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我們回去吧,要下雨……”我低着頭,淡淡的說道,“該把自己變成瞎子,聾子……”
這件事尚且沒過幾天,內務府總管汪厚全就被賞了一百板子。據說是清漪園那邊又調東珠去用,紫禁城這邊見了底,拿不出來,太後大怒,将辦事不力的汪厚全打成了半身不遂。
不光如此,太後連帶原因一起查了,傳下懿旨訓斥珍嫔,又命人将披肩拆了,東珠如數歸庫才作罷。珍嫔平日受老佛爺寵,皇上那邊更是把她捧到風口浪尖上,這一下子,驟然落地于是沉寂下來,久久沒有動靜。
帝後也被傳到清漪園問安,被太後老佛爺當面責備。
在清漪園又難免與皇上碰面,“早就看出你是皇爸爸留在朕身邊的‘探子’,果不其然,你還真是沉不住氣。”
我瞟了他一眼,想說些什麽,自己不是在監視他的一舉一動?皇帝從內心中就認定了我是姑母一派,即便多為自己說幾句話,也是徒勞的。于是我索性一言不發,由着他在旁邊冷言冷語。
“怎麽?給朕說中了!朕才剛剛賞過珍兒,若不是你告密,皇爸爸怎麽會馬上就知道,倒真是無巧不成書!”他笑的也是冷冷的,說話時眼睛也并不會看向我。
其實太後和皇上這對母子是十分有趣的。皇上表面上管太後叫皇爸爸,別人看來當是關系十分親切,而實際上,太後并不是皇帝的生母,她的手中握着權力,即便不垂簾聽政,也以“訓政”的方式牢牢抓着權力不放。而皇帝雖然年少,心中卻飽含着宏圖大志,早就已經厭倦被太後當做垂簾聽政的工具,對太後無非是敢怒卻不敢言。
正是因為這一點,皇上對于太後的愛好,生活習慣毫不關心。所以說,這件事會發生當真是一點都不奇怪。
“靜芬,你留下陪哀家用午膳罷!”太後長長的說了一聲。
太後的午膳,用的十分沉悶。只有太監宮女在桌上流水上菜。我站在她身邊,一言不發地布菜,約摸半個時辰,姑母擦了嘴,接過李安達手裏的茶碗子。
“宮裏出了這種事,你倒像個包子似的,一言不發……”顯然是對我頗不滿意。
“兒臣也沒當意……”
“你不得皇上的寵也就算了,怎麽還這麽沒有眼力見?”太後斜着眼,周圍的人都低下頭。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也只好默默不做聲。
“你這孩子,哀家不在少不得受些欺負吧!真是可憐……”姑母扶了扶頭上的簪子,“你自己也該多争氣!”
“姑母教訓的是!”
“你自己也應該多想想法子博皇上喜歡,這宮裏的女人,不争一争,和死人有什麽區別?”姑母把茶杯遞給李安達,又接過了水煙,慢慢的吸着。
“兒臣無能……”
姑母拿開水煙好像想說些什麽,又撇撇嘴吸着一口水煙。“算了……”水煙咕嚕嚕的聲音和着姑母的聲音,含含糊糊聽不清楚。
那句話過後,整個殿內又是一片死寂。
姑母吸了半晌水煙,又零零散散賞了些璎珞還有把件什麽的,有一串東陵珠伴着貝殼花的璎珞,顏色倒淺,甚是好看,還有件白玉蓮花翻轉牌,樣子也是新奇。
“宮裏總是這麽多事,想要些安生也是沒有了……皇上請哀家搬回去住!”姑母換了一個坐着的姿勢,慢慢說道,“哀家總也不好拒絕……”
姑母搬到清漪園本就是極不情願的,再怎麽說,紫禁城住了多年到底是慣了,也更好把持朝政動态些。這次的事情才發生,雖說珍珠事小,姑母能夠借此契機重回紫禁城,也算是合了姑母的心意。我簡直可以想象,皇帝請姑母重回紫禁城時有多麽不情願,只是形勢所迫,不得不屈服。
自從進入這對母子的世界的那一天起,安穩就已經變成了一個奢求。人一輩子總是會被什麽東西綁着,沒辦法做自己心之所向的事情,人的一生往往都是這樣,這種被束縛的不自由與身份地位沒有絲毫關系,仿佛每個人生來就還會帶着。
姑母還說,中宮要大氣,卻也不能不管事,當年若不是自己拼上全部當了個懿貴妃,有哪裏來我的,葉赫那拉一族的今天呢?
