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濟慈是個鈍皮老臉的家夥,仗着慈航庵被毀,她似乎打定主意在圓覺寺住下來。而因夢也由于兩人往日的交情,加之她為人頗講義氣,從不出言催促。
厲蘭妡怎肯容她。這一晚,厲蘭妡假說肚子疼,悄悄來到因夢禪房中,要向她讨點聖水治一治——所謂的聖水,就是厲蘭妡和蘭妩從山下弄來的靈泉,經由因夢施法祝禱,就成了包治百病的良藥。
橫豎水這種東西喝不死人,加之總有個把運氣好的恰巧病勢好轉,衆人因此深信不疑。因夢靠着這一項盈利不少。
厲蘭妡在圓覺寺這些日子十分勤謹,因夢當然不肯對她小氣,以免顯得自己做人不厚道。她果真倒了一杯聖水過來,笑道:“師妹找我算是找對人了,喝了這水,什麽病痛都能無藥而愈,連請大夫的錢都省了。”她與濟慈頗為親厚,因而跟着叫一聲師妹。
厲蘭妡聽她在這裏混扯白道,作出十分相信的模樣:“如今就勞煩住持師姐了。”
她端起那杯聖水,正要一口飲下,只聽咕嚕一聲,手指上箍着的銀扳指滾落到水裏,濺起幾點水花。
因夢恐怕糟蹋了東西,忙道:“妹妹放心,不妨事的。銀飾為潔淨之物,聖水的功效不會因此減弱。”
厲蘭妡一邊用竹筷撈起戒指,一邊笑道:“說來這枚扳指還是我在宮中時別人送給我的,不想如今卻不合身了。”她說的不錯,原是當初有孕時蕭越送給她的,那時候手足浮腫,自然做得大些,生完孩子後恢複常态,難免有些顯大。
因夢作出理解的模樣,“妹妹如今清瘦多了,想必是佛寺裏清苦,操勞過甚。”她當然也知道戒指是誰送的。
厲蘭妡笑道:“倒說不上辛苦,只是清心寡欲的日子過久了,總不會似從前那般豐腴。”她将撈起的戒指捏在手裏,等水瀝幹,忽然咦道:“這銀扳指怎麽變黑了?”
因夢一驚,瞧時,果然就見方才還光亮的戒面上籠罩着一層薄薄的黑色,十分詭異可怖。
厲蘭妡百思不得其解,“莫非這扳指有了靈性,可以感應到邪祟?”
“我這禪房被諸佛環繞,哪來的邪祟?恐怕有人暗中做鬼才是。”因夢沉着臉。她雖然自己修佛,倒不怎麽信佛。她盯着那只戒指瞧了半晌,忽然想起一事,“據聞達官貴人家中常用銀器來試毒,濟元師妹,宮中是否也是如此?”
厲蘭妡恍然醒悟,“的确,住持的意思是……這裏邊有人下毒?”她不覺悚然一驚。
因夢将那只扳指握在手裏翻來覆去地瞧着,臉色愈發陰郁,“不然難以有別的解釋。”
厲蘭妡害怕地縮成一團,“是何人要害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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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夢驚訝于她的愚蠢,哼了一聲道:“你不過偶然來此,那人未必預料得到,我看,那人真正的目的是要對付我。”她心中其實已有了人選,只不曾明說。
厲蘭妡試探道:“住持以為是誰人所為?”
因夢盯了她一刻,似乎在考慮她值不值得信任,末了終于道:“這些聖水一直放在我房中,旁人未曾打眼,只有濟慈晌午的時候來過。”她似乎忘了這些水是由厲蘭妡和蘭妩打來的。
厲蘭妡霍然站起,“住持以為是濟慈師姐做的?可濟慈師姐不會是這樣的人!”
因夢話已出口,索性直截了當地說下去,“你入寺日子尚淺,不知道濟慈的為人,她素來心眼詭谲,隐忍多詐,我從前與她交好,她也不曾做些什麽,誰想她如今竟連對我也要下手!”
厲蘭妡款款坐下,面上仍難以置信:“濟慈師姐為何要這麽做呢?”
因夢忿聲道:“慈航庵被焚毀,我好心收留她來此暫住,看來她的野心卻不止于此。圓覺寺是我多年打下的基業,她竟想一朝奪取!以為毒死了我,就能占領這圓覺寺麽,我絕不令她如願!”她更有一重想法:即便毒不死她,這些聖水是要拿出去售賣的,萬一鬧出人命,因夢的聲譽也就毀了,濟慈還是可以趁機施為。
厲蘭妡作出惶惑的模樣,“住持您打算怎麽做?”
