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盧誠的身體養了一周後,差不多行動無礙,老陸在出院的前一天給他打了電話,讓他好好休養,他知道這件事總得給他一個交待,不管起因如何,因為他的原因侵害了乘客利益,這是不辨的事實。
就是沒想到,事情遠比他想象的要糟。
他到公交站的時候,楊聰剛下了一班車,背對着他似乎在發呆。他隐隐約約聽見前面有女聲在說話,隔得遠,辨不清,拍了下楊聰後腦勺,“杵着幹嘛你?”
楊聰從手機上回頭,看見他,有些震驚,“誠哥?”
“老陸呢?”
盧誠舒展了一下筋骨,養了一周,肥肉都能長一圈了,再不動動,他得生鏽了。
“你怎麽來了?老陸不是讓你休息嗎?”楊聰站起身。
盧誠說:“休息好了。”
“這就好了?這才幾天?你身體能随便動嗎?”
盧誠雙手插在兜裏,瞟他一眼,“幹什麽你,這樣關心我?老子喜歡女人的。”
“我操!”楊聰抓頭。
盧誠哼笑一聲,往老陸休息室過去。
“哎!誠哥!你等等……”楊聰忙叫住他。
“你小子今天怎麽這麽煩?”盧誠冷着臉,“有話快說。”
“那個……”楊聰吞吞吐吐,半天也說不出一句整話。
盧誠眼一眯,掉頭就往老陸那走。楊聰原地愣了半晌,也急急忙忙跟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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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近了,方才那聲音要清晰一點,能聽到裏面夾雜着一兩聲“不負責”“危險”“辭退”……等字眼,說話人口氣不耐,透着燥怒和不快,然後他就聽到老陸的聲音了。
“……這事兒是意外,我們會處理,一定保證,不會給市民乘客造成困擾……”
“不想造成困擾就直接辭了!才能萬無一失,否則哪天再碰到這種情況,碰到個豬油蒙心的殺千刀的,我們怎麽辦!”
“對對對,你說的對,我們會注意的——”
楊聰偷偷去觑盧誠臉色,饒他認識盧誠這麽多年,也沒一次這麽看不透他。
大門口的聲音越來越近,盧誠沒繞去休息室,這一聽就知道人不在那裏了,何必多此一舉。
楊聰嘆口氣,覺得盧誠簡直倒黴透頂。
大門口站着幾個人,當先的一個中年婦女,薄呢衣,高跟靴,挎一個格子包,保養得很好。但臉上帶着怒意,也看得明顯。她指着自己右臉,“您可看見了,這都一周了,我淤青都還沒散,那一巴掌扇得多用力你能知道?要不是我臉皮厚,我牙齒都能給扇掉,我要讨個公正,我過分了,大家評評理,我過分嗎?”
旁邊圍着一圈看熱鬧的路人,有拿着手機拍照錄像的,倒沒幾個人回應她。
中年婦女身側站着三個人,一個約摸是她丈夫,另兩個大概是妯娌,一旁火上澆油,扯着袋子裏好幾瓶黃花油、止痛片、X光片給衆人展示。
“況且這事兒不止我受累了,當晚那車上可半車人呢,還有個小學生,才幾歲?還有個小姑娘胳膊都讓刀劃破了,我一看心都要跳出來了,人家姑娘不想惹事,我得站出來啊!不能讓人平白受這折騰啊!是不是!明江是不大,可這來來往往的人聚起來也不是你一個小公司能負擔得起的,我老公給我買的鑽戒都差點被扒了,這還能怪我沒事戴着戒指四處招搖?大家夥聽聽呢……”
這一通話說得聲淚俱下有理有據,旁觀的路人有信的也有不信的,七嘴八舌,一議論起來,議論紛紛,壓都壓不住。
