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據說命途高貴的人出生時往往會帶來祥瑞之兆,譬如瑞雪,譬如甘霖。蕭慎顯然沒有這樣的好福氣,伴随他而來的是一場綿亘日久的大旱,從南邊一直蔓延到京城,成為今年上半年最大的一場災禍。
自然,不管外邊如何困苦,皇城裏的生活依舊優渥,不過在這樣艱難的局勢下,有些地方難免也束手束腳起來。
厲蘭妡好不容易哄着蕭慎睡着,已經出了一身的汗,裏層的衣衫也黏在皮肉上,待要沖個澡,蘭妩為難道:“今歲不比往常,天氣格外熱得厲害,幾個月都沒下過一滴雨,聽說不少地方的水井都幹涸了,宮中的水也金貴起來,各宮都有一定的限度,輕易不能越過的。”
厲蘭妡知曉其中不易,也便點頭道:“也罷,晚間臨睡前再洗吧。”她忽然憶起蕭越這幾天來得不如往常頻繁,有心去他面前打打眼,于是吩咐道:“蘭妩,将早起做的綠豆湯呈上來,我要去太儀殿面見皇上。”
蕭越正在為國事煩憂,明玉聰明乖巧,善解人意,或者能令他開懷。厲蘭妡想了一想,看着女兒道:“明玉,我要去見你父皇,你要不要跟着?”
明玉巴在蕭慎的搖床邊,烏黑的眼珠一動不動地盯着襁褓裏的小人,“我不去,我要留在這裏看着弟弟。”
說也奇怪,明玉對蕭忻不怎麽熱衷,對這個剛出世的二弟卻格外有興趣。也許是因為他太小,令人有一種保護的*:蕭慎不及蕭忻那般壯健,生得瘦弱些,臉色也有些蒼白。厲蘭妡起初擔心他或許從胎裏帶來什麽弱症,及至請吳太醫仔細瞧了一瞧,知道無礙,才肯放心。
明玉有這樣的責任感是好事,厲蘭妡道:“那你可得仔細照看着,母妃先走了。你若是想念父皇,記得改天自去看他。”
到了太儀殿,蕭越仍在案前翻看奏折,神情卻不及往常那般閑逸,顯得有些焦躁。他對厲蘭妡的态度仍很和氣,“你才出月子,該多休養幾天才是,怎麽偏出來了?”
厲蘭妡笑盈盈地道:“臣妾心中挂念皇上,如何還有心思休養?”她見蕭越面幹唇燥,嘴角也起皮了,于是将帶來的小提盅打開,露出裏頭碧瑩瑩的湯汁,“天氣炎熱,臣妾怕陛下有些上火,特意做了碗綠豆湯來,已經去過皮,炖得爛爛的,這會子也涼透了,陛下嘗嘗可好?”
蕭越想必渴了,也不推辭,徑自接過,咕嚕咕嚕地灌到喉嚨裏,抹了抹唇邊道:“做得很好,且甚是清爽,莫非是你親自動手?”
厲蘭妡抿嘴一笑,“臣妾知道陛下嘴挑,不喜甜膩之物,因沒怎麽加糖,改用蜜水調劑,加之事前用冰鎮過,并濾去粗渣,因此才得爽口。”卻巧妙地避開了是否自己親自動手這個問題。
蕭越有些感動,“難為你費心了。”
“臣妾身為陛下的妃妾,照顧陛下飲食起居本就是應盡之職,算不上什麽。”厲蘭妡看着案上道,“陛下是否為外邊旱情憂心?”
蕭越随手将大堆奏折撥到一邊,愁眉依舊深鎖,“也不止朕一人,天下臣民皆為大旱所苦,百官亦紛紛上奏直陳其事,可恨朕無能為力。”
古代無法人工降雨,人力所能做的實在有限。厲蘭妡嘆道:“為今之計,只有盡力節省,外則多修明渠,多鑿暗井,以圖支撐。”
“已經吩咐人辦去了,奈何收效甚微,朕打算派人修築祈雨臺,命祭司日夜祝禱,以期上達天聽,廣施甘霖。”蕭越憂心忡忡地說。
這真是病急亂投醫了,厲蘭妡自己不信這些,奈何這裏的人都倚重神明,她不願被看成異端,因此點頭道:“也只有這個法子了。”
但凡發生天災,*往往接踵而至,聽聞因為幹旱造成饑馑,各地已出現了幾處暴-亂,連京城也有所波及。
外邊不太平,宮內卻一如既往的寧靜。甄玉瑾閑閑倚在墨陽宮上首,向底下諸位妃嫔發出訓示,“陛下這些時日忙于政事,咱們姐妹也不好幹坐着,該有所表率才好。”
衆人齊齊道:“但聽貴妃娘娘吩咐。”
甄玉瑾悠然道:“如今宮外旱情不容小觑,宮裏的水源也不充足,大家夥兒都該儉省着點。楚美人,聽說你養的那幾只叭兒狗每日都得喝上好的山泉水,可有此事?”
