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皇爸爸的六十大壽,兒臣自然會盡力辦好……”我到儲秀宮的時候,皇帝已經過來坐了半晌。聽說皇上早早過來,姑母故意要皇上在偏殿坐了半晌,自己卻和李安達下了一局棋又喝了半盅茶,才到正殿和皇上說話,正是因為姑母意願修繕清漪園,皇上看起來卻不怎麽願意。
空氣中點燃了一把無明火。
姑母六十大壽,這是件大事。但這六十大壽怎麽辦,前朝的争執倒是真的從未停止過。對于姑母的豪奢用度,皇上一開始親政時并沒有怎麽過問,但漸漸的,矛盾就出現了,奈何又逆反不過姑母,也只好睜只眼,閉只眼,但心中的不滿,總歸是日益積攢起來。
久久的,“老佛爺”好像變成了一個代號,皇帝最恨的,不是太後,不是太後周圍圍繞的權臣。是姑母掌中那種壓倒性的權勢,那種絕對個人主義的氛圍。
今日儲秀宮的種種,就仿佛昔日選秀的重現。想要在這紫禁城中活下去,沒有什麽法則,若說一定要遵從的,那就只有老佛爺的道理。上至皇帝,下至奴婢,沒有例外。皇上顯然厭倦了這種自己可有可無的日子。昔日母子間的矛盾,不知不覺間,正在慢慢升級成為兩組政黨的對峙。
姑母的六十大壽最終還是度過了,如同姑母所希望的那樣,被清漪園也被出資修繕,更是改了個大氣的名字叫頤和園。
“頤和園好啊,頤和,頤和,頤養天和!”姑母閑時總摸着自己的護甲,見到人,就這麽說。
皇帝順遂了太後的心意。或者從另一個角度來說,皇帝又一次遵從了太後的旨意。太後自然也心中暢快,珍嫔又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安安分分的,想着總不好直接駁了皇上的面子,姑母下旨給珍嫔瑾嫔姐妹升了位份,晉珍妃瑾妃。多多少少,也算是緩和些母子間的關系。
至少,面子上看起來的确是這樣的。
人做到這個份上,細細想想的确是可悲,事事都要先考慮着面子,好像是為了誰活着。可是天底下的人卻說他們是最得意的,想幹什麽就可以幹什麽。這樣看着,皇帝,太後,似乎有些狼狽,但是,卻無奈。
珍嫔升了妃,皇帝對姑母也比之前更順從些。這對母子就像是在下一局很大很大的棋,誰都不肯放松一步,折了自己的子兒。
鐘粹宮。
花青還在一邊纏繞着絲線,“這官綠色用完了,灰青色也快見了軸……”她頓了頓。
“怎麽說也是自己用,娘娘卻只愛用些深色的絲線,內務府倒真是不拘着給。”
我倒扣下手裏的漱玉詞,“繡那麽多鮮豔的,給要挂在宮裏自己看,還是對着鏡子給自己看?”順手抓了一把櫻桃,“今年的櫻桃也不好……這種成色……”
“娘娘是要奴婢挑簾子看看外面的海棠花呢!”花青瞟了一眼地上的漱玉詞,正翻到:“知否知否,應是紅肥綠瘦。”
“不許說了!”我趕緊撿起書。
“櫻桃成色不好,奴婢做了櫻桃龍眼羹,倒也不礙事。”花青放下手裏的線,“可是娘娘呢?心裏總念着皇上,可皇上連個好臉色都不給您,奴婢真替您不值!”花青抿着嘴,“如今也就只有太後還顧着些母家的情誼,娘娘您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我眯着眼睛,“從前誰都只做喜子低賤,揮之即來,呼之即去,我從不在意,花青你跟着我那麽多年,也未曾芥蒂過……可如今,你變了!”
花青搖頭,“變的不是花青,是娘娘!從前雖然人人都作我們主仆低賤,但娘娘你活得自在!可是現在呢?”
