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幽蘭館一片愁雲慘霧籠罩, 蕭忻小小的身子躺在床上,只穿着中衣,錦被蓋住半邊身子,小臉慘白,雙眼微閉, 有一聲沒一聲地咳着,看着實在叫人心疼。

厲蘭妡站在床邊, 也不肯坐下,雖不曾落淚, 眼裏分明霧氣朦胧, “吳太醫, 忻兒究竟怎樣?”

吳太醫才診完脈,重新将蕭忻幼藕般柔脆的手臂塞回到被褥裏, 賠笑道:“娘娘放心, 大皇子皆因發現得及時,稍稍嗆了點水, 體內的積水已被控出來了,只是受了寒氣, 恐怕得好好養息幾日。”

能保全性命就是最大的恩惠, 厲蘭妡勉強道:“勞煩吳太醫開了方子, 仍舊由宮人們照樣抓了藥過來。”

吳太醫答應着, 領着一名小宮女去往太醫院。厲蘭妡仍舊垂腰看着蕭忻,伸手在他額上輕輕撫着。才從水裏撈起,頭發還是濕的, 摸上去像一把走了潮的稻草。厲蘭妡将兩邊的濕發撥開,露出光潤的額頭,蕭忻的額頭生得很寬厚——像他的父親。

忽聽外間咯噔咯噔的聲音響起,蕭越邁着急遽的步子進來,神色惶然地張口:“忻兒怎麽樣了?”

厲蘭妡起身向他福了一福,才屈膝下去,眼淚滾滾地落下來——半是為了表現自己的慈母之心,另一半則是真心的痛意。

她的眼淚沒有落到地上,而是落到蕭越的手背上,滾燙的熱力險些刺得他縮回去。他忙扶住厲蘭妡,不使其行禮,“你懷着身孕辛苦,又得為忻兒的事操心,別太勞累了自己。”

厲蘭妡順勢扶着他站起,“皇上放心,吳太醫說忻兒無甚大礙,只是冬日湖水冰寒刺骨,些許着了些寒氣,得好好養着。”

蕭越眸中有松弛的柔和,随即化為狠決的利劍,他猝然轉向蘭妩等人:“你們是怎麽伺候的,為何大皇子好端端地卻會落水?”

衆人連忙跪下,擁翠挺身道:“陛下息怒,都是奴婢的不是,是奴婢沒有照看好大皇子。”一面竹筒倒豆子般将适才的事講出來。

厲蘭妡睨她一眼,“擁翠疏忽也罷了,總算她去得快,回得也及時,咱們可以慢慢發落。只是應婕妤刻意将她遣走,回來又不見人影,可巧忻兒落水,這樁事委實透着古怪。”她只差沒有明說,是應婕妤将蕭忻推下水的。

蕭越眼裏有勃發的怒意,一甩袖道:“來人,傳婕妤應氏問話!”

厲蘭妡委委屈屈地說:“應姐姐一貫沉默溫柔,不至于這樣膽大妄為罷?”

蕭越的厭恨一瞥而過,“知人知面不知心,焉知她不是內心龌龊之人?這回的事若坐實了是她所為,朕絕不輕易放過。”

厲蘭妡聞言放下心來,蕭越對誰絕情都好,只要對她有情就行。雖說她的內心也不幹淨。

Advertisement

不過半盞茶的功夫,李忠腳步匆匆地進來回話,額上竟有細密的汗珠滲出,“皇、皇上……”

厲蘭妡見他氣喘籲籲的模樣,溫聲道:“李公公,有什麽話不能好好說,您怎麽滿頭大汗的?”

李忠強自鎮定心神,聲音猶在發顫:“應……應婕妤她……懸梁自缢了!”

他看到厲蘭妡狐疑的神色,忙補充一句:“已經救不活了。”

蕭越微微阖目,“這樣子大約是畏罪自盡,草草安葬了吧。”

厲蘭妡忙道:“應姐姐雖然有錯,逝者為大,咱們再追究也是徒勞,臣妾在此懇請陛下,還是給應姐姐一份恩典吧!”

蕭越頗為意外,“你不恨她麽?”

厲蘭妡坦然說:“恨當然是恨的,只是臣妾念及從前在應姐姐宮中當差時,受其恩惠頗多,不管她所為如何,這份恩情不能不還。何況忻兒的事只是她嫌疑最大,未必一定是她主使,陛下還是對死人開開恩罷。”

蕭越總算答應下來。

天色已晚,蕭忻漸漸發起低燒來,厲蘭妡不時用濕巾蘸了雪水敷在蕭忻面上,取一點涼意而已,并不時更換。

明玉在一旁看着,眸中隐隐顯出憂色,她本有些抽噎,總算忍住了沒哭出聲。

厲蘭妡轉頭看了她一眼,柔聲道:“明玉,困了吧,回房去睡好麽?”

明玉搖搖頭,“我不困,我要在這裏守着弟弟。”

厲蘭妡撫上她柔軟的頭發,“好孩子,可你若是熬得沒了精神,明早忻兒起身看見了,不是又會心疼你這個姐姐麽?不是才好一個又病一個。”

明玉遲疑道:“忻弟明早就會好麽?”

