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新人們很快就進了宮,宮裏于是熱鬧起來。厲蘭妡命蘭妩大開殿門,自己則搬了一只錦杌坐在門首,耐心等待那位賈才人的到來。
見到賈素莺的第一眼,厲蘭妡的感覺是放心。賈家的基因果然比不上甄家的,賈素莺的長相和賈柔鸾如出一轍,雖然溫婉可人,難免失之寡淡,不夠驚豔。她旁邊那個女子顯然富有吸引力得多,黑白分明的瞳孔,眼尾微微上翹,挺直小巧的鼻梁,和一張櫻桃般的紅潤小嘴,構成了她清純中略帶妖冶的容貌。
厲蘭妡一個眼色,蘭妩攙着她起身,兩人款款上前,賈素莺和那女子忙跪下行禮,正要自報家門,厲蘭妡一擡手止住:“賈才人的相貌酷似淑妃娘娘,一眼就能認出來,就不必費心介紹了,倒是這一位本宮不大識得。”
那女子忙欠身道:“嫔妾乃美人江氏,見過厲婕妤。”
厲蘭妡輕輕哦了一聲,“原來是江美人,果然生得美貌,難怪能在一衆佳人中脫穎而出。”
江澄心擔心賈素莺吃味,忙道:“娘娘說笑了,嫔妾不過略有姿色,怎及婕妤您風采出衆,榮寵萬千。”
“無妨,江妹妹才色過人,眼下又拔得頭籌,總會有榮寵萬千的那日。”厲蘭妡向賈素莺道:“本宮才吩咐他們将偏殿布置好,妹妹是否先請一觀?江美人若是有興,不如也過來看看。”
怪道都說這位厲婕妤不好惹,字字句句都在挑撥離間,江澄心覺得她不懷好意,只想趕快抽身,“多謝婕妤美意,只是嫔妾還得拜見淑妃娘娘,就不便進去了。”
她匆匆告辭離去,厲蘭妡則笑迎賈素莺往裏走,一壁道:“因消息來得匆忙,本宮只來得及草草命人收拾,妹妹若覺得有哪裏不好,只管提起,無需介懷,就當這兒是自己家一般。”
賈素莺瞧時,卻見雖是偏殿,陳設亦頗華麗,各色古董玉器琳琅擺了一屋子,竟不遜于賈淑妃,暗道這位厲婕妤果然如傳說中那般得寵。賈家早已敗落,賈柔鸾那一支若非有淑妃撐着,委實還要不堪。而這位厲婕妤一介宮人出身,竟生活得如此優渥,賈素莺一見之下,着實欣羨不已。
又聽厲蘭妡道:“妹妹試着先在這裏住下,若實在不滿意,本宮會設法同賈淑妃商讨,使你們姐妹團聚。”
賈素莺忙道:“娘娘委實太客氣了,若這樣都不能說好,那嫔妾也太不知天高地厚了。”
“妹妹喜歡就好。”厲蘭妡抿嘴一笑,“妹妹瞧瞧,可還有什麽想要的麽?本宮會悉數為你安排。”
賈素莺誠心誠意地看着她,“嫔妾現在只想看一眼小公主和小皇子。”
做母親的都喜歡別人對自己的孩子表示感興趣,她相信厲蘭妡也不例外。
明玉由乳母領着外出散步去了,只有蕭忻還在。蕭忻正在哭鬧,乳母在一旁哄他入睡,只是無計可施。
賈素莺将手絹掖回到袖裏,道:“我來吧。”她伸手将蕭忻抱起,在懷中輕輕颠蕩,口中哼着不知名的曲調,外人聽着不甚理解,蕭忻在這聲音的催動之下,卻慢慢閉上眼睛。
厲蘭妡奇道:“妹妹怎會懂得這些?”