“是娘娘在皇上面前将自己當做蝼蟻!”花青的話擲地有聲。
“你曉得的,我性子軟,不愛和別人争……”我皺着眉頭。
“難道大婚夜裏的事娘娘已經忘記了?您何曾言語間維護一個人至此?”花青蹲在我腳下。
我竟無法再說出什麽來分辨,“可是,已經回不去了!”
我沮喪的低着頭,“除非,這輩子從一開始,就不要遇見。我還在桂公府做我的喜子……”
“人要向前看!到時候您夾在皇上和老佛爺中間左右為難,可就不好了!”
“讓我想想……你先下去罷……”花青還想再說些什麽,也生生吞了回去。我點頭:“我懂的,日子回不去,無論如何都回不去……”
花青打着簾子,回過頭望了我一眼,身影終究從放下的簾子後面消失的無影無蹤。
我不知道,也許,我不知道。
天依舊是雲淡風輕。
珍妃又開始在禦花園架起了自己的照相機,一颦一笑,仍舊楚楚動人。深深的宮苑,擋不住少女愛玩的天性,這一點無可厚非。
再後來,宮裏人傳說景仁宮有陌生的男子行走。
小宮女還在後院打杏子,嘴裏還念叨着:“上次去景仁宮啊,真是吓了一跳!你猜怎麽着?”
“哪裏是什麽陌生男子,那是景仁宮的主子!”
“啊?”另一個小宮女一副不可置信的樣子。
“可不是?那次老遠就看着明黃色的衣服,還以為是皇上呢,結果大家趕緊跪倒喊皇上萬歲不是?結果,誰承想是珍主子穿着皇上的龍袍,還和皇上逗着樂呢!”
“龍袍?那這可是大罪啊!”
先前的宮女拍了另一個人一巴掌,“你傻還是怎的!”她頓了頓,“皇上那麽寵愛珍妃,這自然是皇上授意的。”宮裏的傳言從來就不會停下來,又何況是有人穿了龍袍這種駭人聽聞的事兒。
又是這樣戲劇性的事情。
我一時之間竟然不知道該做些什麽,裝作不知道……似乎是不可能的。宮裏傳的沸沸揚揚,難免姑母聽不到。珍妃和皇上戲耍間穿了皇上的龍袍,說重,這等同是謀反的大罪,說輕,珍妃本是一女子,貪玩不知道規矩也是有的。這實在是傷腦筋。
儲秀宮是姑母的居所。
“這事,還是什麽新鮮事麽?珍妃進宮這麽多年,也不知道檢點,要哀家這個太後挑明了說不成?”姑母瞟了我一眼,有些漫不經心。
“珍妃縱然有過錯……可這本是皇上授意的……”
“她膽子倒大,再過些年,豈不是要翻天了!”姑母的手重重拍在扶手上。
“這不是還沒翻麽?兩個人本就是玩來着,您和皇上的關系好不容易才緩和些,為這點小事您再和皇上撕破臉,反倒氣壞了身子!”我朝着李安達使眼色。
“這事皇後說的在理,您瞧,這什麽都比不過您和皇上母子情深啊!”李安達給姑母比劃着。
姑母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哀家是那麽小氣的人麽?瞧瞧你們一個個兒的!”李安達站在一邊笑着點頭。我甚少見得姑母這樣笑,竟忽然之間覺得她和藹可親起來。
“是這個理兒了!”我也迎合着笑出聲。
姑母不願意追究,這當真是再好不過的結果。可是,誰又知道,是不是真的不願追究呢?
還是祈願這一時太平能夠長久一些吧。
景仁宮。
“雙成!你又跑出去照相了?”瑾妃提了提自己的袍子角,扶着小桌子沿兒坐下。“上次的教訓還不夠麽?你怎麽就不知道收斂些?”
