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景仁宮內的血腥味混合着藥味,蓋過了任何氣息。

珍貴人尚且牙關緊閉,渾身戰栗,嘴中還迷迷糊糊念叨着皇上。至于皇上,卻是坐在一邊熬着烏青的眼,牢牢握住她的手,“朕在呢,你別怕!”皇上輕輕說着。語氣透着三分的擔心,也多七分的溫柔。

白天一事說來驚險,珍貴人差點丢了命。午夜格外安靜,像是在慶幸劫後的餘生。

奴才們受刑,往往是要殘的,為此丢了性命的,也絕非少數。

這是在打給皇帝看,皇帝的心中此刻如鏡兒一般無二。

年輕的皇帝因為自己的雄心付出了代價。他默默的站在屋檐下,看着紅牆後面的紅牆,此起彼伏,此刻就像是要将他淹沒了一般。該放棄麽?他的心中這樣想着,但是并沒有人來回答。夜深了,景仁宮的鳴蟬,好像叫的格外響亮,惹人心煩。

皇上搖了搖頭,“陳肆兒!”他雖然壓低了聲音叫,語氣中依然透出不耐煩來,“禦前太監都是些吃幹飯的?找人來把蟬給朕粘了!”

正打盹的小太監一個激靈,“是是,奴才這就去辦!”

聖意難測,禦前伺候,也總得打起一百二十個小心。

“動作輕些,別吵着珍貴人休息!”皇帝在提到‘珍貴人’三個字時,臉上仿佛泛出連綿不斷的憂傷,連帶着語速也慢了下來。只是很快就被隐藏起來,被一種所謂的君王氣概所淹沒的無影無蹤。

皇帝暗自下了決心。他要保護自己所愛的人,要握住真正的權利,為此,他必須變得更強,在太後面前更加委曲求全,以暗自培養自己的勢力,待到機會來臨,一舉翻身。

殿中珍貴人的嘤嘤聲依然斷斷續續,飛檐上的風鈴,兀自搖着,卻并未發出什麽聲音。一切都有如死一般的沉靜。

一方紅牆圍住的天空之下,每個人都盤算着自己的心事。

有時候,我覺得自己想要做一個局外人的想法實在是過于天真。中宮若是少做了分內的事,就必然會被人家譏諷說德行不佳。說起來,我與珍貴人實在是說不上什麽話的,但面子上卻總要做出一副她很敬愛我,我很關照她的樣子。

我離景仁宮遠遠的,就看到皇帝的儀仗。那時我便明白,我沒有再向前走的必要。他正扶着珍貴人一步一步向甬道挪動着。

“娘娘,這裏太陽怪大的,您怎麽站着不走?”花青在一邊輕輕朝我揮扇子。

我決定就遠遠的看着皇帝,就這最後一回,從今往後,我不能再為難自己,也不想再為難自己。我真是可悲,不能與自己喜歡的人長久是厮守也罷了,如今見他卻都是只能遠遠的望一眼,連面也見不得。愛情如果沒有結果,那只能像獨自吞下一枚黃蓮那樣,所有的苦,必須一個人靜靜咽下。

大概古今,沒有這樣的愛情,也沒有像我這樣的傻子。

從那次以後,我打算放開手,饒了我自己。只是好好當個皇後,而不是去做誰的妻子。

鐘粹宮裏挂着很多鳥籠子,養了各色的名貴品種,閑時,也靠它們打發些日子。其實我之前還總妄想着皇帝挂不住面子,總還是要來鐘粹宮坐一坐的,那樣我就可以叫各種鳥唱歌給他聽,然後告訴他,他不在的時候,我就教這些鳥唱歌。只是,到底還是我的癡心妄想罷了。

想到這裏的時候,第一只籠子已經被我打開。緊接着籠門一扇一扇被推上去,不消是什麽鳥兒都一樣不認主,撲楞着翅膀就飛走了,只白白留些滿天飄零的碎羽毛之類的東西,好像還有從前的念想。罷了罷了,鳥兒全都飛走了,從前的一切也全部都随着飛走了罷。

我擡頭笑着。

從今天開始,喜子死了。

我再見到皇帝時,是三天之後。他剛剛下朝,步履匆匆。多年過去,他的相貌依然俊朗豐毅,臉上多出了三分的堅定,少了初次見面的文弱氣。

說起那種文弱氣,倒并不是什麽病态,而是那種見一眼,就會喜歡上的恭順謙卑之感,然而有些不自信的遵從着別人的安排,是那種高位之人所具有的內涵。可是,現在早已被消磨殆盡,見不到絲毫影子,縱使說依然怯懦的聽從姑母的懿旨,卻再也不複當年的孝順之意了。