厲蘭妡将她攬在懷中,緊緊抱了一刻,才看着她的眼道:“放心,會的。”

明玉方乖巧地牽着乳母的手離去,厲蘭妡看着她小而穩重的背影,心底忽然生出暖濕濡重的熱意,不禁問道:“明玉,你餓不餓,我讓蘭妩做點心你吃。”

明玉側着臉,搖了搖兩根小辮,“我不餓,等忻弟醒來,我陪他一起吃。”

小孩子的話總是天真無邪,偏偏能不經意地打動人。厲蘭妡覺得自己似乎也快淪陷了,哪怕是一段數據,這些數據的感情多麽豐富啊!

厲蘭妡再看向身旁的蕭越時,眼裏帶了一分體貼的關切,“陛下處理政事疲累,也請早去休息吧,明早還要上朝呢。這裏有臣妾看着就好。”

蕭越執着而堅定地守在床邊,“無妨,朕是忻兒的父親,兒子病了,做父親的理應陪在身側。”他從袖子裏握住厲蘭妡的手,“你的手很冷,該弄個暖爐焐着。”

厲蘭妡道:“臣妾刻意将雙手在冰水裏浸過,這樣臣妾摸忻兒時,他才會覺得舒服。”

她眼中是一片澄明的母子之情、夫妻之義。蕭越情意湛湛地看着她,抓起她的手放到自己胸口,企圖用自己炙熱的胸懷溫暖她冰冷的指節。

唯獨心是溫暖不了的,厲蘭妡想。

之後各宮的嫔妃也都來探視過,有幾個真心誠意地關懷,有幾個則暗暗稱願——厲蘭妡從她們瞳孔張開的幅度可以分辨出來,而那拍手稱快的幾人,在得知蕭忻的病不甚要緊後,眼裏的笑意消失無蹤。以甄玉瑾和賈柔鸾為代表。

傅書瑤當然也來了,卻被厲蘭妡攔在門外。厲蘭妡好心告訴她,“不是我不讓姐姐進去,只我知道姐姐真心疼惜忻兒,見了面怕是難過,反而于姐姐身子不相宜。再則,姐姐一向體弱,忻兒又受了風寒,萬一過了病氣給姐姐,豈不成我的罪過了麽?連陛下也是這個意思呢。姐姐只管放心,裏頭有太醫照看着,太醫都說沒什麽大礙,姐姐就不必費神了。”

她如今侃侃道來,可見這番話是早就準備好的。傅書瑤的微笑毫不停歇,“那麽就請妹妹轉告忻兒,說傅娘娘待他好了再來看他。”

“姐姐放心,這個我自然曉得。”厲蘭妡半推半趕地送她出去,總算舒了一口氣,她本來擔心傅書瑤不依不饒,那時候倒不知如何應對,誰承想她這樣溫和知禮——話說回來,她什麽時候不溫和知禮呢?

蕭忻是在兩日後的清晨醒來的,彼時厲蘭妡正伏在一個靠枕上呼呼大睡——過度的疲倦使她這一覺異常香甜。

蕭忻看着這個年輕的女人,她是他母親,雖則他對她總有一種距離感,可是見她這樣悉心照料自己,驀然卻有些不忍心。他輕輕翻了個身,待要自己下床喚人,厲蘭妡卻已經被驚醒了,歡喜道:“忻兒,你總算醒了。餓了吧?母妃讓人為你做吃的來。”

蕭忻本想說自己不餓——病中的人本就不容易覺得餓,看到厲蘭妡臉上熱切的神情,最終卻軟軟地道了一聲:“好。”

紅棗粳米粥炖得爛爛的,散發出熱騰騰的香氣。厲蘭妡小心地将粥中的姜絲挑去——幾個孩子這一點遺傳了她,都不愛吃生姜,不過論起暖胃驅寒,姜卻是最好的補藥。

厲蘭妡小心地吹溫,方用小勺慢慢送到蕭忻口中,看着他乖巧地飲下,一邊道:“你病的這幾日,除了我跟你父皇,許多姨娘們也都來瞧過,你姐姐也擔心得不得了,大家都巴望着你趕快好起來呢。”

蕭忻随口問道:“傅娘娘有沒有來過?”

厲蘭妡手上一滞,随即若無其事地繼續喂送,她愉快地撒了個謊,“她沒來。”

蕭忻臉上流露出一絲失望,厲蘭妡有些不忍,只得道:“你傅娘娘的身子也不大好,怕過了病氣給你,也怕你過了病氣給她,所以不敢來。”

她沉思一回,還是将碗盞放在一旁,按住蕭忻瘦小的兩肩,鄭重道:“忻兒,不要被別人的表象所迷惑,有些看着對你好的人,未必真心為你好。”

蕭忻怔怔地看着她,厲蘭妡及時地舉出實例,“你瞧,應娘娘對你好吧,可她卻能因一己私怨将你推入冰冷的湖水中——雖說其中多半因母妃的緣故,可你看,外表敦厚的人也有可能做出不軌之事,誰都輕易相信不得。”

她雖沒有明說,蕭忻畢竟早慧,立即聽出她暗指傅書瑤,立刻道:“母妃的意思是,傅娘娘也可能和應娘娘一般害我,可母妃您自己呢,您就一定會真心對兒臣好麽?”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