“哎呀我的好姐姐……以前我也總跑出去玩,你也不見得管,現在怎麽婆婆媽媽起來了?”珍妃走路起伏高低,一蹦一跳,順手抄起桌上的一顆芒果,抛玩起來。
“你慣會讓人操心!”瑾妃擰着眉毛看她,“你瞧你,這是什麽樣子……”
珍妃撇撇嘴,把芒果放在桌上。“老佛爺給我們晉位,可不就是不怪我們了……”年輕的新妃低低哼了一聲,一副并不在意的表情,“再說我不是挺安穩,又給皇後留面子了嗎?皇上賞些什麽稍稍貴重的物件,妹妹我都不敢再要……做到這種份上……”珍妃顯然不太樂意,表情也陰沉下來。
瑾妃嘆氣,低聲道:“你穿龍袍是怎麽回事?你知不知道這是謀反的大罪啊!”
珍妃不服氣,“是皇上脫下來給我的,又怎麽是謀反了!再說了,老佛爺不是也沒怪罪麽……”
“你現在是皇妃,不是在府裏,你忘了進宮之前爹怎麽和你說的?你這樣啊,早晚要吃大虧!”瑾妃生生扣着桌子,言語間也厲聲厲色起來。
“我又怎麽了?你總叫我收斂些,我都已經夠憋屈了!皇妃也是人,總不能就成天就坐在那一動不動,跟木偶泥塑似的……”珍妃噘着嘴,一副受了委屈的樣子,“我明明這麽努力,可皇後和太後嫌着我,她們要找我的事,我能有什麽法子!”
“你……”瑾妃別過頭,一時不知道說些什麽。
“明明就是人家合起來欺負我,我聽你的,在宮裏要安穩些,也忍着了,到頭了姐姐怎麽還過來怪我?”珍妃感到自己受了莫大的冤屈,心中憤憤難平。
“你真是……唉……”瑾妃欲言又止。
“我就是喜歡皇上,皇上也喜歡我,總難免有人看着我不順眼。”珍妃拿起芒果塞進瑾妃手裏,“我懂得收斂,只是妹妹我也不能白白讓別人欺負。”
瑾妃搖頭,“你只要別再惹事,那就阿彌陀佛了!”
“姐姐你總這樣想的太多,我看着都憋屈,我可和你不一樣……”兩人對視着,相顧無言。
“我坐根是說不上話了,你自己看罷!”瑾妃低頭看了看手裏的芒果,扔在桌上,徑自朝門外走去。
珍妃揮着帕子扇了扇風,心中難免浮躁。“姐姐她今天又是唱哪一出……”
一邊的宮人緊忙奉上涼茶,“瑾妃娘娘就是這樣,每次一打照面左不過還是和您說這些……”伺候着珍妃用了茶,珍妃将茶碗向桌子上一撇。“她得不了寵,難免心裏有怨,我是妹妹,自然該多包涵些。”
“是了,這偌大的紫禁城,皇上唯有對主子您的寵愛是獨一份啊……要說別人不眼紅,那才怪呢!”
珍妃盈盈一笑,“雖說姐姐不是求寵的人,但要我也當個受氣包,給家裏起不上一點兒用,那才是有愧于我他他拉氏先祖。”她扶了扶頭上的絹花,用手支着下巴。“不過姐姐說的也是,以後還是得要謹慎些,叫皇後抓不到把柄……我本就只求皇上的真心,就算吃些苦頭,我也不怕……”
“主子這樣明理,自然是要受寵的,皇上不寵您寵誰啊!”一邊的小太監急忙應道。
“就屬你嘴利索!”珍妃拿着桌上的芒果朝着小太監扔過去,小太監忙不疊接在手裏,“謝主子賞……”珍妃瞅着他的樣子,看了一陣,笑出聲來。
“今天不早了,去把練過的字收拾收拾……皇上也快該來了。”珍妃坐直了身子,“把新做的點心都端過來!晚上好讓皇上嘗嘗。”她的嘴角含着一絲發自心底深處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