我若還要管些什麽,當真是不好管了,總有皇上站在我身後拆臺子,連些情面也不留給我。這邊姑母又盼着我能起些什麽用,來緩和母子間的關系或者說勸說皇上安心,夾在他們中間我當真是兩頭為難。
說白了,還是每日呆在宮裏,看些書,什麽不聽,什麽不問的,日子還算是好過些。
更何況,姑母留我用膳,又賞賜不少玩意兒,這事少不得又被皇上诟病。怕是之後的關系只會更加生硬了。也無妨,我們本就多見不得幾面,凡事面子上過得去又何必動板子?反倒是弄得兩廂撕破臉皮不大好看。
我夾了塊金糕慢慢吃了,我只想盡力把自己當成一個局外人,遠離是非的局外人,想着日子大概也會好過一些。金糕這種東西,平日都做的十分甜膩,要配着濃茶來吃方是相得益彰,這下裏,吃進嘴裏倒是沒什麽太多的味道,腦中思緒萬千,也顧不上細細品嘗,就一股腦都咽了下去,只做了飽腹用。
那日之後沒幾天便是姑母坐駕回宮。宮裏倒也勤謹,早早就把姑母住慣了的儲秀宮收拾的幹幹淨淨,姑母用慣的,喜愛的東西,也都制備的一應俱全。
珍嫔也在那事之後倒是安穩不少,也甚少出景仁宮的門,平時無非去她同樣不得寵的姐姐瑾嫔那裏去坐坐,卻也留不上多久。
姑母回宮之後,日子又一如往常那樣死氣沉沉的,不停重複着,并且看起來皇上和太後這對母子之間的關系并沒有怎麽緩和,還是像原本一樣不鹹不淡。
輪翻着,秋了,又冬了。
京城的秋天總是極短,仿佛夏季的燥熱還沒有褪盡,氣溫就已經早早的降下來。鐘粹宮的地龍又如同平年那樣架起來,無非是寝殿暖了,人心卻還是冷的。
大約年關見過皇帝一次,元宵節又見過他一次,再之後,就沒有好好認真的看過了。其實從一開始我就并沒有奢求過有人會喜歡我,但是我也不曾想到,自己會在一眼之間,就喜歡上那個比自己小,甚至才第一次見面的男人。
是不是,天下間的女子都像我這樣,我并不知道。宮裏的女人,本就同在一個屋檐下,彼此間共享着一個男人,一個人得到的多些,其他人就必定少些,而我,從第一天進入這裏的時候,就好像已經是一個外人。
姑母閑散時也常常叫我去儲秀宮坐,卻并不問皇帝近來動态如何,想來也是,她是一個手中緊握着權力而又高高在上的政治家,皇帝的一舉一動,怎麽能在姑母的眼眸之外流淌過去?從十八歲進宮,伺候鹹豐皇帝,到失去丈夫,再到失去親生兒子,如今将近六十歲的姑母,已經把自己四十年的青春獻給了這塊冰冷冷的土地。
對于皇上,這一個剛剛二十出頭的年輕人,又怎麽會是她的對手?無論是處事決斷,審時度勢,還是籠絡朝中大臣的手法,皇帝沒有一樣能與姑母抗衡。
姑母不光是深宮裏一個寂寞的老女人。她要全天下,都伏在她的腳下,就這一點,這樣的野心,皇帝遠遠及不上。
她周旋在朝臣與皇室中間,權謀輪換,仿佛永遠都不會疲勞。
但是我不一樣,天生的相貌劣勢伴随着以服從作為天命的性格,真真是讓姑母頭疼了一陣子,她也曾試圖改變我,但是,有些東西從小就進行着,就像是烙在了骨頭深處那樣,是無論如何都是改不掉的。
就好像皇上心裏認定了我是姑母派過來的“細作”,就好像我就是一個工具,從來沒有自己的感情。
開春的時候,榮壽公主又零零散散進過幾次宮。
公主其實是個直腸子的人,但最親近公主的人并不是皇上——是姑母。
公主每次進宮,姑母都要早早起來梳洗,用過了早膳就眼巴巴等着公主來。公主時常說些宮外的事情給姑母聽,姑母總歸都開心,有時公主也會囑托儲秀宮的宮女太監照顧好姑母之類的,就像一對母子。
李安達總是說,公主一到儲秀宮,姑母就像是迎接什麽貴客似的,坐不上多久就對公主說:“丫頭啊,咱們遛彎去啊!”生生盯着一刻都不願意放開,像是怕一放開就要飛走一樣。從來沒見過姑母和誰這麽親近,就連先帝穆宗也沒有。
日子過得好像很慢,又好像很快。
皇上對于珍嫔的寵愛并沒有什麽減少,反而因為珍嫔的乖巧內斂而與日俱增。是了,珍嫔進宮也有些年頭,總是像剛進宮那樣,未免太浮躁些,久了,總是要煩的。
風吹過耳邊時,是一種冰涼涼的,像刀子劃過一樣的感覺,周圍的花叢都向一側傾倒過去,發出一種奇怪的,一種無法描述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