因夢齒間吐出銳利的言語,“濟慈不仁,莫怪我不義,她既然膽敢下毒,我絕不善罷甘休,定要鬧到官府,讓律法來見個分明!”
厲蘭妡忙按住她,苦勸道:“我知道住持這口氣難以咽下,只是眼下證據不足,恐怕未見得可以治濟慈師姐的罪,若是鬧大了,連圓覺寺的聲名也會受到影響,住持您萬不可輕舉妄動呀!”
因夢的精明只在生意方面,逢到這些事就糊塗了,她恨恨難平,“莫非叫我就此忍氣吞聲嗎?”
“不如此又能怎麽辦呢?”厲蘭妡好似一心為她考慮,“住持您若實在忍不下去,找個由頭将她趕出去就是了,省得日日在眼前心煩。至于想法子收拾,往後有的是功夫,不必對簿公堂那般麻煩。”
因夢茅塞頓開,感激不盡地握着她的手,“濟元師妹,難為你費心為我着想,我決定了,改日就讓濟慈一夥人回去,至于你,則可以留在這裏。”
厲蘭妡可不想留在圓覺寺,忙道:“住持您是知道的,我奉旨離宮修行,自然不能随便更改。我縱然再不情願,也別無他法。”
她依依垂首,神情無限凄婉,因夢在一旁看着,頗覺同情。
厲蘭妡回到自己房中,蘭妩看到她一臉的笑,就知道事情成功。厲蘭妡将始末跟她細述了一遍,蘭妩聽了也跟着得意,只是有一點她始終不明白,那枚戒指究竟是如何變黑的。
厲蘭妡得意地笑了:“這個嘛,只是一點小竅門而已。”水裏當然沒毒,不過那泉水裏本來就含有一定量的硫磺,加之厲蘭妡往其中撒了些微細的硫粉,而銀器遇硫是會變黑的——古代的銀器能試毒,也是因為那時候的砒-霜不純,裏頭的硫與銀産生作用。
蘭妩不懂化學,所以厲蘭妡也沒有詳細跟她解釋,只是簡單闡述了一下。
蘭妩撫着胸口道:“這一招卻來得險,萬一因夢胡亂抓一只小貓小狗來試一試,事情不就都穿幫了。”
厲蘭妡微笑道:“好在出家人不得殺生,她也不敢試。”
因夢果然言出必行,很快就下達了逐客令,要求濟慈重新修建慈航庵,并搬回去居住,倘若銀錢不夠,她倒是願意借出一部分——自然是要還的。
厲蘭妡算是瞧出來了,因夢與濟慈表面看着一團和氣,內裏恐怕早有嫌隙,不然不會這麽容易挑撥。
濟慈見好友的态度變得這樣快,百般摸不着頭腦,不過寄人籬下總得看人眼色,她只得灰溜溜地答應下來——說不定厲蘭妡的挑撥不是沒有來由,濟慈真有奪人基業的心思,因此心裏發虛。
慈航庵建好後,濟慈領着寺中諸人重新搬回去,厲蘭妡也回複到以前的生活——還是有些不同的,因夢現在常明裏暗裏地與濟慈過不去,濟慈忙于應對,卻沒工夫顧及厲蘭妡了。
秋日漸臨,蕭越的身子漸漸好轉,太皇太後的舊病卻複發了,這一回格外厲害,比之以往兇險十倍。先是接連不斷的咳血,人也昏昏沉沉,幾近氣若游絲。數位太醫一齊斟酌,聯手開了方子,總算将這位老人家從鬼門關口拉回來,并且努力使病情穩定。
繡春館烏泱泱圍了一大群人,除了蕭越和各宮嫔妃,連太後也在。江澄心在一旁啜泣,聲啞力竭,眼淚珠子斷了線般一顆接一顆地落到烏木地板上,口中嗚咽道:“若太皇太後真有什麽不測,我便随她老人家一同去了,省得在這世間孤苦無依!”
太後聽着心煩,叱道:“住嘴,太皇太後還沒過身呢,你就急着哭起來,是存心咒她麽?”
江澄心果然不敢作聲,臉上的凄容卻未肯收斂,兀自眼淚汪汪地望着蕭越,只盼自己梨花帶雨的情狀能打動眼前這個人——偏偏蕭越鐵石心腸,連回頭都不肯。
病床上的老婦人忽然睜開眼,嘴裏嗫喏着說些什麽,江澄心一喜,忙排開衆人上前,急急道:“太皇太後,您有什麽吩咐?”
老婦人搖了搖頭,并不看她,嘴裏仍在說些什麽,這回的聲音大了些,衆人隐隐聽到仿佛是叫誰的名字。
江澄心靠得最近,隐約聽得叫“蘭妡,蘭妡……”,她的臉色先變了。
蕭越在後頭問,“皇祖母說了什麽?”
