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送走談姑姑,賈柔鸾的笑容已有些勉強,“看來陛下仍一心記挂着厲昭儀,睡裏夢裏也忘不了她。”
甄玉瑾沉着臉一語不發,旁邊的江澄心見兩人顧不上将她趕出去,便大着膽子道:“厲昭儀已不再是昭儀了,現在叫濟元師太,這位濟元師太對太皇太後很是關心,前些日子還特意托人送來平安符呢!”
語罷,她稍稍斂衽,恭敬地退出去。
甄玉瑾粉面上含着勃勃怒意,“這個厲蘭妡,在佛寺裏還這樣不安分,沒準哪一日就會東山再起!”
賈柔鸾輕聲道,“與其費心提防,不如斬草除根來得方便,甄姐姐,你說是不是?”她擡起瑩白清秀的臉龐,薄薄的黑眼珠裏含着詭秘的笑意。
甄玉瑾意會過來,不禁笑道:“到底是妹妹心思敏捷,這麽快就想到應對之策。”
繡春館裏,談姑姑将方才所見悉數告知病榻上的太皇太後。老婦人握着茶杯,面上仍似磐石不動:“越兒真在夢裏叫了那個人的名字?”
談姑姑陪笑道:“奴婢先也以為聽岔了,誰知陛下接着又叫了一聲,連甄貴妃她們也聽得清清楚楚。”
“夢裏說的話總不會有假。”太皇太後放下茶杯,輕輕嘆道:“看來越兒真對她心動了。”
談姑姑道:“現在可以确定陛下的心意了,那麽您是不是……”
老婦人擺了擺手,“不急,皇帝還病着,況且此事仍需從長計議。”她忽然輕輕咳嗽起來,談姑姑将帕子遞過去,太皇太後就勢唾在帕上。
談姑姑瞟了一眼,只見一口濁痰裏夾雜着點點紅絲,不覺心驚肉跳。
老婦人察覺她神色異樣,淡淡道:“怎麽了?”
談姑姑忙将絲帕藏到背後,笑道:“沒什麽,您老人家不要多想。”一顆心卻漸漸沉下去。
白漪霓因甄璧癱在床上,委實不好出門,因借口家宅不寧,需要消災解厄,将厲蘭妡請到甄府做了一場小小的法事。
好在其他人也不認得她,厲蘭妡仿照寺中姑子平常的樣式,裝模作樣地舞了一陣,虛應差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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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途暫歇時分,白漪霓将她請到房中喝茶。厲蘭妡合掌道:“貧尼雖然盡己所能,尊夫的病勢仍得聽從天命,能否好全,得看神佛是否願意庇佑。”方才她去甄璧房中,只見那俊俏郎君臉色青白慘淡,下身盡以棉被覆住,可見底下是何等慘象。
白漪霓眼裏一片缱绻情意,“他若好了,自然是我之福;如若不好,我拼盡一生來陪他就是。”她會心地看了一眼厲蘭妡,擯棄僞裝道:“其實我這次找你過來并非為了璧郎的事,而是另有一樁要務告訴你。”
她停了一瞬,“陛下卧病在床,尚昏迷未醒。”
厲蘭妡連眼睫毛都沒眨一下,只靜靜看着對面的人。
白漪霓詫道:“你不擔心麽?”
“貧尼既已是修行中人,俗世紛擾自然與己無礙。”
“得了,我不信你真能心如止水。”白漪霓撇了撇嘴。
厲蘭妡方始嘆道:“心不靜又能如何呢?明知自身無能為力,為其煩擾又有何益?”她适時地在眸中流露出一絲隐憂。
白漪霓同情地看着她,輕輕嘆了一聲。
天色已晚,沉沉的月升上來。厲蘭妡和蘭妩坐在甄府的馬車上,由專人送她們回圓覺寺。
蘭妩小心觑着對面,“你真不擔心陛下麽?”
厲蘭妡安靜地閉着眼,“不過是一點風疹而已,死不了人的。”
蘭妩不禁瞠目,為她這話的大膽和無忌,她輕輕道:“你是否心中怨怪陛下?”
“怨?我為什麽要怨?”厲蘭妡輕輕笑起來,“他要做他的孝子,我要做我的寵妃,只有利益的糾葛,感情的恩怨是談不上的。”
蘭妩依然不十分相信,她覺得厲蘭妡只是因為蕭越的作為而齒冷,不至于毫無感情。她之所以這麽說,純粹是為了維護自己僅存的體面。
馬車忽然停住,重重的颠簸險些将她們磕下來,蘭妩從簾子裏探出頭去,叱道:“你怎麽駕車的?這點子路都走不好嗎?”
