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鐘粹宮。
“東陵珠彩兌一套,蓮花同心白砗磲手鏈一串,纏絲石榴花翡翠簪子一支……”
“停下!”我端茶碗的手微微一抖,糖火燒從我身上撲棱下去。
“娘娘您怎麽了?這都是老佛爺賞的……”
“你剛才念的什麽?纏絲石榴花翡翠簪子是不是?拿過來給我看?”茶碗被墩在桌上,茶水一晃一晃。花青才從外面回來,“娘娘這是怎麽了?一驚一乍的?”
“纏絲石榴花翡翠簪子!快拿來讓本宮看!”我的眉頭變得緊蹙。
小宮女大抵也受到了不小的驚吓,一邊應着:“是,是……”退到門邊,徑直跑出去。未幾,就拿回來墨色的錦盒,上面描着細細的金線花紋。
我顫抖着翻開盒子。
“怎麽會這樣?”花青站在我身邊,發出一聲驚嘆。
沒錯了——
錦盒裏放置的,就是那支被我捐贈做軍費的簪子。是當初進宮皇帝賞賜給我,一直留在身邊的念想,就連簪身上的細細劃痕也是在桂公府夜晚拿出來偷偷看留下的,只是沒想到,一年多過去了,它竟又流轉回來。
姑母手上的珍寶不計其數,約摸是曾經賜予我也不甚記得,否則,今日又何至于賜下同一支簪子呢?我扣上盒蓋子,“這真是自作多情……明明念想也斷了,又瞧這些東西做什麽?”我敲敲自己的額頭。
“事由湊巧,都是緣分來的……還真是不好說。”花青支開周圍伺候的人。
“若是,從前,大概我也會輕易的就信了那些緣分是鬼話。”我冷冷笑着,鐘粹宮的正殿本就大,周圍也沒有伺候的人,倒真是涼到心裏也不為過。
四下裏無言了很久。
“娘娘,糖火燒怎麽不見影呢?”
我低頭,“不就在……”我頓了頓,并沒有那團毛茸茸的影子。是了,若是糖火燒在殿裏,又怎麽會這樣安靜。
“這可不好,怕是亂跑到哪裏去了……”花青的語速很快,“奴婢帶人去找找。”
傍晚時分,我坐在院子裏的桐花樹下。
“娘娘恕罪,奴才們到處跑,也沒見到啊,”他們規規整整跪在地上,連中間的距離都是一樣的。
“太陽要落山了,貓兒若是想回來,它會自己回來的。”我站起身來。
“娘娘,奴婢本來看到來的,結果追着跑中途遇見了禦駕……行完了禮,就再也沒見到。”花青朝我這邊擁了擁。
“我們進去吧……我乏了……”我顯得有些不耐煩。
花青給小宮女們搖頭,示意她們不要說話。不消什麽言語,伺候的人都守在殿外。花青跟了腳進來。
“真是困得很,也懶得說話。”我坐在床上揉揉眼,“怎麽聞着有股子腥味?”
“娘娘卸了梳妝早些眠罷。”花青踱到我身邊,看着我伸伸懶腰。手腳倒也麻利,迅速的将被褥鋪展開來。“娘娘這兩天睡得不好,花青叫人炖了支……”她的聲音戛然而止。
我心裏正疑惑着,“又怎麽?”回過頭去看她。
忘不掉的,永遠都忘不掉……被子下面壓着一團血肉模糊的東西,散發出濃郁的腥氣。“啊……”我幾乎就要嘔吐出來,踉踉跄跄從床邊站起來,就像是被人抽走了骨頭那樣完全用不上力氣,才一步,就軟綿綿的癱坐在床邊上。
花青連忙蓋住被子,一時吃驚也不知該怎麽處理這個“東西”才好。
“娘娘,你,你別怕。”豆大的汗珠子順着花青的鬓角滴在我手上,黏滑濕膩。
她也語無倫次起來,顯然是受到了極大的驚吓。
“奴婢叫人……叫人……把那個東西拿出去……”花青怯懦的瞥一眼。扶着我坐在一旁的椅上。
我的手抖得厲害,端着茶水也只是晃,茶漬沾了一袖子,無奈,又恨自己沒什麽用,只好将杯子放回桌子上。暗暗嘆氣,又低下頭來,先前的睡意是縱然全無了。
外面起了風,打在窗框上呼呼的響,一驚一乍。我順順氣,看着小太監将那“東西”從床上擡走,才稍稍好些。
門外的花兒朵兒搖搖散散,不成樣子。
“娘娘問話呢!”花青啐了一口。
“咱們鐘粹宮,可是出了背主兒的混賬東西,你們說,這是怎麽回事?”花青的聲音散在風裏,聽不大清楚。“今兒個要是揪不出來……”
天色暗沉沉的,不大透亮,雲層也是一副鋪天蓋地的樣子,要把這最後點亮也遮了去,我瞧着也不大歡喜。鐘粹宮只有我住着,雖說是個不大有威信的皇後,但發生如同今日之事卻離譜有些過分,我抿抿嘴,嘴裏幹的厲害,細細思量着今日的事。
“花青,既然沒有人說,打便是,何苦多費口舌?”我站在門口,高高的喝了一聲。
許是沒有威信久了,奴才們也不太将我放在眼裏,這一下的确是吓了一跳,緊忙埋頭求饒。
“順子!這東西是你搬出來的,你說,這是什麽?”花青楞了一下,連忙轉過頭。
“回姑姑話,奴才瞅着……像是被剝了皮的貓……這……”
“貓?”花青應承着回了一句。
我心下頓時有種大事不好的感覺。只是這也太過于血腥,生生對一只乖巧伶俐的糖火燒下這樣的毒手,甚至要将它壓在被子下面來吓唬我。想到這裏,心中憤憤難平,我分明能聽見自己的喘息聲。若不是內鬼,這東西又怎麽能進的了鐘粹宮的門檻?