江澄心勉強道:“沒什麽,太皇太後大約在說胡話。”
談姑姑側耳聽了一聽,關切地問道:“您想見厲昭儀,是麽?”
老婦人輕輕點了點頭,這一下衆人都聽得清清楚楚,臉上都露出愕然。
太後連悲痛都忘卻,冷笑道:“母後果然病糊塗了,竟想起那個人來,看來太醫說得不錯,太皇太後的确有些神志不清。”
太皇太後并不看她,而是看着蕭越,執著地道:“蘭妡,蘭妡……”像一個固執的小孩,拼命想要得到自己夢寐以求的玩具。
談姑姑為難地搓着手,“陛下,您看這……”
蕭越看着他祖母的臉——那張皺紋密布的臉上有洞若觀火的了然,衆人卻只當她糊塗。蕭越深吸一口氣,大聲道:“傳朕旨意,宣厲昭儀回宮。”
甄玉瑾和賈柔鸾一聽此言,俱惶惑不已,甄玉瑾當即跪下,拉着蕭越的袍角勸道:“陛下,您萬不能如此啊!太皇太後如今是在病中,并不十分清楚,您怎能将她的話當真呢?”
賈柔鸾雖不好跪下——地上就那麽一點地方,甄玉瑾放下她的膝蓋和裙擺,旁人就沒可利用的空間了——賈柔鸾苦心孤詣地勸道:“陛下,厲昭儀當初原是出宮祈福,才保得大慶今歲平安,陛下您如此為,是要斷了大慶的福祉麽?”
蕭越厭恨地甩開她們,“用不着你們多嘴!”
太後驀地從椅上起身,随即意識到自己失态,又緩緩坐下,她難以置信地盯着蕭越:“越兒!”
蕭越的神色凝重而堅定,“母後,朕心意已決,當初朕允準蘭妡替子離宮修行,是對母親您的一片孝心;如今太皇太後病重,朕允準蘭妡回來,也是對皇祖母的一片孝心。同樣都是孝心,母後您莫非不能體諒麽?”
太後辯無可辯,急切中只能抓住一句話,“既是請厲昭儀回宮看望太皇太後,那麽太皇太後病愈之後,仍得命她回去,免得有什麽妨害。”
蕭越勉強點了點頭,一面向身邊內侍吩咐道:“李忠,即日你就去慈航庵宣旨,将厲昭儀接回宮來。”
甄玉瑾和賈柔鸾對視一眼,都在袖子裏握緊拳頭。這一刻,她們又結成同盟。
厲蘭妡從白漪霓那裏得了太皇太後病重的消息,當着她的面灑了幾滴眼淚,回去後就開始收拾東西——雖說也沒什麽好收拾的,都是幾件僧衣,她從宮裏帶來的那些精致衣裙早就在烈火中化為烏有。
蘭妩見她如此作為,不禁訝道:“咱們要回去了麽?”
厲蘭妡停下手邊的工作,“我不知道,不過我有一種預感——我的預感一向很準。”她露出狡黠的微笑,仿佛篤定這是她們回宮的契機。
果不其然,數日之後,蕭越身邊的大太監李忠就親自來了慈航庵,宣讀迎接厲昭儀回宮的旨意。厲昭儀靜靜聽完,吩咐蘭妩将一錠銀子塞到李忠懷裏。
李忠一邊推辭,一邊笑容滿面地收下。他雖然詫異厲昭儀身在佛寺哪來的銀錢使用,不過此女一向頗有心機,他倒是毫不意外——他絕想不到這些銀子來自厲蘭妡內衣裏縫的首飾。倘若他知道是這樣私密而怪異的來由,未見得肯收下。
李忠命随行的內侍從車轎裏捧出兩個小包,當着厲蘭妡的面打開,一個裏頭是幾件做工精巧的衣裳,是宮裏最實行的式樣;另一個則裝着脂粉釵環之類。他體貼地道:“奴才恐怕主子未見得備有這些,所以特意命人帶了來,方便主子使用。”
厲蘭妡徐徐笑道:“難為你叫一聲主子,只是貧尼如今身在紅塵之外,無需這些俗物相伴,還請公公收回去吧。”
李忠不意她會推辭,還想再勸,厲蘭妡又道:“貧尼知道公公也是一片好心,只是貧尼因太皇太後卧病才前往探視,等到太皇太後病愈,貧尼仍應回到修行之中,與其拘泥于身份變換,倒不如随心所欲,聽之任之。”
她如此執拗,李忠只得勉強笑道:“既如此,就請師父随我上路吧。”他仍舊将兩個包裹扔回去,便上來攙扶厲蘭妡。
厲蘭妡扶着他的手臂,一只腳踩上踏板,卻倏然回頭道:“濟慈師姐,濟慧師姐,咱們後會無期了。”
寺中諸人此時都跪在地上,濟慈和濟慧在前方,兩人疑惑相視,都不解她這個後會無期是何意。倒是妙殊有些明白,她知曉厲蘭妡心性堅韌,此番好不容易重返宮中,定會不擇手段留下來,她有這樣的信心,并且生出隐隐的期待。
厲蘭妡粲然一笑,終于轉身坐上馬車。
這一趟路程遙遠而短促,恍然如同隔世。厲蘭妡站在巍峨的宮殿門首,望着血染的紅磚,碧綠的琉璃瓦,一堵又一堵望不見頂的高牆,油然生出雄心萬丈之感。
這裏的一切都很熟悉,包括站在門洞中央的那個人——正是那萬人之上的皇帝。
厲蘭妡邁着平和的步伐走過去,平穩地向其施禮:“貧尼參見陛下。願陛下萬歲萬福,長命康健。”
蕭越立刻将她拉起,唇邊含着溫煦的笑意:“何必自稱貧尼?見了朕,你還當自己在修行中麽?”