“嫔妾從前在家中時,亦時常代為照顧家中幼弟。”賈素莺有些赧然。
這一句暴露出賈家現在的苦況,連仆人都不湊數,竟需要一個黃花大閨女去伺候一個孩子。
厲蘭妡嘆道:“看來妹妹在家中亦未盡得如意。”
賈素莺以為她有所同情,不禁暗暗高興。
須臾,蕭忻在賈素莺甜蜜的歌聲中沉沉睡去。賈素莺将她放回到搖床中,告辭道:“嫔妾有些乏了,想先回偏殿休息,還請婕妤允準。”
厲蘭妡自然點頭。
賈素莺由侍女攙扶着回去,蘭妩道:“這位賈才人好似很懂事,知道陛下待會兒過來,便先避開,大概是個心性淡泊的人。”
“是真的不想争寵,亦或欲擒故縱,還有待考證。時日長久,慢慢會有結論的。”厲蘭妡早已決定不會輕易相信任何人,但是再狡猾的狐貍時間長了也會露出尾巴,這一點她無比相信。
此後數日,賈素莺依舊持續這種遠交近攻的方針,對待厲蘭妡,她總是無比和絡,也肯費神幫她照顧蕭忻,可是蕭越每次過來,賈素莺總是借故避到自己房裏,她做得那麽自然,以至于別人壓根想不到她是故意為之。
她滿以為自己能出奇制勝,無奈蕭越根本沒對她表露出特別的興趣,甚至壓根想不到幽蘭館還住着一個賈才人。
三五日後,賈素莺就有些坐不住起來,抱着蕭忻的時候也有些心不在焉。厲蘭妡看着她平靜的外表下燃燒出焦灼的火焰,不禁暗暗失笑。
四位美人進宮未能對宮中局勢造成巨大的影響——因為沒有一個順利得寵,這對某些人來說可能是一個糟糕的信號,對于大多數嫔妃而言卻是極好的。而甄玉瑾作為六宮表率,在她們第三日來請安時便殷殷勸道:“陛下忙于政事,有所疏忽也是難免,諸位妹妹且耐心等等,待陛下閑下來,想來總會召見你們的。”
旁人都還沒表态,武吟秋先嘟囔起來:“陛下果然不得閑麽?嫔妾瞧他往幽蘭館去得可勤了。”
她是撥在傅書瑤宮裏的人,傅書瑤不禁有些尴尬,她輕輕咳道:“武妹妹,你來宮中日淺,各地不大識得,許是你看錯了也不一定。”
“怎會?”武吟秋仍舊堅持己見,“嫔妾可是瞧得真真的,陛下日日都往幽蘭館去,不會有錯。”她又問着賈素莺,“賈才人,你住在幽蘭館,不知你有沒有同陛下說上話?”
這叫賈素莺如何回答好?若說有吧,倒顯得自己有意争寵,且會惹厲婕妤不高興;若照實說沒有,旁人難免會揣度厲婕妤心胸狹窄,刻意打壓房裏人。
兩面都是為難,賈素莺不禁顯出愠色,暗道這個武吟秋真是可惡,沒一處得人心的地方。她漲紅了一張臉,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
厲蘭妡默然不語,仿佛忽然變成了個聾子。
總得有人發話。甄玉瑾咬牙切齒地開口:“武才人,請你謹言慎行。陛下愛往何處去,那都是陛下的自由,豈容你肆意談論?往後再有這樣的事,休怪本宮不留情面,今兒就罰你抄一百遍佛經,明日五更前送來墨陽宮,不得違誤。”
武吟秋還想頂嘴,再一看甄玉瑾沉着臉,花容結冰,知道動了真怒,只得收斂着垂下頭,雖然仍有些不服氣。
厲蘭妡在一旁暗嘆:這工部侍郎不知怎麽教的女兒,脾氣既壞且蠢,莫非修建地基時一錘子下去把腦子砸壞了麽?不知道這武吟秋是怎麽選上的,還是覺得選進宮的人不能都太聰明,需要她來平衡一下智商?
早會結束後,厲蘭妡先回幽蘭館看了一回蕭忻,再命乳母将明玉帶出去走動,便照例去給太皇太後請安。
到了繡春館,她驚奇地發現江澄心也在。江澄心正在同太皇太後絮絮聊些什麽,臉上猶帶着笑,見到她來,忙伏身行禮,“嫔妾見過厲婕妤。”
“妹妹不必多禮。”厲蘭妡蓄起滿滿的笑,上前攙扶她起來,“妹妹怎麽有空來看太皇太後?”