車夫抹了一把汗,賠笑轉頭,“前邊堵住了,看來只好換一條路。”
蘭妩看時,果然前邊暄暄攘攘地圍着一群人,将本就不甚寬敞的路堵得水洩不通,因點頭道:“換道罷,只別誤了我們回去的時辰。”
車夫應了一聲,忙調轉馬車,另擇了一條路疾馳而去。
蘭妩收回身子,向厲蘭妡簡單彙報情況,厲蘭妡仍在閉目養神,聞言只道了一聲嗯。
蘭妩莫名覺得心神不定,不時掀簾子朝外邊張望,只覺這條路格外僻靜,兩旁的行人都見不到半個,陰森森的像一條鬼街。她不禁朝前面喝道:“喂,這是回圓覺寺的路麽,我怎麽從來不曾見過?”
那人手上不停,頭也不回地道:“姑娘不出大門所以不知道,這是離圓覺寺最近的路,別看人少,走起來可方便着哩。”
又行了一段,蘭妩越想越是生疑,遂厲聲道:“停車!快停車!”
車夫恍若未聞,仍奮力驅動車馬向前,疾行如風。厲蘭妡和蘭妩對視一眼,都覺得其中有蹊跷,待要跳下馬車,卻又不敢。
須臾,車夫勒住缰繩,馬車停下來,“到了。”
蘭妩扶着厲蘭妡下去,眼前卻是一座廢棄的空宅。她冷聲道:“你帶我們來這裏做什麽,這裏是圓覺寺麽?”
“這裏不是圓覺寺,但卻是你們該去的地方。”車夫陰測測地一笑,唿哨一聲,便有數個黑衣人從裏頭呼嘯而出。
那車夫也扯下外袍,裏頭赫然也是一身黑衣,袖管之下則露出一截雪亮的刀尖。他慢慢上前兩步,“我與你們無甚仇怨,只是授命于人,不得不如此行事,你們做了鬼也莫怪我,合該到陰曹地府找閻王爺說理,下輩子投個好胎,別再惹這些紛争了。”
這殺手的話居然頗有禪意。
厲蘭妡在這生死關頭反而鎮定下來,微笑道:“我不知道閣下的名諱,也不知道是誰派閣下行此無德之事——料想閣下也不會告訴我。只是有一樣我想與閣下商讨。”
那人見她毫無畏懼,下意識地愣道:“你說。”
厲蘭妡其實心裏也有點發憷,卻仍不露聲色地說:“那人只讓閣下取我的性命,卻沒說如何取我的性命,是也不是?”
那人被她牽着走,不覺點了點頭。
“那好,閣下如若就此将我們殺死,引刀成一快,未免太過舒服,那人也未必遂願,我這裏倒有一個提議,閣下不如将我們關起來,慢慢折磨致死,如此那人歡喜,你也能得到更多好處,你說如何?”
厲蘭妡侃侃道來,殺手聽得目瞪口呆,他萬想不到世上竟有這種人,不求速死,反而甘心受盡苦楚。
連蘭妩也變了臉色,雖不敢當着面說什麽,卻悄悄扯了扯厲蘭妡的衣襟,準确地傳達出她內心的驚惶。
厲蘭妡在她手心裏輕輕一摁,示意她鎮定下來。
殺手終究是殺手,經驗豐富,很快他就明白這不過是緩兵之計,冷笑道:“你只是想拖延時間,等待人來救援,莫以為我會上你的當。”他舉起手中彎刀,再向前一步,立刻就要動手。
蘭妩驀地攔在厲蘭妡身前,死命瞪着他,恨不得在他身上重重啐一口。
她真的啐了,不過是唾在地上,“呸,堂堂幾個男子漢,欺負兩個弱女子算什麽本事!”
那人不禁大怒,眸中冷光一現,手中寒芒飛出,筆直地貫入馬車,距離蘭妩的鬓發不足一寸。
蘭妩一驚,情不自禁地向旁邊跌出,所幸被一人接住,她驚魂未定地看着這位英雄:“睿王殿下!”
毫不客氣地說,睿王蕭恕是一個勇武剛健的年輕人,脫卻了少年的模樣,顯得英氣勃勃。他揚起兩道劍眉,冷聲言說:“閣下為何許人,為何無故取這兩位師父的性命?”
