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厲蘭妡打定主意, 立刻宣吳太醫觐見,以請平安脈為名,令他檢視胎像。
吳太醫擦了把額上的汗,努力笑道:“從脈象上看,娘娘腹中似乎确有兩個胎心, 不過娘娘您也知道,請脈終究不可能做到說一不二的準确, 總得生下來才見分曉……”
這意思便是他也做不得準。厲蘭妡本來滿心歡喜,一聽此話倒減去大半, 想來也是, 如果吳太醫可以肯定, 早就說出來邀功請賞了,何必藏着掖着。
至于男女, 那更是未知之數。
是她高估了古人的力量。厲蘭妡擺了擺手, 興味索然:“罷了,你下去吧, 今兒本宮問你的話也不必同陛下說起。”
吳太醫應聲告退。
四月才過去一半,今歲已經露出灼熱痕跡, 盡管有雨水的洗濯, 不至于令人憂心大旱之象, 蒸騰的暑氣總是難耐。
厲蘭妡命人在庭院中搭了一個小小的涼棚, 她和聶淑儀坐在蔭下躲避烈日。聶淑儀手裏端着繃子繡花,一邊分神看着明玉和蕭忻在外邊戲耍,叮囑道:“你們別走遠了, 若渴了,就進來喝點水。”
“由他們去吧,小孩子倒不怕冷熱,你若硬将他們拘在這裏,他們反而難受。”厲蘭妡看着她膝上的繡樣道:“姐姐這是做什麽呢?好好地坐着談天,姐姐反而忙活個沒完,就沒見清閑的時候。”
聶倩柔抿嘴一笑,“橫豎閑着也是無事,不如多做點小衣裳,不止明玉他們穿得,将來妹妹肚子裏的孩兒生下來也是要穿的。”
厲蘭妡不禁頗為動容,“總是姐姐對我好。”
“妹妹對我也很好呢,這些年若不是妹妹明裏暗裏照應着,我這個無寵的淑儀還不知被人欺負成什麽樣子了。總歸我家中沒個姊妹,只能與妹妹稍稍親近罷了。”聶倩柔擡起頭,凝眸看着她,“說來傅姐姐與妹妹從前也是很好的,如今我卻覺着有些疏遠了。”
厲蘭妡心有旁骛地折下一只狗尾巴草,在手裏輕輕擺弄,“傅姐姐的身子不大好,暑氣更受不得,我也不好去打攪她。”
聶倩柔的眼睛不甚剔透,些許事卻也瞞不過她,她嘆了一聲,“我知道妹妹為了忻兒的事與傅妃生氣,可是傅姐姐不似壞人,我也未曾見她做過一件不善之事,妹妹若為了一點誤會與之生分,那真是大不值當。”
厲蘭妡沉默了一刻,“姐姐就當是我的私心吧,也許就因為她太好,太善解人意,我才總擔心她有意無意地将忻兒奪去,姐姐,你太善良,太仁懦,你不會明白的。”
聶倩柔再嘆了一聲,仍舊埋頭繼續手中的活計。許是心頭燥熱得太過厲害,她取過旁邊冰鎮的酸梅汁飲了一口,透過竹棚的縫隙向外張望,只覺那日頭似一個巨大的火球,光是看着就讓人心頭亂蹦亂跳。她煩悶地放下繃子,“今歲怎麽這樣熱,才四月底就這樣難熬,後面更不知如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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厲蘭妡也喝了一口酸梅汁,平緩地說:“所以陛下也決定今夏去行宮避暑,行宮雖然不是冰窖,總比這裏好些。”
除了那幾個落罪禁足的嫔妃,其餘人都得以出門,連太後她老人家也覺得暑熱難耐,竟舍得這把老骨頭出去。
厲蘭妡登上馬車時,意外地瞥見那形同被廢的更衣韋氏也在,她不禁皺起眉頭,悄聲向蘭妩道:“韋更衣怎麽來了?”
蘭妩望了一眼,亦悄聲回道:“名單是貴妃娘娘拟的,陛下只叮囑了一句禁足的不必放出來,韋更衣雖然早些年落罪失寵,倒是個自由身子。”
甄玉瑾倒真會抓住空檔,這種文字游戲玩得順溜,蕭越只怕早就忘了韋令婉這個人,難為她還記得。厲蘭妡莫名覺得不舒服,她倒不後悔當初陷害韋令婉一事——她不害人,別人也會害她,倒不如先下手為強——她只後悔自己沒有斬草除根,怕是留下隐患。
馬車一路辚辚駛至常平行宮,蕭越在最前邊,先下了馬車,卻向後方走來。
甄玉瑾心中歡喜,立刻伸出一臂,誰知蕭越卻似沒看到一般,筆直地越過她向厲蘭妡走來,兀自攙扶厲蘭妡下了馬車。
厲蘭妡眼睜睜地看着甄玉瑾嬌豔的面容在烈日下凝結成冰,微笑道:“陛下該先去扶太後娘娘呢,怎麽到臣妾這兒來了?”