“太皇太後是宮中所有人的長輩,嫔妾來看望也是應當,而且——”江澄心向床上的老婦人回眸一笑,随即迅速地轉過臉來,“婕妤大約也聽說過,嫔妾有幸與太皇太後沾點親故關系。”
“是麽?本宮竟真沒聽說。”厲蘭妡有意道。
江澄心有些窘,盡管仍保持良好的微笑,“認真算起來,太皇太後是臣妾的遠方表親,放尊敬了說,便是稱一聲姑奶奶也不為過。只是臣妾父親這一支素來不甚興旺,卻比不過太皇太後這樣的好福氣了。”
太皇太後沒有說話,只是含笑不語。不否認,那就是變相承認了。厲蘭妡莫名有些失望,勉強道:“那妹妹可真是他鄉遇故知了。”
江澄心笑得極歡,“也是老天庇佑,嫔妾才有再見到太皇太後的機會,如今嫔妾僥幸入宮,也不求別的,只想伺候太皇太後身側,侍奉她老人家終身便是。”
說得好聽,她倒不信這個江澄心抱着如此純潔的念頭,恐怕也是将這位老婦人作為跳板,作為她勾引皇帝的助力而已——就如同厲蘭妡當初所做的那樣。
厲蘭妡忽然覺得有些悵惘,她一直在試圖抹殺自己的粗俗無恥,如今偏偏有另一個人跳出來證明她的黑暗本質。江澄心就像是她的影子,映照出曾經的自己,或許她就是曾經的她,那麽,之後她也會成為現在的她麽?不,厲蘭妡決不允許,她絕不容許別人重複她曾經走過的路,進而複制她的成功。她千辛萬苦得到的一切哪怕不是光明正大,至少也是來之不易的,她決不讓人輕易奪取。
懷着一種難以言表的心緒,厲蘭妡沉重地望向太皇太後——病床上的老婦人同時也在靜靜地望着她,眸子一片清明,不摻雜絲毫渾濁的負面情緒。
厲蘭妡忽然覺得自己對這位老婦人是有感情的,不單單出于利益的糾纏——到了今天這一步,她其實不怎麽需要太皇太後作為靠山,有了一兒一女,加上腹中未生下的這一個,她已經地位穩固,甚至可說高枕無憂。
她之所以仍舊每天來看望太皇太後,更多地出于一種習慣,或者說朝夕相處的情感——她在這裏沒有一個親人,委實太過孤單,她之前常說将太皇太後當做自己的家人看待,如今這句話竟像真的了。
抱着這樣複雜的心情,厲蘭妡款款上前,挨着太皇太後的枕頭坐下,輕輕揎起袖子:“太皇太後,臣妾來為您捶背吧,您從前常說,只有臣妾的力道拿捏得最好,旁人再沒一個合心合意的。”
“是啊,就是這麽簡單的一項,他們都比不過你。”太後輕輕嘆道。
厲蘭妡恭謹地道:“那是因為臣妾認真将太皇太後的話放在心上,凡事只有真心,才能用心。”
江澄心覺出不妙,忙道:“太皇太後,您還記得歷城的事麽?臣妾在那兒長大,經歷許多新鮮趣談,您若是喜歡,臣妾可以說與您聽。”
歷城是太後的故鄉,她輕輕點了點頭。于是江澄心搬了一張小杌在床邊坐下,聲情并茂地講述起來。她的聲音着實好聽,臉上的表情也足夠動人,一個個故事被她說得活靈活現。
直到消磨了一個上午,兩人才相繼離去。談姑姑送客回來,便朝老主子笑道:“太皇太後今兒可算有福了,得了兩位孝順的後輩,一位賽一位殷勤妥帖。”
“厲婕妤的勤謹咱們都是看在眼裏的,至于江美人——她的故事說得很好。”太皇太後容色平靜。
談姑姑聽出她的弦外之音,面色驚疑不定:“您的意思是……”
“哀家雖然老了,腦子還沒壞,江家那一支人丁單薄,幾十年前就斷了香火,哀家竟不知何時多出這樣一位後輩。她不過仗着姓江,以為可以套套近乎罷了。”
談姑姑的臉色陰沉下來,“這江美人的膽子也太大了,竟然欺瞞太皇太後!”又咦道:“您方才為什麽不戳穿她,反而由着她當厲婕妤的面扯謊?”
