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換做是她,也不會無條件相信一個陌生人。
梁曉也明白,想了下,把手腕上镯子脫下來,說:“那我這镯子先放你這邊,明天帶錢過來再跟你換,成嗎?”
一文錢難死英雄漢,問題現在缺的可不止一文。
她擡頭看盧誠,一雙眼睛浸了雨霧,倒顯得誠懇。
她是灑脫,盧誠鼻腔裏沉沉地發出一聲哼,低頭看那手镯,說:“這玩意兒值錢?”
手镯玉質不算太好,但也不算水貨,頂兩百塊錢絕對值了,就算是坑錢,他也不算虧。
這話實在不客氣,透着一股無賴勁兒,隐約有貪心不足的樣子,梁曉忽視他話中的不妥帖。
“應該值點錢。”她說,脾氣好得吓人。
盧誠沒說話。
梁曉補充,“我現在身上錢不夠,如果你信得過的話,先把镯子拿走。”
“你不怕我拿着你這镯子跑了?”
梁曉:“怎麽會,明江司機也沒有幾個。”
盧誠盯了她好一會兒,一手撐傘,一手進口袋,掏出一個款式老舊的黑皮夾,抽出三百塊給她。
梁曉:“兩百就可以。”
手很大,筋脈明顯,上面賤了幾滴雨水,他把錢放梁曉手裏,“省得不夠。”
梁曉手拿着那玉镯子,要給他,“那這個……”
淡綠色的小玉镯,襯着白色的手腕很是好看。
盧誠只瞟了一眼,口氣平淡:“不需要。”
梁曉驚訝,“我那話沒別的意思的……”
盧誠也說:“我也沒別的意思。”
梁曉擡頭看她。
盧誠勾起一邊嘴角,淡淡笑了下:“剛不是幫我說話了?”
梁曉臉“噌”一下就紅了:“那又沒什麽……”
他沒多停留,轉身就要走。
“等一下。”梁曉攥着三張紅票子,忙叫住他。
盧誠停住,他腿長步大,身高至少快一米九,她只到他脖子處,仰着頭,看到那下巴冒出青色胡茬。
雨水迅速砸在傘面,沿着傘角啪啦不停滴下。梁曉想起自己的車上的表現,實在不能若無其事,耳根微紅:“留個電話吧,我好還你錢。”
“不用。”
“啊?”
“我做好事。”盧誠面無表情。
“……不能不還。”借錢還錢,天經地義,更何況她也沒打算占人便宜, “那我寫張借條給你?”
“不用。”盧誠懶得看她,轉身就要走。
“為什麽不用?”她伸手去拉盧誠,“你等等。”
手勁很小,估計沒幹什麽重活過。細小的手腕上戴着剛才要拖下來給他的玉镯子,皮膚白的能看清上面的淡淡血管。
盧誠側身看她。
梁曉轉身去找老板問,那店鋪老板忙着收東西,随便在旁邊桌子撈了支筆,卻沒找到空白紙,斯了一張挂在牆上的日歷給她,“這成吧?”
梁曉道謝,把筆和紙遞給盧誠。
盧誠一手插着口袋,有些不耐煩,“你随便寫寫就行。”
“我不是很認識字。”小聲。
他瞟過去一眼,對方臉頰微紅。
他把傘靠在櫃子邊,接過筆,撐在桌子上随便寫了兩個字,“好了。”
梁曉眨眨眼,湊過去看一眼,“這麽快?”
“叫什麽名字?”
“梁曉。”
“梁曉”盧誠把名字在嘴裏重複念了遍,手撐着桌子,擡頭看她。
梁曉被那眼神盯着,莫名就臉微紅,“有問題嗎?”
“哪兩字?”
