺住,勉強道:“我父母都已逝世,娘家的親戚早沒了來往,沒人來看我也是應當。”

厲蘭妡不意勾起她的傷心事,只得讪讪地道:“原來如此,姐姐,我還得趕着回去梳洗,就先告辭了。”

等她去後,穆揚古才悄然從布簾後出來——他是一個身材高大的男子,眉宇間有一股戾氣。他冷冷地望着帳外道:“你說,她會不會已經發現咱們的關系了?”

白婕妤臉上顯出疲态,“我不知道。”

“幹脆,咱們一不做二不休,我去殺了她!”穆揚古比了個殺頭的手勢,目光狠決。

白婕妤忙拉住他的胳臂,“你可別輕舉妄動!她是皇帝寵愛的婕妤,且生下了皇長子,地位非同一般,倘若她出了事,皇帝一定會下令追查,那咱們才真是死無葬身之地了!”

穆揚古憐愛地攏住她的頭,“她若沒瞧出什麽便罷,若是被她捅出去,咱們可怎麽辦呢?”

“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揚古,我已經是個半死不活的人了,我只想跟你多待一天,一刻。哪怕之後立時把我處死,把我燒成灰,我也什麽都不介意。”白婕妤軟軟地躺倒在他懷裏,滿面淚痕。

厲蘭妡一壁走一壁思忖,看來這白婕妤與人私通已是不争的事實,對方多半就是白漪霓口中的穆揚古,從來表兄表妹最易産生感情,白婕妤說不定進宮之前就深戀此人,如今算是焦心若渴、舊情複燃。

難怪她從來不争寵,對蕭越也那般冷淡——因為她的心思根本不在宮裏,不在蕭越身上。

但,不管怎樣,她總歸是蕭越的嫔妃,倘若蕭越知曉自己被人戴了一頂綠帽子,他會作何感想呢?是大發雷霆,亦或怒火中燒?

這種想法盡管有趣,厲蘭妡卻還是決定隐瞞,倒不是為蕭越的心情着想,而是不想惹火燒身,既然白婕妤礙不着她的事,厲蘭妡也便由着她去。

何況,她目前要對付的主要目标是甄玉瑾。

厲蘭妡仿佛一個極有耐心的獵手,靜靜等待自己的獵物上鈎。在無比漫長的數日過後,蘭妩總算來了消息,道是甄玉瑾悄悄避開諸人,僅帶着她的貼身侍婢荷惜出去。

機會總算來了,厲蘭妡道:“蘭妩,你命小安子設法在白赫帳中留一張字條,說甄貴妃将于某時某地現身。”

蘭妩疑道:“那三王子真的這樣大膽,明知對方是貴妃,他還是不肯撒手?”

“他什麽時候膽子小過?何況如今天時地利人和,我篤定他不肯錯過。”厲蘭妡又道,“你再命小安子以同樣的法子通知肅親王,使他及時趕去施救。”她微笑道,“我可不能真讓貴妃出事,不然豈不傷了兩國和氣?”

“但即便如此,似乎也說明不了什麽呀?”蘭妩歪着頭。

“關鍵在于肅親王如何施為,他若先告知陛下,再領人馬應援,或許說明他一片忠心;但若他不管不顧地徑自跑去營救貴妃,那就說明甄貴妃在他心中的地位不輕,或許還勝過天家禮法。”

厲蘭妡卧在榻上,柔柔地翻了個身,“現在我們只需要靜待結果。”看來她昨晚和蕭越做運動消耗了不少體力,竟自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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