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衆人紛紛着了忙,許多侍從立刻迎上來,合夥将蕭池從馬背上擡下。蕭池的半邊胳臂已血肉模糊,光看着就覺痛得厲害,他卻緊閉着嘴一聲不響,只攢眉忍受。
那肇事的黑熊已被蕭恕一箭射死,甄玉瑾一疊聲喚着請太醫,卻不看蕭池一眼,仿佛自己純屬公事公辦,而未摻雜半點私心。
須臾,連太後也趕了來,妝容精致的面上既驚且怒,“這是怎麽回事,池兒怎麽會傷着?”
總管李忠簡要地将整件事彙報了一遍,太後扶着蕭池另一只肩膀,留神不碰到傷處,眼裏的心疼幾乎漫成汪洋,“池兒,你痛不痛?太醫馬上就來了,你暫且忍着點。”
蕭池睜着眼,努力開口:“母後放心,兒臣無事。”
兒子越懂事,做母親的越難過。她猛地一轉頭,發上的簪珥叮當作響,“那只畜生呢?”
李忠忙道:“睿王神勇,已将其射斃。”
太後猶不解恨,“将那只畜生碎屍萬段,碎塊拿去喂外邊的野犬。”
那黑熊原是漠北送來的珍獸,一向好吃好喝地供着,半點兒不敢毀傷,不過出了今日這事,它的好日子算是到頭了。太後懿旨一下,無人敢不遵從,何況确沒有求情的必要。
賈柔鸾已經恢複一貫的鎮定,笑道:“肅親王的身手真是不錯,方才若非他奮不顧身相救,貴妃姐姐的玉體怕會有所損傷。”
這正是厲蘭妡想說的話,既然賈柔鸾替她說了,她樂得靜觀其變。厲蘭妡留神瞧去,只見賈柔鸾的眼底有一種刻骨的怨毒,不知是針對甄玉瑾,還是針對蕭池。
甄玉瑾待要分辨,擔架上的蕭池先開口了:“兒臣只怕皇兄龍體有損,兒臣本就是個纨绔,死了也不足惜,皇兄卻為國之根基,萬萬不能倒下……”他的唇因失血過多而發白,臉色更如脫了色的玉石一般,清俊中透出萎靡之氣。
太後嗔道:“不許胡說,哀家還指着你成家立業呢,好端端的說什麽傻話!”她好似想起了什麽,向李忠道:“那畜生好好的怎會突然發性,看守的人又是怎麽辦事的,竟任由它跑出來?”
李忠賠着笑,“奴才已問過了,今兒負責看守的是內侍小泉,小泉昨晚與他們一夥人賭錢吃酒,鬧了一整宿沒睡,方才不住地打盹,偏那鎖匙又沒铐緊,才引出這場大禍,至于那黑熊為何突然發性,大約是天氣燥熱的緣故。”
太後很快吩咐道:“将小泉杖斃,獵苑的人悉數罰俸半年,哀家得讓他們長點記性。”
李忠恭順地一一答應。
Advertisement
太醫總算趕來了,為首的李太醫粗略檢視一番,“肅王殿下傷勢不輕,還得尋一處安靜地方躺下,細細診治。”
“先擡到哀家宮裏罷。”太後不住地灑淚,又轉向蕭越,“皇帝,看這樣子,你弟弟的傷還得多些日子才能好,哀家在這裏向你讨個情,也不必管什麽避不避忌,暫且将池兒留在行宮,待好了再命他出去,哀家也能放心。”
蕭越本來沒說不同意,不過太後這意思搞得他好像不近人情一樣,只得賠笑道:“兒臣謹遵母後之命。”
一群人赫赫揚揚地擡着蕭池遠去,衆人也各自散開,或者有那好事的,也一路跟上去,看熱鬧的同時順便讨太後歡心。
厲蘭妡悄悄踱到蕭越近旁,關切地問道:“陛下沒傷着哪兒吧?”她知道衆人眼下都顧着蕭池,蕭越這個皇帝反而被疏忽了,心中難免會失意。
蕭越本就很像個孩子。
被人關心的滋味是好的,蕭越抓着她的手,雖不明言,眼裏的感激盡顯無疑,“朕沒事,你大可放心。”
回到幽蘭館,厲蘭妡的氣色便不大好,蘭妩卻截然相反,從裏到外散發出光輝來,那股子喜氣連豐滿的軀體都裝不下了。
擁翠迎上來道:“出什麽事了?”
蘭妩得意洋洋地告訴她始末,并道:“肅親王受了傷,看樣子得在這行宮住上個把月才能回去,不過睿王殿下卻為他報了仇,你沒見着睿王張弓搭箭的模樣,那只黑熊完全不是他的對手!”
蘭妩從不曾隐瞞自己的心意,衆人也不以為怪——都知道她癡心妄想,不過她既然歡喜,便由着她去。
厲蘭妡卻覺得有些不自然的地方,尤其是那只黑熊的由來,她絕不信出自這樣偶然的疏失。其實她心底隐隐有一個大膽的猜測,只不肯說出來。
厲蘭妡向擁翠道:“擁翠,待會兒太陽下山後,你讓小安子悄悄往獵苑去一趟,看能不能尋到什麽蛛絲馬跡。”
擁翠面色驚疑莫定,“娘娘莫非疑心……可誰有這樣的膽子,膽敢謀害陛下?”
