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仿佛是曾經對于自由的渴望聚集起來,在那一瞬間達到了極致,我終于得到了上天的垂青和憐憫,也許一切都是這樣,越渴望,才越接近,直到有一天,它真的實現,讓我甚至有些猝不及防,然後緊接着,欣喜若狂。
那是大雨後的第一個晴天,一切陳舊的事物都從未如此新鮮過,好像這個困住我二十多年的副都統府,是柳暗花明又一村描寫的佳境,好像那種單調重複着的日子,變得有些陌生,但是這都不重要。
當今太後,我的姑母,駕臨到了小小的副都統府中。
“這是無上的榮耀!”大清國的聖母皇太後,要為年過二九的新帝選妃。
于父親,于葉赫那拉這一整個家族,當真是無上榮耀!只是彼時大姐三妹早已出嫁,依然待字閨中且與皇帝适齡的葉赫那拉氏之女,恐怕也只有我這名義上的“喜子二小姐”了。
“喜子?”姑母一邊細細打量,一邊念叨着,臉上沒有過多的表情。不會如同別人在念起這個名字的時候,臉上伴随着一種莫名其妙,又非常鄙夷的表情。很多年之後,我才逐漸懂得,那是一種皇家所謂的“矜持”,興許姑母內心中從那時候起就格外嫌棄我也未可知。
“是了,就是喜子。”阿瑪垂着頭,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
姑母這個人,很不簡單。她雖不是當今聖上的生母,卻是掌權天下,傲視朝臣的一代奇女子。
自他的生子穆宗駕崩,新帝德宗登基已而過了十五年,如今太後歸權,皇帝親政,婚娶也就成了頂重要的事。
怎麽不是呢,大清多年來的“皇嗣大于天”的确是一刻也未能放松過。
姑母雖權至于此,卻依然抱有一個終生的遺憾,她一輩子最心心念念的都是乘着八擡大轎從紫禁城的正門堂堂正正的進去,做個名正言順的“國母”,只是沒了這機會,總是太遲。縱使如今手中握着這帝國最高的權利,也無法推過重來。
她是先皇的側室,這一點無論如何也不能改變,這件事成為姑母內心最深處永遠的不快,随着時間的流逝而衍生的越來越糟糕,如同我栖身的副都統府看門老奴的風濕病,無時無刻不在折磨摧殘着她,卻又令她無可奈何。
只是如今,一切都不同了,葉赫那拉一族是太後的母族,總是要出個皇後的。
一時間副都統府之內人人惶惶無言,只有洋表鐘指針轉動的嘀嗒聲。
大姐站在牆角抓着三妹的手“咱們福薄,喜子進宮,總勝過白瞎了旁人不是?”語盡,三妹足以剜人的眼神便毫無隐藏的展露出來,無非姑母面前,不能大作,她才生生放棄了高呼“你這樣子也配?”的質問。
我們自小不和,或者說,我對于府裏的每一個人來說,都是恥辱,是笑柄。有一天我忽然要淩駕在他們每個人的頭上,誰的心中都會發出那一句絕望并且不甘的呼喊,我懂得。
平心而論,我羨慕大姐三妹,不僅是因為她們長相出衆,更是因着她們能在相宜的年紀許得郎君,能夠從此相夫教子,實在幸運。不似我,在這府中永遠都是多餘的,所以從來不敢奢求。
府裏的氣氛沉悶的可怕。
良久,阿瑪擦掉額頭剛生出的一排細密的汗珠子,整了整自己的帽子,才輕聲從唇邊擠出這麽句話:“老太後的心總歸是好的,只是,您看,喜子年齡大了,怕只怕是皇上……不大喜歡……”。阿瑪又抹了抹額頭邊的冷汗。
這是托詞,我明白,姑母心中更是像鏡兒一樣。送我出府,雖說年齡是尴尬些,但卻不是大礙,唯有我這長相,才是把一等承恩公桂祥的臉丢到家的關鍵,更不免從此人家譏笑我葉赫那拉一族無人,這樣不慎重,随意找出女子來當這一國之母。