“娘娘……這……”花青似乎猜到了和我一樣的結果,正回過頭來于我四目相對。兩人頓時都想出七八分來。
“你們這是作什麽死?看來真是不打不行!”花青恨恨的補了一句。
花青平時嘴最利索,但是人并不刻薄。對宮裏的小奴才也是好言好語的,人家哪裏見過她這幅樣子?立馬有跪在後面的小太監膝行出來,“姑姑饒命,姑姑饒命……”
“現在知道求饒?早幹什麽去了!你這吃裏扒外的東西!快說!到底是誰讓你把東西塞進來的?”花青嘴上一點也不饒人,輕輕朝着那人踢了一腳。
小太監的頭埋的越發低,身體蜷縮起來,在夜色中如同一塊石墨。
花青鄙夷的看了他一眼,“我瞧着你就是骨頭賤,該拉出去活活打死才成!”夜幕下的鐘粹宮,實在是不怎麽寧靜。
“是朕讓他放的?你們誰敢打他?”也許是太專注的緣故,竟然都沒有發現那位九五至尊何時站在了鐘粹宮門內。
“參見皇上!”我帶着奴才們福了一福。
頭頂上傳來他的笑聲,“你真的很不錯!”
我擡頭。
“真不愧的皇爸爸為朕培養出來的好皇後!”他在說“皇爸爸”三個字的時候,語氣格外重,就像是有什麽深仇大恨,只不過事實也的确如此。“朕估摸着,這陣子,表姐你也該睡了……”他笑的似乎特別開心。
“所以就特地跑過來看看,你會被吓成什麽樣子!”
“你就這樣狠的心,連一只貓都容不下麽?”我眯着眼。
“一只貓又怎麽樣?沖撞聖駕,就該死!”他的眼中滿是寒涼,“再說了,朕狠心又怎麽比得過你們在禦花園對珍貴人下的毒手呢?”他雙手相合,不停摩擦着。
“那真是讓皇上失望了,臣妾好好的……”我又低頭行了個禮。
“今天這事全當作教訓了!日後你要是再為難珍兒……”他仰起頭來,零零星星的雨點落在他臉上,“朕就弄死你!”
我下意識的咬了咬下唇。雨下大了,滴在我肩上。
這穿堂子的大風總歸是停了,夜色降臨,雨一陣兒一陣兒的潑灑下來,連衣服都濕透了。
“你聽好了!就算你去找太後也沒用,早晚有一天,朕要拿回原本屬于朕的東西,原原本本!”好像一下一下都能聽得清他咬牙的聲音,看來,他真的是将我當做後黨一派,下了打壓排除的決心。
自打我進宮,皇帝對我的恨又何時會少些?何況姑母霸權,前朝失意,我就理所應當的成為了他的出氣筒,連選擇都不曾有過。
“哼……”我笑着抽動了一下,“你以為自己在姑母面前算什麽?你以為沒有了姑母,還能有你這皇位在?”我的嘴角越裂越高,笑的也越發猙獰起來,“皇帝真真是可笑,姑母是臣妾的靠山,又何嘗不是你的靠山?螳臂當車,不自量力!”雨澆在臉上,身上,可是心裏早就涼透了。
他似乎怔了怔。
兩個人就這樣四目相對,站在雨地裏,淋的絲毫也沒有反應。鐘粹宮的宮女太監,一齊跪在地上,還有皇上的儀仗,都這樣淋着,沒有一絲一毫的反應。
一邊的陳肆兒緊忙撐着傘跑過來,他是皇帝的貼身太監,“皇上,皇後!這雨太大了,你們可別淋壞了身子,奴才們擔待不起啊!”他說的蠻大聲。
皇帝伸起手來指着我,就好像恨不得戳死我一樣,“你給朕記牢了!朕必然不會放過你。”
“就憑你了剝貓皮唬人的伎倆,臣妾倒真是想看看您的本事!”我朝前一步,他的指頭生生戳在我身上。
“沒有太後,你又算什麽東西?”他甩開手暗自說道。“小人得志。”
“皇上可別忘了!你既然要把姑母和臣妾綁在一起,不放過誰的話,還是留着有本事贏得了姑母那天再說吧!”
他狠狠瞪着我,卻說不出什麽話來。雨越來越大,陳肆兒總算是好言好語的把萬歲爺勸走了,臺階下的花瓣被雨打了一地。鐘粹宮裏的宮人都跪着,什麽聲響都沒有發出,整個宮殿空落落的。
“娘娘快些進去吧!”花青伸手擋在我頭頂上。
我搖頭。
“娘娘剛才和萬歲爺淋了半晌了,怎麽現在還要淋!”花青大喊着,幾縷濕頭發貼在她耳邊,看着有些狼狽。
“你別管我!”我推開花青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