厲蘭妡搖頭,“那人的目的未必在于此,我現在也不能肯定,還是得讓人親眼看看。”她看着身旁仍在傻笑的蘭妩,搖了搖她的肩膀,“醒醒,咱們該去看一看肅親王了。”
兩人一道去往太後宮邸,眼見蕭恕在一棵梧桐樹下焦急徘徊,大約是在等裏頭的消息。厲蘭妡有心給蘭妩一個機會,于是向她道:“本宮先進去,你留在這兒,有什麽事自會喚你。”
蘭妩背地裏多麽活潑,這當兒卻局促起來,“娘娘……”
厲蘭妡拍了拍她的手心,“去吧。”
厲蘭妡回頭張望了一眼,見那兩人仍在原地踏步,只得暗暗嘆息一聲,自己便搴簾子進去,也沒命人通傳,只說怕驚醒了房裏的病人。
才走到門邊,她就聽到裏頭傳來聲音不大的對話。是太後遲疑的聲調:“越兒,今兒的事與你……”
蕭越的氣息有些不順,“母後莫非以為是朕所為,是朕故意要害六弟?”
“母後不是這個意思,只你自小與池兒不大對付,長大後雖然看着和睦了些,卻還是不及尋常兄弟親近,哀家總是擔心……”
這不還是一個意思麽?厲蘭妡無語地翻了個白眼。她已經沒心情聽這對母子唠嗑了,于是推門進去,親熱地笑道:“遠遠地聽到母後仿佛在和誰人說話,原來竟是陛下,不知何事如此熱鬧?”她躬身福了一福。
蕭越微微向她點頭致意,“沒有什麽,母後,朕還得回去批折子,六弟就麻煩您照看了。”
前來探視的嫔妃老早就已來過,這會子已作鳥獸散,眼下蕭越也走了,殿中于是只剩下太後和厲蘭妡,外加一個病床上的蕭池。
“肅親王可好些了嗎?”厲蘭妡對着空氣,這話自然是問太後的。
太後愁容滿面,根本沒工夫搭理她,或者說不屑于搭理她,殿中于是有老長一段寂靜的沉默。
厲蘭妡很少有覺得丢臉的時候,這次也不例外。她自得其樂地看着病人,只見蕭池上半身衣裳已解開大半,露出精壯的胸膛,只一床薄被松松蓋住。臂上纏着層層白紗,上面仍有鮮豔的血滲出,紅倒不怎麽紅,被空氣氧化得帶一點暗紫色,可見血漸漸在止住。
蕭池才服了藥睡下了,太醫開的藥裏大約有一點鎮靜催眠的成分,蕭池睡得很好,濃密的睫毛安穩地覆蓋住眼睑——這種長睫毛是蕭家人的特色。蕭池的臉在睡夢中看來無比安詳,不仔細看還以為他死了。
厲蘭妡輕輕用衣袖掩住鼻端,仿佛那股鐵鏽般的血腥味會侵犯她和胎兒——實則她悄悄打了個呵欠。
忽聽房裏那一端的太後發聲了,“池兒自小體弱,哀家于是多疼他些,好容易慢慢養得平複健壯,他還是不讓哀家省心,越兒也是一樣。都說一碗水端平,一碗水如何端得平呢?這頭高一點,那頭便低些,只能穩着不動,若是左右颠簸地亂晃,只會将碗裏的水潑出來。他們都是哀家的孩兒,哀家一個都不能失去,可偏偏沒有一個與哀家齊心的。”
她的聲音恍惚如同夢呓,卻是刻板而沉重的夢呓,激不起旁觀者的半分情緒——太後在夢裏成了哲學家,而這種乏味的說教厲蘭妡聽不下去,只覺昏昏欲睡。
“所以還是女兒好,女兒只需要疼寵,無需憂心太多,所以不管和嘉如何驕縱任性,哀家還是喜歡她,只要哀家對她好,她就會回報以同等的孝心和問候,這多麽簡單。”
足足聽了半個時辰的自言自語,厲蘭妡才找了個借口溜之大吉,她想太後大約是悲痛過度有些昏聩了,才會将這些話說與她聽,可惜她聽不進去。
她隐隐覺得太後的育兒經裏有些不對的地方,雖然說不出所以然,她覺得自己一定不會像太後這樣養育兒女——她本意是好的,可惜每一個都失敗了。
厲蘭妡同時慶幸自己沒有在兒女身上投注太多的感情,至少她不會因此難過。
出得殿門,她便看到蘭妩和蕭恕在樹下密語。少女的臉上帶着點點紅暈,目光卻如明星一般,蕭恕的眸子則無比清澈,那張輪廓分明的臉上夾雜了少年的剛健與成年人的硬朗,端得是好人物。
厲蘭妡樂于見到這樣的場景,她很欣慰地發現蘭妩也是有些手段的,這麽快就與蕭恕搭上話。蕭恕即便不對她一見鐘情,見了她至少不讨厭,有了這一點,成功的機會已大大增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