“橋梁的梁,春曉的曉。”
梁曉。
盧誠手撐在桌面,落筆迅疾,筆觸淩厲,曉字下面一勾像挂着千鈞的橫勾一樣有力,把脆弱的日歷紙都劃破了。
梁曉只覺得這字寫得好看,透着一股淩厲的氣勢。
“行了,我記着了。”他随手把日歷紙揣進口袋。
“那我還錢的時候到那裏找你?”梁曉問。
盧誠擡手指了指對面的公交公司,“就那。”
“謝謝。”
她眉眼很幹淨,方才從車上沖下來淋的那陣雨把她臉上沖刷得微微泛白,嘴唇似乎不自覺咬過,印着淡淡的牙印,膚色很白,耳廊微紅。
盧誠目光下意識朝下掃了眼,緊貼肌膚的衣服透出一點微高的輪廓,胸口處的皮膚更嫩。他移開目光,低低得“嗯”了一聲,轉身就走。
“你叫什麽名字?”梁曉在身後問。
“盧誠。”他走下臺階,随口道。
背脊很直,跨步有力,相貌也不難看,高鼻濃眉,明明一副很精神的樣貌,偏生通身透出的氣息低沉沉的,像黑街裏混出來的魔王,包括車上扯人的情狀,都兇狠得很。
雨水迅疾地砸在傘上,後背衣服濕了一小片。風吹得更疾,那把體型偏小的雨傘在風中劇烈抖了好幾下,偏偏不動分毫。
盧誠。
梁曉默默将名字在嘴裏過一遍,忍不住想,果然人還是不可貌相。
身影很快消失在前面路口。
風急雨大,吹得她身上發冷,梁曉手裏攥着三百塊錢,收回目光,轉身往店鋪裏面走進去,“老板,我打個電話。”
她打過去說了隔天回去,沒說現在這情況,否則老梁一定死也攆着梁霖過來接她,這通過來林素肯定擔心,索性住一晚等天氣好點再說。
梁曉買了把傘和幾包泡面,拿着剩下的錢,打着傘迅速跑到對面,辦了一晚的住房。房間還算整潔,沖了半個小時熱水澡,洗掉濕氣,然後把換起來的試衣服挂在窗戶邊吹風,吃完泡面,穿着便利店買的廉價睡衣,躺在陌生的床鋪上。被子上撲面而來的肥皂味并不難聞,然而她就是睡不着。
淩晨臺風正式登陸,迅疾的風嗚嗚透過門縫窗戶往房間裏鑽,整個房間回蕩着一陣嗚咽的風聲,她迷迷糊糊到半夜才無意識睡去。
臺風肆虐了一晚,天光乍現,風雨卻沒停,呼呼刮,斷斷續續掙紮了一個上午,雨勢才減緩。梁霖在中午的時候過來,雨還在細細密密不停下,但勢頭小了很多。
摩托車停在旅店前,梁霖穿着一件深藍色雨衣,脫掉帽子,上前問:“怎麽在這,爸不是說你在店裏?”
“我坐錯車了。”
“嗯?”梁霖把雨衣遞給她,“怎麽回事?”
他上下打量梁曉一通,确定沒人沒問題,就是精神差了點。
“看錯了。”她沒說蔣信安打電話一事,“你能開嗎?”
“怎麽不能了。”梁霖說,“人沒事吧?”
“沒事。”梁曉套上雨衣,露出一張臉,眼眶下面還有些黑,一晚上沒怎麽睡好,“我打算找個課外輔導班上課。”
梁霖跨上摩托,“我幫你留意一下,你那店鋪雖然不大,但來來往往的多認識幾個字也方便些。”
梁曉要上車,突然想起,停住動作,問:“你有多帶錢嗎?”
“怎麽?”
梁曉把事情前前後後簡單講了一遍,省略掉差點把镯子換了的事。
梁霖聽完,點評:“這人品性不錯。”
梁曉心想,是你沒見過他陰沉着臉抓人的樣子。
他摸摸口袋,“但是錢沒帶夠,就一百多。”
旅店門口架着個鐵篷,雨水正沿着邊角滴下,“啪啪”砸在水泥路上。梁曉透過迷蒙的雨霧朝不遠處的公交公司望去,公交站大門外面的水流嘩嘩的。
梁霖也順着視線看過去,車站大門人煙冷淡,這時間肯定不會在,說:“明天再過來,今天公交不是不走,去了也找不到人吧。”
“好吧。”梁曉收回視線,跨上摩托,風刮起來,把寬大的雨衣掀起大半。
翟山到後港這段路上遍地都是臺風肆虐過的痕跡,樹木橫倒、街面混亂,下水道的雨水排不出,污濁的泥水彌漫到路面上,細細的雨絲撲在臉面上,涼沁沁的。
這場據說是今年以來最大的臺風,在第二天才緩緩落幕。
除了登陸點被席卷的臺風掃蕩得混亂不堪外,明江轄管下的城鎮影響也很大。後港這座靠海小島更是無遮無攔,海上的魚排掀翻了不少,海水倒灌,漫進鄉鎮,許多漁業養殖的人連連哀聲。好在雨過天晴,路面上除了積蓄的雨水沒有造成道路阻塞,城鎮之間的公交很快開始運行。
梁曉幫梁母把灌進水而濕掉的布藝沙發搬出去曬太陽,院子裏已經放了許多浸濕的家具。這次臺風嚴重,梁家地勢低,水灌了大半進來,沒到腳背,房子地板通通濕透,牆角現在還能不斷冒出水來。房子前院放置的花卉早被雨打爛,剩下幹禿的枝幹,她把兩盆花搬到外院,整理半天,總算收拾完。
隔壁胡嬸在晾衣服,看見梁曉,招呼:“梁曉你回來了?”