老陸一個頭兩個大,本來當晚受害比較明顯的小姑娘都明确只是吓到,不追究,還有另外一對夫婦更是被勸慰回去,也表明能理解。就是眼前這位,油鹽不進,賠償道歉都不管用,硬要一個公道。他夾在中間難做,要辭了盧誠,他畢竟是安排下來的,這幾年再怎麽說也相熟了,做這種事不好看;不辭吧,這人四處鬧騰,平白給公司抹黑,影響聲譽。
進退兩難時,身後傳來一句話。
“那晚的事,是我的責任,我道歉。”
老陸轉頭,看見盧誠緩步走出來。
盧誠半張臉掩蓋在夾克外套領口下,露出的一雙眼睛辨不清神色,掃視了周圍一圈,視線落在方才叫嚷的女人身上。仗着有路人看着,她氣勢嚣張,可這會兒對上盧誠,張嘴半天,閉而不答了。
有人高舉手機拍攝錄像,純粹看熱鬧。
盧誠說:“這道歉遲了一點,但事出有因。我盧誠不是縮頭龜孫,是我的責任,肯定擔到底。”
那女人半天沒出聲。
“找事的人既然跟我有私怨,未免連累無辜乘客,我會主動辭職。就今天吧,我辭職。”
老陸插嘴說:“盧誠,你等會兒——”
盧誠沒理他,他的聲音很平靜,沒有咄咄逼人,但這樣沉靜的目光仍讓人不敢對視。
周圍人竊竊私語,但事不關己,自然沒有當事人那樣義憤填膺,況且事實如何,也不關心,都是看個熱鬧罷了。
盧誠低頭看着眼前女人說:“你還有什麽要求?”
女人無話可說,嘀咕兩句,也只好算了。
事情以盧誠辭去司機一職落幕,衆人漸漸散了,剩三人站在原地。老陸一個勁數落他,“這事情還是有轉圜餘地的嘛,非得鬧到這樣?”
楊聰一旁嘀咕:“轉圜?你不是班都重新排了……”
老陸:“楊聰你說什麽呢!”
他轉頭對盧誠說,“盧誠,我沒那個意思。”
盧誠點點頭,“我知道。班就排着吧,我找時間來交接。”
老陸說:“等過了這階段,你還能回來幹,啊。”
盧誠視線往街口瞥去,“嗯,知道,我先走了。”
楊聰叫他:“誠哥!”
這件事,總要給個解釋,不僅別人,老陸也會對他這個□□心存顧慮,遲早會提出讓他休息一階段的建議,那天的電話就能聽出來了。
他在意的不是這個。
盧誠沒聽楊聰說什麽,快步後門出去,擡頭望去,視線在車來車往的馬路上逡巡而過,終于在對面扶杆旁看到剛才讨要公道的女人。
他小跑兩步,撐着圍欄跳過,蹿到人行道,快速過去。那幾人原本慢悠悠走着,瞥到盧誠沖他們追來,卻突然加快腳步,跑了起來。
盧誠跳過臺階,避過行人,兩步追上,繞到幾人面前。
“跑什麽?”盧誠看他們,“我又不是過來打人的。”
他一口氣跑過來,氣息沉穩,不喘不呼,反倒匆忙逃開的幾人呼吸急促。瞟到盧誠帽子下的眼睛,忙避開,“你還有什麽事,我們要回去了……”
盧誠說:“我問幾句話。”
女人戰戰兢兢,“問,問什麽……”
“你抖什麽?”
“我,我沒有。”
盧誠說:“這邊街口,我要打人你們吼一嗓子就成。”
她才松了一口氣,“那你找我做什麽,我那巴掌可不能白扇,讓你辭職并不過分。”
“不過分。”盧誠說,“我問點別的。”
男人狐疑看他一眼,說:“那你問吧。”
盧誠看着女人,突然伸手捉住她的手腕,往上一拉。
“你幹什麽……”
盧誠眼神很冷,“這是什麽?”
女人臉馬上白了,“什,什麽……”
盧誠擡下巴,“你手上戴的是什麽?”
女人無名指上戴着戒指,亮晶晶的,赫然就是那天被搶走的。
她臉唰一下就白了,猛地抽回去,扭到背後:“沒什麽。”
盧誠眯着眼盯着人。
旁邊男人不樂意了:“你幹什麽,拉拉扯扯的。”
盧誠瞥過去一眼,盯着女人:“誰給你送回來的?”
女人縮了下身體,“我不知道,扔在我家郵箱裏的,我拿報紙的時候看到的,不知道是誰。”
盧誠:“真的?”