姑母蹙眉,鉗住絲帕子的手抵着下巴,細細打量着:“年齡倒是大了些……”阿瑪應和着“是,是,确實不巧……”,良久,姑母忽然笑了。
“桂祥,你是真老糊塗了,還是怎麽的?”她這一笑,家裏人卻是吓壞了,緊忙齊齊跪倒。“小皇帝今年也不過才十八歲,又剛剛親政,總要有個大他些的表姐提點着,輔佐着不是?”,家人這才松了一口氣,“我瞧着這孩子恭順,又試書斷字,很不錯。”她放下手,臨了斂起笑容:“至于長相,就這麽着吧。”姑母依舊拉着臉,體現出一個太後本該具有的威嚴,饒是在自己的家人面前,亦是如此。
我很确信,那一刻我激動的無以言表。
我就那樣安靜的跪在地上,同從前一樣,又好像不一樣,在我為自己編織的美好的夢境中,一切都被賦予了更加美好的含義。
我慶幸自己終于有機會離了副都統府的這一方天,一群人。終于能像所有的女子那樣,穿着大紅色的婚服,成為別人的妻子,與郎君,生很多很多孩子,即使只是與他在一起,我也是滿足的。
姑母看了身側一眼,旁邊的宮女自然意會,忙奉上水煙袋,伺候姨娘用上。“喜子這名字不好”姑母自顧自說着,父親笑道“是……本就是圖個喜慶……的……小名”
姑母吸了幾口水煙:“得改改,嗯……改改!”阿瑪恭恭敬敬的語氣:“那煩請老太後賜名罷。”姑母還是吸着她的水煙:“哀家便罷了,左右你是喜子的阿瑪,這事你憊懶不得。”
姑母兀自放下水煙袋,語重心長的對着阿瑪:“好好翻翻書,要找個配的上大清國母的名字才是。”阿瑪也自是千恩萬謝地應了。
姨娘起身:“穆宗當年選了個狐媚子皇後,年紀輕輕就……”她似乎有一瞬間的哽咽,卻匆匆隐藏起自己的情緒:“以色侍人者又能得幾時的長久,到底還是要有這當皇後的命。”姨娘邁開步子,一旁的人都伺候着跟上去,府裏的人全都埋低了頭恭送老太後。未幾,姨娘忽然轉過頭:“你家這喜子小姐,以後必定要好好的待才是。”看起來似乎是囑托着門口的仆役們,但這話,給阿瑪聽了進去,必然不會好受。
是夜,額娘坐在我房中,細細摸着姑母的賞賜,嘆了一口氣:“到底還是命……額娘總以為我的喜子要嫁與匹夫草草一生。”說着又喜不自勝起來。花青也笑着應和道“都說我們小姐是悶頭子不開花,這一開,開的是大富貴嘞!”
我輕輕拍了花青一把:“這些年跟着我倒也謹言慎行的,如今怎麽反倒亂說話了?”花青方斂了神色低聲道:“花青也是替小姐高興不是?”嘴角還帶了絲絲的甜意。
“額娘,你瞧她,得好好發兩月俸銀才能堵上花青的嘴。”我也笑了出來。
“小姐這什麽話呢……奴婢去把太後娘娘的賞賜理一理。”說罷福了一福方才走開。
我坐在床頭:“額娘,姑母說的那個狐媚子皇後……”額娘緊忙叫我住了嘴:“可亂說不得!是孝哲毅皇後……”我素日愛多讀些詩詞,府外的事,自然也就不聞不問的。
額娘伏在我耳邊:“孝哲毅皇後長得倒是好看,只是到底年輕些,又和穆宗兩情相悅的,政事就被耽擱了。”我忽而又好像想起了什麽:“孝哲毅皇後?人人都說是個知書達理的人,又生在那樣尊貴的世家,怎麽會任着皇上……”
額娘一驚,旋即打斷了我的話:“這話可斷斷不能讓你姑母聽得……”
我輕輕笑道:“怎麽?”有些莫名。
“宮裏的事詭異莫測,切不要妄加揣測才是。”額娘的表情是那種很少才有的緊張,她望着我。
“喜子記得。”我點點頭。
額娘這才放下心來,“凡事不要逆了你太後姑母的心意,她自然會對你多加照拂。”她看着院中的天,輕聲慢語地,似乎含着無限的悲哀。
良久,娘都沒有發出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