被點到名字的楚美人紅了臉,“娘娘有所不知,那幾只叭兒狗嬌慣得很,尋常的水都不肯下嘴的。”
“再怎麽嬌慣也得順應時勢,人都快渴死了,你還将那東西當寶似的,本宮現在給你兩個選擇,要麽把你的狗趕出去,要麽,你自己滾出宮,本宮便不再追究。”甄玉瑾懶得與她糾纏,調轉了槍頭道:“金良人,聽說你有幾株新奇的盆花,每日都得用大量清水澆灌?”
金良人怯怯地開口:“那是傅妃娘娘送給嫔妾的,非如此不能養活……”
“那我可管不着!”甄玉瑾不耐煩道,“眼下一點一滴都來之不易,經不起半分揮霍,你也該懂點事故!”
金良人紅着眼圈應了聲是。傅書瑤在一邊聽着,臉上卻一絲情緒也無,仿佛甄玉瑾說的不與她相關。
好在甄玉瑾并沒指名道姓地找她麻煩,大約經歷了上次的事後,心中對其頗為忌憚,不敢輕易招惹。甄玉瑾也只是挑了兩個小喽啰開口,餘者嫔妃并未波及,衆人都松了一口氣。
江澄心忽然輕輕笑起來,“其實兩位姐姐能用得多少,嫔妾雖來宮中日淺,倒是聽說昭儀娘娘素好潔淨,似此夏日,每日必沐浴三五回,想來這才叫所費不呰吧?”
甄玉瑾的眼皮微微垂下,“江妹妹果然不大懂得,厲昭儀即便如此,那也是因為伺候皇上,疏忽不得。妹妹如此挑剔,是對聖上有所不滿嗎?”
江澄心一凜,忙正容道:“嫔妾不敢。”
好一個甄玉瑾!厲蘭妡本以為她轉了性了,所以不來找自己的茬,豈料她竟然玩這一手!如此雙标的做派,難免會激起衆人對她的仇恨,令她成為人人皆欲除之而後快的公敵。
厲蘭妡笑道:“貴妃娘娘,嫔妾已是三個孩子的母親,怎會還像從前那般不曉事?眼下處在緊急關頭,衆人都當與陛下共進退,嫔妾亦在極力省儉。娘娘若是不信,不妨派人調查各宮此月的用度,嫔妾自信沒有逾矩。”
甄玉瑾哼了一聲,不再多說。她當然不會真派人抽查——雖然她當衆提倡節約用水,認真檢查起來,沒準她宮裏用的水量是最多的。
甄玉瑾不願繼續這個話題,轉向賈柔鸾道:“賈妹妹,聽聞太後最近鳳體抱恙,不知要不要緊?”
賈柔鸾正在出神——興許是為姨母的事憂心,當下驚醒便道:“倒算不上多麽嚴重,只是瞧見太後娘娘難受,妹妹心中實在不忍。”
甄玉瑾關切地道:“請太醫看過不曾?”
“已經看過了,只是太醫也瞧不出什麽,只說上年紀的人身子骨本來就弱,有個三病兩痛也是難免。”
“宮中的太醫總是如此,自己醫術不精,總是半真半假地找些話推脫。”甄玉瑾道,“妹妹,煩請你回去告訴太後娘娘,說我明日就去看她。”
賈柔鸾以帕拭淚,“有勞姐姐了。”
她兩個再沒有這樣好,厲蘭妡在一旁看着,只覺暗暗納罕。
繡春館中,厲蘭妡正在伺候太皇太後喝粥——天氣熱,老人消化不好,只有一點清粥小菜尚能落胃。
飲畢,厲蘭妡将碗挪開,仔細用淨帕拭去太皇太後嘴邊的殘渣,十分溫柔妥帖。老婦人靜靜地看着她:“你才生下慎兒沒多久,怎麽也不多陪陪孩子?”