“哀家為何要拆穿?”太皇太後輕哂道,“正因她膽子大,哀家才肯幫她,哀家喜歡膽大的人。何況她們兩人争競起來,自然得争相讨好,得利的反而是哀家,不是麽?”
談姑姑微笑起來,“太皇太後果然睿智。”
禦花園的一條羊腸小道上,武吟秋憤憤地踢着腳邊的一塊小石子,催它向前。侍女描蝶在一旁苦勸:“才人,您還是先回宮将那幾篇佛經抄了吧,若不能按時完成,只恐甄貴妃還要責罰呢!”
武吟秋恨恨道:“甄貴妃算得了什麽,厲婕妤又算什麽東西!不過早來了幾年,就敢一個個擺出主子的款來,也不看看自己那樣,臉都皺成老樹皮了,還好意思跟年輕姑娘争飯碗呢!等我成功見到皇上,一定會比她們更得寵,位分也會升得更高,到時候看誰給誰沒臉!”
她越想越氣,于是飛起一腳,将那塊鵝卵石遠遠踢出。誰知沒幾步卻有一個小女娃迎面走來,那塊石子正中她的膝蓋,她不覺坐在地上,抱着腿哭起來。身旁大概是伺候的乳母,忙蹲下身哄勸她。
武吟秋絲毫不覺得自己有什麽不對,兇神惡煞地走上去,叱道:“哭哭哭,就知道哭,你是折了腿嗎,還是走不動路了?以為這樣就可以訛倒我麽?”
那位乳母見她态度這樣不和善,不由得也生了氣,站起身道:“這位主子,本來就是您有錯在先,何況還是個長輩,何必對一個小孩子大吼大叫的,這倒占住理了?”她不認得武吟秋,憑架勢判斷是位娘娘。
武吟秋當然不會把她一個下人放在眼裏,傲然道:“你算什麽人?這裏豈容你一個奴才說話?”
那乳母忍着氣道:“是,奴婢是不值得什麽,可娘娘您是否知道眼前這個小姑娘是何人?奴婢不妨告訴您,她就是厲婕妤膝下的明玉公主,陛下最是嬌寵的……”
她不提厲蘭妡還好,一說這話,武吟秋立刻暴跳如雷,“不過一個下等宮人生的,我會怕她?莫說她現在只是個小小婕妤,即便有朝一日成了皇後,我也照樣看她不起!”
她越看越覺得窩火,索性将明玉推了一把,“別以為有個得寵的娘就了不起了,以為自己是金枝玉葉嗎?不過從一個粗使宮人肚子裏爬出來的,以為別人會将你捧上天麽?”
明玉恨恨地瞪着她,忽然重重在她胳膊上咬了一口,使出十分力氣。
武吟秋吃痛,連忙将手縮回,掀開袖子看時,只見雪白的藕臂上出現兩排深深的牙印。她頓覺怒不可遏,高高舉起巴掌,立刻便要回敬明玉一個耳光。
她的腕部忽然被人緊緊握住,身後傳來一個冷峭的聲音,“武才人,跟一個小孩子置氣,這便是你的本事麽?”
武吟秋頭也不回,惱怒道:“你是何人?要你多管閑事!”
描蝶跪在一邊,小心地提醒道:“武才人,公主來了。”
“怎麽又是公主?天下哪來這許多公主?”
描蝶抹了一把汗,越發戰戰兢兢,“才人,是太後的親女,和嘉公主來了。”
武才人一驚,驀然轉身,恰對上蕭姌那張冷若冰霜的俏臉,她只覺腿上一軟,一腔氣勢盡數消弭于無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