想到甲午海戰,皇上派父親上戰場的事,我還是有些尴尬。雖說這件事早早就被姑母叫停,且我和父親真的稱不上什麽父女情深。皇帝做這件事情是帶了很大的情緒性的,這并不是一個明智的君王該做的事情。但我知道,在他那裏,我即代表着姑母,他讨厭我,又忤逆不過姑母,自然是想盡一切辦法來讓我的日子過得不順心些,以此來換得他內心的安穩。

想到這裏我似乎不怎麽僵持,作了個揖,就轉過頭去。這種動作,在過去的年份裏重複過很多遍,心中已經麻木不堪。并不像初進宮時那般做什麽都帶着新鮮勁。

“你就那麽急着走?”他語氣溫溫的,聽不出什麽态度。

“朕瞧着,你是心虛罷!那日若不是你故意帶着皇爸爸去禦花園,珍兒又怎麽會受罰?”

“皇上心中既然這樣分明,又何必來問臣妾。”我的語氣變得很恭順,絲毫不似從前那般針鋒相對。

“原本就是你在皇爸爸面前挑撥,她們二人的關系才會走到今天這步,這是擺明的事。”皇上看起來有些急不可耐,想要求證什麽。

“這紫禁城都是您的城,您說什麽,自然就是什麽。臣妾愚魯,皇上心煩也是有的,這就告退便是。”我掖了掖自己的袍子,這是個并不會表明什麽意向的動作。

走的時候沒有敢回頭,也沒顧着看他臉上的表情,只是他有些什麽表情,又與我有什麽關系呢?我并不依附着誰所活着,我就只剩下我自己。

沒什麽大不了的,左不過是去姑母那裏訴訴苦,請求姑母為我做主,就像皇帝想的那樣,再差,也不過這樣的結果。

我的心裏很苦,但是,我的嘴角露出了笑……在這裏待得太久了,那種随着性子而活的日子,也離得越來越遠。一切的悲傷,不會再表露在臉上,只會,爛在心裏。

日子閑适無聊,那日去給姑母請安,正巧宮外供送了只貓進來,雪白雪白的,倒是心疼。也不曾亂叫,又通人性,人見了難免不愛憐。我拿過花青手裏的扇子逗它,小貓真是乖巧,撲騰着扇子‘喵喵’的叫。

“老佛爺您瞧,這貓兒和皇後娘娘真是親近呢!”李安達朝着貓兒直笑。

姑母支着下巴,“哀家這裏已經養了只獅子狗。”她看着小貓,“你們這樣,也算是有緣分了,抱回去好好養着啵!”

我一時聽得心花怒放,“謝老祖宗!”

“那日在禦花園,哀家本也只是想給前朝官員給個下馬威……”姑母閉着眼仰起頭,一邊的小宮女忙上前揉捏起她的肩膀來,“誰知珍貴人實在是不知天高地厚……”姑母撇撇嘴。

“您也是在氣頭上……”李安達低眉順目道。

“後來哀家思來想去,珍貴人若是死于棍下,皇上必然深怨于哀家,說不定又會橫生枝節。所以那天你做的很好!”姑母朝着我笑,又把桌上的點心推向我這邊,旋又回頭對李安達說:“蓮英啊,去把賞一起拿來。”

“這……臣妾不能受……都是姑母擡舉……”

“哀家向來賞罰分明,你若是不受,便是惹哀家生氣了!”她拍拍我的手,“靜芬啊,姑母有些事到底是照顧不上,哀家老了,你是中宮,定能為哀家多分擔些!”

又是這種號令之後的親近,讓人覺得實在是過于陌生。

我咬了咬嘴唇,“謝……老佛爺賞。”

日頭照的老高。

花青抱着貓兒,走在長街一側,“娘娘,老佛爺這一下賞的可真多。”

“……回去登記入庫罷,賞些什麽都無所謂。”我摸着貓兒的絨毛,貓兒靠在我的護甲上蹭着,一副極為舒服的樣子。

“別的也罷,這貓兒,好好養着就是了。”我收起手,小貓依舊伸出爪子玩弄我的護甲,“你這小東西,真可人疼。”我摁了摁它的腦袋。

“娘娘也不拘着給這貓起什麽名字。”花青摟了摟懷裏的貓。

“你看着起個順口的就行。”我揮揮手。

“娘娘的性子,倒是這麽多年也不變呢。”花青低頭給貓順毛,“花青瞧着,叫糖火燒算了。”

我微微一愣,旋又默默笑道:“哪有給貓起這種名字……”

“您瞧……說着讓奴婢來起,起完您可是不願意了。”

“依你,都依你!”我邁開步子,“你這利嘴,比起在桂公府時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花青緊忙追着我,“娘娘!”她發出一聲怪叫。“花青不就是這張嘴不好嘛……”

我抿住嘴,“那可不,能成精呢!我們只管在鐘粹宮待着,你愛說些什麽都不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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