“慎兒有乳母照料,臣妾用不着費多少精神,何況——”厲蘭妡笑道,“太皇太後大約不知道,明玉這孩子十分老成,竟知道看顧幼弟了,有她在,臣妾可以省不少心。”
“那可真是好,在這皇室之中,感情深篤一點總不是壞事。”老婦人嘆道。
厲蘭妡知道她又想起自己那稀薄的婆媳情誼和母子情分,不禁暗暗一笑,要的就是這種效果。
江澄心本在一旁安靜地為老婦人誦讀一本古詩集——老婦人喜好風雅,也雅好詩文。這會兒她便放下書本道:“昭儀娘娘,嫔妾聽說太後娘娘亦抱恙在身,您何不往慈頤宮侍疾,此處交由嫔妾就好。”
這個江美人,果然耐不住了,竟三番兩次地與她作對。厲蘭妡溫溫柔柔地笑道:“太後那邊自有貴妃和淑妃料理,用不着我費多少精神,反而太皇太後這邊我實在放心不下——沒有一個忠誠可靠的人守在旁邊,叫我如何抽得開身?”
這意思便是将江澄心也劃入不忠誠的那撥,她臉上一滞,覺得有些下不來臺。尴尬之餘,她仍舊取過掉落在地的古詩集,裝模作樣地誦讀起來。
厲蘭妡嘴上如此說,回去想了一想,覺得皇帝的媽病着,自己若不看上一看,實在有些說不過去。于是她挑了蕭越得閑的一日,跟着他一齊來到慈頤宮,避免出現冷場。
誰知一進去,卻發現太後床邊圍了衆多妃嫔,原來她們聽說蕭越要過來,也都齊巴巴地趕上這個時候,既可見上皇帝一面,也能趁勢展露自己的孝心。
蕭越排開衆人上前,溫然看着床上的病人道:“母後,您身子還好麽?”
厲蘭妡随在他後邊發問,“太後娘娘,你是否覺得哪裏不舒服?”
太後不看兒子,卻看着厲蘭妡,“厲昭儀,慎兒還好麽?”她的聲音聽着很虛弱。
厲蘭妡忙道:“太後放心,忻兒和慎兒都很好,明玉也一切如常。”
“那就好,那就好……”太後的手抖抖索索地縮回到被子裏,臉也轉過去,似乎不想談論自己的病。
厲蘭妡見她容色雖然憔悴,身子卻未見消瘦,那雙手也如常,實在想不通哪裏有病。
賈柔鸾以手覆面,“太後這病竟不知怎麽回事,也沒發燒,也不見咳嗽,只是精神不濟,再則直嚷心口疼,問過太醫,也都瞧不出什麽,有說不是病,究竟沒個定論。”
蕭越關切地看着母親,“母後今日可覺得好些?”
仍是賈柔鸾替她回答,“今天的精神還算好些,前幾日還要糟,為怕陛下憂心,太後娘娘不許臣妾告訴您,可是這個模樣……”她的聲音裏帶着哭腔,仿佛說不下去了。女孩子的心腸本來就軟,何況她還是太後的親眷。
太後掙紮着起身,蕭越忙為她扶住肩膀,太後看着他,眼裏盡是蕭索:“越兒,你不必為我擔心,俗話說得好,五十而知天命,到了這個年紀,我還有什麽可愁的、什麽放不下的。”
蕭越替她将枕頭扶正,溫順地道:“母後切莫說這樣話,您定要長命百歲,往後明玉出嫁,忻兒娶妻生子,您都得一一見證,眼下這一點小病算得了什麽呢?很快就能過去的。”
厲蘭妡暗道,蕭越想的還真是長遠,她自己都還從未考慮過這些事呢。
甄玉瑾在一旁看他們母子情深,自己仿佛也熱淚滿眶,她忽然提議道:“陛下,臣妾恍惚想到,太後娘娘未必是病,興許是叫什麽魇住了,不如請明華殿的法師來瞧瞧。”
蕭越的神色變得古怪起來,“魇住了?”
甄玉瑾有些怕他,硬撐着道:“既然宮中的太醫瞧不出來,不如換個法子,好賴試上一試,興許成功了,那不是皆大歡喜麽?”
賈柔鸾亦抱着蕭越的袍角哀道:“臣妾知道陛下素來不大信這些,可是太後娘娘——她終究是陛下的母親,也是臣妾的親姨母,太後鳳體為大,臣妾懇請陛下聽此一言吧。若是不成功,陛下再來處置也不遲。”
她兩個輪番上陣,目的就是使蕭越讓步。厲蘭妡知道,孝字當先,蕭越一定會讓步的,終究是他親娘的性命要緊,雖然厲蘭妡現在越發懷疑太後是否真的有病。
連法師都出來了,還會有什麽?厲蘭妡清楚自己的确是妖孽——作為一個從異世界來的現代人,還被系統賦予了詭異的能力,不是妖孽是什麽?她倒是很想看看,這尊真神能否收服自己這個邪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