“你懷着身孕,難免費力些,太後她老人家也是這個意思。”蕭越毫無顧忌地說出這話,未曾意識到身後親媽的目光已變得殺氣騰騰。
厲蘭妡看着那位端莊的貴婦氣急敗壞的模樣,覺得無比得意,啧啧啧,娶了媳婦忘了娘,這位還不算老的老太太沒準會被她氣死呢,那她的罪過可大了。
行宮值守的內侍才領着他們進門,眼前忽然又有一乘小轎落地,原來是蕭姌領着阿芷盈盈從裏頭走出來,只穿着家常衣裳,最清涼的款式,只有那份倨傲看得出她是位公主。
蕭越頗為意外,“阿姌,你怎麽來了?”
太後排開衆人上前,“是哀家命她過來的。”她慈和地走到蕭姌近旁,“哀家可憐外邊酷熱,讓和嘉一道也來行宮避暑,皇帝你沒意見吧?”
蕭越對這個妹妹原是很疼愛的,當然沒異議,又聽太後道:“哀家想,不日将池兒也請過來,一家子團聚才好熱鬧。”
蕭越的臉色卻黯了。
方才有大人說話,明玉因不敢插嘴,這會子見寂寂無聲,放開膽子笑道:“芷姐姐,你來了,我好久都沒見到你了。”
她待要撲過去,厲蘭妡卻将她拉住:“明玉,咱們先到住處看看,改日你再敘舊也還不遲。你雖然記得她,焉知阿芷還記不記得你呢?”
衆人當她說玩話,都笑起來:“小孩子的感情最深的,倒不會忘得這樣快。”
蕭姌聽出她意有所指,面上卻露出尴尬之色。
厲蘭妡帶着兒女奴仆,由內侍領着來到一處水榭。屋前種着幾竿修竹,臨門便是澄澈的湖水。這片湖顯然系人力穿鑿而成,規整而失奇巧之意,不過已經很好了。
湖邊未種香花,而是遍植香蒲艾蒿薄荷等,取其清涼之意,又可免去蚊蟲叮擾。厲蘭妡感激地道:“有勞公公費心了。”
“娘娘不必多謝奴才,這都是陛下的意思。”
厲蘭妡命人賞了一把金瓜子,那內侍恭敬地退下,厲蘭妡則開始整頓行裝,才放下包裹,就聽小安子來報,和嘉公主來了。
蕭姌這回的态度與上次迥異,她一進門,立刻親熱地喚道:“昭儀嫂嫂,和嘉過來看你了。”
厲蘭妡卻與她調了個個兒,也不看她一眼,平淡地道:“不敢,我怎麽擔得起公主一聲嫂嫂相稱,公主還是請回罷,別折煞了我這個低賤奴婢。”
蕭姌強笑道:“厲昭儀說的哪裏話!誰敢說你是奴婢?莫說以昭儀如今的身份地位,沒有人敢說這樣的話,即便嫂嫂真是由奴婢擢升而來的,如今太皇太後已逝,應婕妤也已暴斃,又有誰敢提起這些舊事,昭儀不要妄自菲薄才好。”
她看厲蘭妡臉上仍無動容,知道這回不易應對,只得拍了拍女兒的手心,彎腰道:“阿芷,進去同你表妹玩罷。”阿芷巴不得這一聲,立刻松開她的手沖進去,腳下如踩了風火輪一般。
蕭姌見周遭無外人,方低聲下氣地道:“昭儀嫂嫂,我不知哪裏得罪了你,遭你如斯冷待。還請你給個準信兒與我,不使我在這裏無端猜疑。”
厲蘭妡冷夠了方才開口:“我不過是陛下的一名妾室,位分更不尊崇,當不得公主以嫂嫂相稱。每常由着公主叫一聲妹妹,固然是因為年齡的緣故,另一方面也是真心将公主視作姊妹,只是公主每每所為着實令我傷懷。”
蕭姌猶在裝傻充愣,“昭儀此言何意,我竟摸不着頭腦。”
蘭妩在身後脆生生地開口,“當年娘娘和奴婢流落圓覺寺時,在山道上與公主相逢,公主卻假作不識,兀自轉身離去,恕奴婢說句大不敬的話,如此作為可不令人寒心麽?”
蕭姌紅漲了臉,只得想法子遮掩過去,“那回我着實不曾認出來,昭儀你也知道,我自小是在富貴裏浸淫長大的,又一向眼高于頂,當時你們身着僧衣僧帽,我只當成普通的尼僧,哪想到會是昭儀你呢?”她自己都未曾意識到話裏的漏洞,若真沒認出來,何以現在反記得這樣清楚?
厲蘭妡也不拆穿她,只嘆道:“可我流落尼庵的那些日子,公主的确對我不聞不問,豈不叫人覺得真心錯付呢?”
蕭姌聽出這話有回轉之意,忙道:“昭儀實實誤會我了,我何嘗不想設法搭救,只是妹妹你雖奉旨離宮修行,內中實情我并非不清楚,母後恩旨已下,便是我也違逆不得。況且我雖有個公主的名號,一飲一食皆仰仗太後和陛下餘蔭,我哪裏敢觸犯她呢?只好故作不知,一概不管,一概不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