“什麽真不真的?還有假不成。”
盧誠問:“那你今天為什麽過來?”
“呦,你害我被打成那樣難道不用負責嗎?我沒告你就差不多了……”還是忌憚盧誠動手,女人停了沒說下去。
盧誠視線從眼前幾人掃過,揮揮手,“走吧。”
幾人匆匆離開。
盧誠原地站了片刻,才轉身走了。
他直接步行回翟山,路口聚着幾個擔着貨物的老人,在兜售叫賣麻花果包,周圍站着幾個人。
他腳步停住。
嚴路拿了一包地瓜幹,找了零錢,轉身的時候,正好跟他對上了。
這是兩人從那天之後的第一次見面,很奇怪,似乎一點也沒覺得多久,但事實上,這個時間,實在不短。
嚴路嘴角抽了下,似乎在笑,可仔細看去,卻不見一點笑意。他站在那邊不動,盧誠也沒有動作。周圍買東西的人散去,老人挑着擔子走遠,兩人還是一言不發。
冤家路窄,盧誠腦袋裏閃過這麽個詞,又覺得好笑。
盧誠終于張口,“回來了?”
嚴路托了手上地瓜幹,捏了一塊放嘴裏嚼,“好久不見。”
盧誠無意跟他說下去,不管是以前,還是六年後的現在。他轉身就走。
“這就走了?”嚴路嗤笑一聲,“這幾年,膽子倒是小了不少。”
盧誠沒理他,擦身而過。
嚴路在身後叫他:“不問我為什麽回來?”
盧誠腳步停下,沒回頭,“你回不回來,關我什麽事。”
“盧誠,硬氣是好事,但過猶不及,身板挺直了總有一天要斷得徹底。”
盧誠說:“不勞費心。”
“我不費心,我是提醒。”嚴路說,“總有一天,你會認同我當初的做法。”
“是麽。”
盧誠嘴角扯了下,笑意卻沒抵達眼裏,往路口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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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誠給自己下了碗面,等水開的空隙,門鈴響,他猜都猜到是誰,掏出手機拔了個號碼,“按什麽按,直接進來。”
片刻,客廳裏響起開門聲,何譯撐着門框看他,意外道:“煮面啊?”
盧誠懶得回答。
從袋子裏翻出一塊面塊,随意擇了兩把前兩日梁曉帶來的青菜,一起扔進去,再磕了個蛋,任其在鍋裏翻滾。
何譯看得啧啧道:“你這煮得太不講究了,能吃嗎?”
盧誠說:“你會煮?”
“不會。”
“那廢什麽話。”
“幸好我吃完了才過來。”何譯說,“你電話裏說的那事兒什麽意思?”
“我辭職了。”
“那公交司機啊?辭了也好,跟我幹。”
盧誠轉頭瞥他一眼。
何譯馬上收起玩笑臉,問:“那人幹什麽找你麻煩,真是那個叫什麽趙明的?”
“不确定。”盧誠攪了一下鍋裏面,“但這個月我确實只跟他結過怨,按理來說,沒必要鬧到這種地步,最多找人打我一頓,事後還特意讓人鬧到公交站,不像是他能想出來的。”
“我覺得有點怪。”盧誠把火關小了一點。
“嚴路啊?”
盧誠問:“怎麽說?”
“他不是回來了?”何譯敲了敲木門框,“我查了一下,那個趙明,是他老爹的妹妹的兒子。”
盧誠:“這他媽什麽關系?”
“親戚。”
盧誠眯縫了下眼睛,“親戚?趙明?”
何譯說:“是吧,我也吓了一跳,沒想到還有這關系。”
盧誠說:“你覺得是嚴路?”
“不然這麽巧,一回來就出事。”何譯說,“也許這麽多年,心裏始終郁結難消,特意搞你來的。”
盧誠捏了罐子下調料。
何譯說:“要不就是為何珊,懷疑你倆舊情沒散。”
盧誠:“能說人話嗎?”
何譯笑,敲敲門框:“我看了下車上監控,不清晰,找出來可能得費點時間。”
“不用。”盧誠拒絕,“也許我想多了,說不定就是單純劫財的。辭了也未必壞事,等這段時間過去再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