“昨天回來的。”
梁母苦着臉拿布擦着剛買不久的沙發,“這次的臺風讨厭死了,我這剛買的沙發就成這樣了。”
胡嬸說:“你這也還好,聽說王夢家水到現在還沒退呢。”
梁曉轉身進去。
胡嬸瞟了一眼,湊近一點,“哎我說琴姐,你家梁曉真和蔣信安掰了?”
梁曉聞言皺了眉,“什麽叫掰了?我家梁曉甩的他。”
胡嬸笑:“我知道,我知道。我就是聽說蔣信安帶了個女大學生回來呢,那模樣嬌滴滴的,人年輕得不行。”
“他回來了?”
“是啊。”胡嬸說,“那陣仗,蘇文秀都快敲着鑼挨家挨戶宣傳了,說蔣信安準備回家自己幹,門檻都快給踏破了,一個一個的誇少年英才什麽的。”
梁母臉色不善。
胡嬸問:“哎,你們梁曉什麽時候也招個金龜婿回來,最好把人比下去那種。”
她全身火氣都冒一通了,“胡英你這話什麽意思?”
“沒什麽意思,你想太多了。”她拿小棍敲打着棉被,“我這不是替你們梁曉着想嗎,需要的話我也可以幫你物色物色,梁曉畢竟在明江城有店,也好找些。”
梁母冷着臉,嗤笑一聲,拎着抹布轉身進去了。
胡英翻了個白眼,“嘚瑟,都沒人要了。”
梁曉正在裏面疊衣服,梁母觑她一眼,拎着抹布在她旁邊桌子上來回擦着。她疊好衣服,拿過去放櫃子裏,梁母跟着移到另一桌擦。
梁曉關上櫃門,“媽,你有事兒說嗎?”
梁母擦着桌子,“沒什麽。”
“沒事我就先回店裏了,你先忙。”
“哎,曉兒。”梁母叫住她。
梁曉說:“怎麽?”
梁母手指絞着那塊碎花抹布,好一會兒才問:“你最近有沒有打算見幾個人?我聽你姨說她有個朋友兒子狀況還挺好的,要不要見一見?”
梁曉拒絕:“你別操心我的事了。”
“怎麽不操心?”梁母急了,“你現在幾歲了?”
見梁曉臉色不是很好,她語氣緩了下,“我也沒逼你,先看看。”
梁曉不說話。
梁母嘆氣,把抹布扔在桌上,“那蔣信安帶了個小女人回來你知道不?”
梁曉低頭收東西,頭也不擡:“你管他。”
梁母氣:“那王八蛋白白浪費了你兩年,哦,見了更好的了,嫌棄你沒文化了。離婚就算了,現在竟然敢帶人回來,他讓我們梁家臉面往哪兒擱?”
梁曉把東西整好,“現在也沒關系了,他帶誰回來也不關我們事。”她拿起錢包,多裝了兩百塊錢進去,“我先走了。”
梁母在身後說:“你也得給我物色着點,免得給人看不起……”
梁曉“嗯”一聲,穿上被泥土濺得髒亂刷了好久的皮鞋,手上提着一個袋子,随便抓了把雨傘就出門,打算先去還前兩日借的錢。
可還沒到路口就碰上不想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