殺手先生當然不肯跟他廢話,揮一揮手,一群黑衣人直沖而來。以多勝少雖然勝之不武,只要能完成任務就好。
他的預料竟錯了,只見那些人在半道上動作突然遲滞下來,再一瞧,他們已紛紛向後倒去,胸口上都插着一只冷箭。
原來蕭恕也帶了一群護衛。
車夫見勢不妙,立即便想逃走,蕭恕怎能容他,伸手抓住他的衣領,待要細細審問,卻見他的頭歪向一邊,口中有白沫濺出——他自己服毒死了。
蕭恕将他扔在地上,嘆道:“可惜,該留他一條性命問出主謀的。”
厲蘭妡瞥了一眼,道:“他既然為人賣命,自然也懂得保守秘密,即便王爺細細拷問,他也未必肯招。”她淡淡望向蕭恕身側,“蘭妩,還不謝謝睿王殿下救了咱們性命。”
蘭妩這才發覺自己還在蕭恕懷中,面上一紅,旋身脫出懷抱,站到厲蘭妡身邊道:“多謝王爺救命之恩。”
厲蘭妡眼皮一擡,“睿王果真見義勇為,只不知為何這般巧救了咱們,按理這條道上少有人行吧?”
蘭妩見她咄咄逼人,忙扯了扯她的衣襟,怕她冒犯了睿王。
蕭恕卻爽朗地笑起來,“濟元師父果然心思敏銳,不瞞師父,我并非碰巧經過此處,而是一直在暗中留意。”
“哦,不知睿王殿下奉了何人之命?”厲蘭妡的目光鋒利如刀。
“是皇兄。”蕭恕坦白地說。
厲蘭妡不說話了,眼裏的鋒刃消失無形,她輕輕別開臉。
蕭恕上前一步勸道:“皇兄雖然被迫讓師父離宮修行,其實心中多有不忍,害怕師父在外遇到不測,因此命我多加保護——皇兄實在是一個很重情義的人,對昭儀的情意尤其深。”後一句他刻意改變了稱呼,顯然意有所指。
厲蘭妡沉默道:“那回慈航庵失火,也是你遣人暗中搭救?”
蕭恕點頭,“正是。”
厲蘭妡忽然冷笑,“這些話是你自己說的,還是他讓你傳的?”
蕭恕直視她的臉孔,“皇兄尚在病中,昏迷未醒,根本說不出這些話。”
厲蘭妡的驚訝恰到好處,“陛下病了?”這些話白漪霓明明才跟她說過,她卻裝得渾然未知,連蘭妩也佩服她出神入化的演技。
“皇兄患了風疹,雖然不甚嚴重,發熱發得厲害,太醫們正在盡力診治。”蕭恕沉吟着,“師父可知道麽,皇兄在睡夢中,喊了師父的名字。”
“是殿下親眼看到的嗎?”
蕭恕搖頭,“我當然不在場,是太皇太後親口告訴的,她老人家可不會扯謊。”
厲蘭妡的眼裏仿佛有水光流動,她淚眼朦胧地看着蕭恕,“多謝殿下前來告知。”
蕭恕不習慣這樣動感情的場景,撓了撓頭道:“師父既然無恙,小王就先告辭了,此處離圓覺寺尚有一段距離,小王會命人送二位回去。”
他留下兩名趕車的侍從,帶着其餘人消失到漆黑的夜色中。厲蘭妡見蘭妩仍怔怔地看着遠去的背影,在她眼前拂了拂手道:“人已經走遠了,還看哪?”
蘭妩醒過神來,羞紅了臉,忙跟着她坐回到車廂裏。厲蘭妡見她兩顴潮紅,雙眼冒星,知道這小妮子春心蕩漾。也是,英雄救美的橋段雖然老套,正值芳華的少女沒有一個不愛的。
車簾已被彎刀刺破,厲蘭妡透過那一點空隙直視外邊墨一般的街景,她輕輕道:“蘭妩,你聽到了麽?睿王說陛下昏睡中喊我的名字呢。”
蘭妩還陶醉在激蕩的心緒中,誠心誠意地說:“看來陛下對你果然愛重無比。”
“愛重無比?”厲蘭妡嗤笑一聲,“也罷,至少咱們回去的希望又大了一分,只是這一句夢話……焉知不是因它招來今日的殺身之禍呢?”
蘭妩的面色凝重起來,“今日的刺殺是何人所為?這是甄府的馬車,莫非是漪霓公主派出來的?但以她跟你現在的交情,不應該呀!”
厲蘭妡笑道:“漪霓公主可不姓甄,你忘了另一位姓甄的貴人了,那一位才叫高高在上呢!”
蘭妩眼睛一動,“你是說……”
“這等事咱們自己知道就好了,不必說出來。”厲蘭妡靠在椅背上,仰頭望着頂上精致的布幔,“雖然有人暗中保護,圓覺寺太過鬧嚷,究竟不宜久留,還是早些回到慈航庵好,那裏清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