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宮燈的穗子随着涼風搖擺着,京城的風,一年四季都是一個樣子,無非是習慣了,也就不以為意了。

珍妃行了個禮,“皇上怎麽才來,臣妾等了好久,可想您了!”

“朕才晚來了一刻,瞧你……”皇上眉眼間都帶了笑,也快走幾步坐在榻上,珍妃坐在皇上旁邊,一副興奮的樣子。

“臣妾可是有東西要送給皇上的!”珍妃頓了頓,“可真是準備了好幾天!”

“又怎麽了,這樣高興,藏都藏不住!”皇上刮了下珍妃的鼻子。

“臣妾今天早早練完字,又畫了幅梅花想給皇上看呢!”她示意宮女拿過來,“您瞧,臣妾練了好久。”珍妃攤着手,一副撒嬌的模樣。

皇上湊過去細細端詳半天,抿着笑意,“恩,是挺像豆腐渣的……”

“皇上!”珍妃噘着嘴,“您怎麽能這麽說呢!”

一陣爽朗的笑聲就在不經意間從景仁宮傳出來,“是朕的錯,朕錯了還不行麽?”他連連點頭,臨了摸摸笑出來的眼淚,“是用了朕上次賞你的銀峰狼毫?”

眼見着珍妃點頭,他又開了口:“這就難怪了……”皇上伸出手吩咐宮女說:“把文房四寶拿來!對了,把珍兒的狼毫換成兼毫。”

他站在她身後,抓着珍妃握住筆的手,一筆一劃,“你瞧,這梅花瓣兒是要這樣點的。”筆鋒輕輕一用力,四瓣的梅花躍然于紙上,顏色飽滿。

“銀峰狼毫本就比尋常的狼毫硬些,更何況手法不對,花瓣自然就僵硬了。”皇上又點了幾瓣兒“這不是好多了!”他揚了揚下巴。

“您不會以為珍兒真的就只有這點本事吧!”珍妃直起身子。

皇上有些莫名。

“您看那!”珍妃頗為自信的指着一邊的案子,“臣妾自小受教于文廷式大人,畫梅花已經有些年頭,進了宮也仔細練着,就想揀幅好的給皇上看。”一幅梅花圖不大,卻足以見其功力,花瓣着色不多,也稱得上靈動自然,肆意生長的梅花枝仿佛就要從紙上伸展出來,不得不叫人暗服。就算是細究下來,也稱得上是大師手筆。

總算明了了,“好你個小人精!這可是欺君的大罪!”皇上站在案邊看向珍妃,末了,又淡淡道“可朕,就喜歡你這樣。”

“梅花是自由的花,從不拘着什麽時候開放,珍兒喜歡這種花。”珍妃朝着皇上正色道。

皇上的表情變得凝重起來,帶着些憂傷,“珍兒你知道麽?宮裏從來不缺懂禮法的人,也不缺有手腕的人,缺的就是那麽點真心……”

珍妃從後面抱住皇上。“您別難過,珍兒在這呢……”

皇上轉過身子。“人人都說帝王最是沒有感情,可帝王又何嘗不是人?”他的語氣聽起來疲憊又懊喪。“謝謝你,珍兒,沒有你,朕就好像永遠都是一個人在這世間掙紮……”

“皇上怎麽忽然說起這種喪氣話了,您是皇上,這天下都是您的。”珍妃關切的看着皇上,“您別這樣,珍兒看着您難過,自己也難過了……”珍妃的兩只手因為不安而不停相互摩擦着,空氣中散發出一種難以名狀的膠着氣息。

“朕因為政事心裏不舒坦,本也不怪你。”皇上仰起頭,深深的吸進一口氣。

那一年是甲午年,其實那只是在甲午海戰之前不久,太後和皇上因為主戰,還是主和産生了巨大的分歧,前朝的口水仗一刻都不曾消停下來。

皇上在床上翻覆幾次,終于沉沉的睡去。

珍妃防着驚動皇帝,悄聲踱下床,看着案子上收好的玉玺,顫抖着伸出手去。猶豫良久,她最終還是咬緊牙關,鄭重的将玺印蓋在一本圖案花紋绫子包的奏折上。皇帝勤于政事,即便是在景仁宮,也要批折子。

大約寅時,皇上醒過來,珍妃低頭跪在床邊,一動不動的。

“珍兒你這是做什麽?”皇上迅速的翻起身。

“求皇上降罪罷,臣妾……奴婢……做了錯事兒……”她才把折子遞給皇上。

皇上靜靜的翻看着,良久,“珍兒,你知不知道這是假傳聖旨,是要殺頭的大罪……”

珍妃緊忙扣頭,“奴婢知道,奴婢死不足惜,可是……珍兒再也看不下去皇上這樣任人擺布了……”她擦了擦眼淚,“兄長推薦的人是不會差的,一定會死心塌地為皇上效命……廣東海關道是個頂重要的職位,皇上該放上自己的人。”

皇上嘆了口氣,“宮裏賣官猖獗,廣東海關道是個肥缺,就連儲秀宮掌事的李蓮英也暗自活動已久……你這是讓朕公然和皇爸爸叫板……”

“皇上尊敬太後,愛護太後,可是太後何曾将您當過親生兒子?”珍妃擡起頭,“您總不能就一直這樣不尴不尬的……您是皇上,您才是這天下的主人!”