厲蘭妡這會兒倒不似方才在李忠面前鋼口了,而是識趣地重新施了一禮,“臣妾參見陛下。”
蕭越的手緩緩拂過她鬓邊,眼中思念如潮,他的聲音也充滿懷舊的味道:“你和離開的時候沒有分毫變化。”
廢話,以為她天天吃齋茹素就會憔悴衰老嗎?佛寺裏的生活雖然清苦,厲蘭妡依舊變着法兒地調換花樣,保證營養搭配——何況誰也說不準她吃的是不是全素。
至于她看着這般容光煥發,其中另有一樣小小技巧:厲蘭妡早料到這一日,提前向白漪霓借了妝奁,化了一個顯氣色的淡妝,卻巧妙地營造出此時無妝勝有妝的效果。适才她在李忠面前拿喬,倒不全是作假——她實在不必再化一個。
“修行之人不知歲月變遷,歲月留下的痕跡也便少些。”厲蘭妡柔情滿懷地看着蕭越,“倒是陛下似乎比先清癯了。”
蕭越的确瘦了,連腮頰都凹陷下去,加之這些日子侍奉太皇太後,幾夜不曾好好休息,眼裏有不少血絲。他苦笑着伸手撫上臉頰,“相思令人瘦。”
厲蘭妡想起那句詩: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她體貼地問道:“臣妾在寺中聽聞陛下有疾,不知如今可大好了?”
蕭越含笑看着她,“早就好了,難為你肯知道。”
厲蘭妡的頭幾乎垂到胸口,“臣妾立意忘卻世事,唯獨陛下的事怎麽也忘卻不了,臣妾此生注定無法得道——臣妾一只腳邁進情關,再也抽身不得。”
蕭越将她摟在懷中,摟得相當緊,仿佛一件失而複得的寶物,從此再難割舍。厲蘭妡覺得有些膈應,想掙紮也不好,勉強調整了一個舒服的姿勢,使兩人的身軀更緊密貼合。
良久,厲蘭妡擡起頭道:“貴妃姐姐和淑妃姐姐呢?”
“她兩人在繡春館照顧太皇太後疲累,朕命她們回去休息了。”蕭越如此說。事實是甄玉瑾和賈柔鸾倒想過來迎接,蕭越一道聖谕将她們打發走,免得被人打擾。
厲蘭妡擔心地道:“太皇太後……她老人家的身子究竟如何?”
“你見了就知道了。”蕭越眸中也染上一抹憂色。他解下身上的墨色團龍披風,披到厲蘭妡肩上,“外邊風大,你身子單薄,得多留意。”
厲蘭妡緊了緊頸上的系帶,向他報以柔和的一笑。
進到繡春館,見了那位病榻上的老婦人,厲蘭妡不禁吓一大跳。她本以為太皇太後是為了設法讓她回來,才故意将病情誇大,誰承想她竟然真病得這樣厲害。蕭越的憔悴和她比起來簡直算不了什麽。
太皇太後的頭發已經白完了——不是雪亮的純白,而是慘淡的灰白,一小撮一小撮地散落開,像雜亂無序的生命。她的眼睛閉着,閉得不是很緊,只能從稀疏的睫毛縫裏隐約瞧見一點光亮,叫人不知道她究竟醒着還是睡着。她的嘴也在微弱地張合,一下一下地喘着氣,像一只瀕死的動物。
她的情形也許算不上多麽凄慘,看了卻叫人實在難受——厲蘭妡自己也說不上為什麽難受,她只覺得眼中一陣刺癢,很大的一顆淚珠倏然滾落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