“別說了……”

“臣妾知道皇上一直猶豫,這才冒着殺頭的罪替皇上做了這決定。”珍妃連忙跟着磕頭,“臣妾自小就不願受人家欺負,更看不慣別人受欺負……皇上殺了臣妾也好,駁回折子也好,無論皇上做什麽決定,臣妾都永遠站在您這邊!”

皇帝坐在床榻上,久久的都沒有動靜,只有一片死寂。

“珍兒你先起來……朕不怪你,折子就當作是朕準的,這件事莫要再提起。”沉默一陣子後,他站起身,珍妃也連忙跟着步子,服侍皇帝更衣。

兩人一直對視着,終究說不出話來,縱使千言萬語都湧到嘴邊,卻都像嚼了沙子。“珍兒不怕死,為了皇上,珍兒做什麽都願意!”這是皇上臨走前,珍妃的最後一句。

皇帝回頭看着她,眼神中飽含堅定。

少年天子的決定,往往關乎着一個國家的命運。如今大清朝的前路荊棘漫漫,透不進來一絲的亮光。列強的蠶食,朝廷的腐敗,無一不考驗着這個剛剛二十四歲,并且懷着一顆悲天憫人之心的年輕人,他所邁出的每一步都必須左右權衡,小心翼翼。

皇帝主戰,姑母主和。日益強大,思想也随之成熟起來的皇帝不再願意被姑母緊緊握在手中做一個小醜,而他的逆反,對于大權在握的姑母來說,有如芒刺在背。

“這仗橫豎是要打,皇上如此堅持,北洋水師也蓄勢待發,老佛爺不大願意再管了。”那日榮壽公主進宮來,帶了好些新奇的玩意。

“我瞧着國庫緊張,皇上也還是要堅持開戰?”我的身子向前靠。

“殺殺那些洋人的威風也好,何況宣戰的是區區倭國?”公主低頭啜茶,“老佛爺本是一心只想修頤和園,故而主和,現在頤和園已經撥了銀子,她自然無意再管。”

公主放下茶杯。“我瞧着勝算倒也不是沒有,只是皇上一心要戰,勸是勸不住的,不如幹脆打他一仗。”說這話時表情和顏悅色的。

“皇上想要搭臺子和老佛爺唱反調,那必定是誰說都不管用。”我暗自嘆氣。“也只好我們娘們裁減些用度,算是表一表忠心罷。”

“唉,可惜了上個月老佛爺剛賞的瑪瑙核桃把件,我都還沒捂熱呢,回去收拾收拾,也一并交了吧……”公主微微笑着。“我這堂弟,真不讓人省心,我操心也罷了,還要你也一起。”明明是抱怨的話,卻聽不得半分的不情願。

“花青,去把擺的,帶的,什麽簪子珠絡,臂钏耳環都放過來,将士們要奮血浴戰,我們多出些是應該的。”

“罷了,娘娘你收你的,我這茶也吃完了,回府早早把東西給你送來才好。”公主站起身子。

“如此,有勞了!”二人相對着點了點頭。

花青點了點數目,我說,如數全捐。

“娘娘,旁的也罷了,這翡翠簪子……皇上賞的,這……您進宮就好好帶着,也要捐了?”她泛着一副有些憐惜的眼神。

“恩……”

花青無奈的搖搖頭,就着話去辦了。

看着簪子,總就想起第一面見他,念着他的好。說白了,不願丢下簪子,根本就還是在自己騙自己。有些事,明知不可能,便也不必自找煩惱。世上本無事,許是只有像我這樣的庸人才會自擾之。

那一年,無論過多久,大抵都不會為人們所遺忘。

中日海戰的失利,痛的太過于刻骨銘心,北洋水師全軍覆沒,朝廷只好割地賠款,讓堂堂大清實在是狼狽,顏面盡失。皇上的脾氣也因此變得暴躁起來,伺候的奴才都說萬歲爺動辄就要摔些東西,罰些不當心奴才,這都是從前并未有過的事情。

皇上本是個待人很和順的人,雖說人都會變,但這變化來的實在是突兀。其實在我看來,這一點都不奇怪,日本,幾十年前還是一個貧窮落後的附屬小國,如今卻公然挑戰,更不可思議的是兩國的戰鬥力竟根本無法相較之,我泱泱大國,尚不若日本彈丸之地。這對誰來說,都不是一個能輕易接受的事實。

那時候還是初夏,暑氣暄的天,心裏也焦躁的緊,實在是叫人難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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