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雨下的的确大。

高熱是那天半夜裏發起來的,大約雨淋的太過濕透,一進殿就開始咳嗽不停,果不然燒就起來了。燒的渾渾噩噩的,也不知道躺了多久,整個人都迷糊着。

我覺得心裏有太多話要說,燒的我難受,就像是一口痰湧上來,憋得慌。

我平平的躺在床上,眼睛睜的老大,可是什麽都看不見。眼淚就從眼角滑出來,止都止不住,流呀流的,就算想擦一擦,卻連動都動不了,實在無力。

“娘娘!”花青拿着絹子細細擦,“那群太醫真沒用!連個傷寒都治不好,再這樣燒下去,是會出人命的……”她挽起袖子來,蹲在床邊上,哽咽着。

也是拿着藥吊了兩三天,高熱絲毫沒有減退的跡象。

宮裏的人都說,皇後這必然是做了什麽虧心事,要不怎麽會平白無故叫那死貓吓着了!真真是上天責罰。

“誰再亂嚼舌根子,看我不把他舌頭拔下來喂狗!”公主解開自己的鬥篷,一只手接過來宮人奉上的茶,才喝了兩口就扔在桌上,急急坐到床邊來。

她用手試了試,“這怎麽還熱着?”

花青扶住我掙紮着坐起來。大約人也瘦了一圈,眼窩都陷下去了,臉色也挺差,“我倒真是巴望着燒成個癡癡傻傻的人才好……心裏大抵也不難過了。”

“哪有你這樣的?自己站在雨裏澆,這不受涼倒是怪了!”公主皺着眉頭,“今天才去了頤和園,聽老佛爺說你病的這樣重,略略坐過就來鐘粹宮了……你也不愛惜身子……白叫我為你擔心。”

“我去過乾清宮了……”公主拍着我的手背,正想再說下去。

花青急急給公主使眼色。公主見我別過頭,“算了,不講也罷了,你本病着,怎麽好再講些亂亂的事給你聽?”言罷,她朝着自己的婢女招了招手。

“你瞧,這是洋人退燒用的藥,叫非那西丁,聽說管用的緊,你試試!”說着就把盒子遞過來。

“什麽妃……丁吸?”我尴尬的笑笑。

“是非那西丁!洋人的東西!”公主叫花青端來了熱水。

“我瞧着和冰糖塊塊似的,能管用麽?”我看着公主。

“你別說,倒真是頗得贊許。”

我合住蓋子,“這些洋鬼子,是挺厲害了。”又随即無奈的搖搖頭,“難怪皇上一心想學着他們……也難怪了”

“他若是個成器的,姑母自然也拿他沒辦法,若是真的沒用,再怎麽學洋人又有什麽用呢?”

公主一愣,“這真不像是你說的話。”旋即又笑道。

“都說人是會變的,這一病,我想的太徹底!”我揚揚頭。

花青笑着朝公主點頭,“這是小廚房新做的木瓜涼糕,酸酸甜甜的,公主嘗嘗!娘娘也吃一塊罷!”

我笑着,“聽着倒來了胃口,酸酸甜甜的,倒正想吃些。”

“這涼糕要是太甜,就膩了,奴婢在裏頭加了番石榴,這甜味都是木瓜的甜味,清涼的很。”

公主笑着,“你肯吃些倒也大好了!”自顧自吃起來。

“你從姑母那邊過來?姑母可說些什麽沒有?”我爬将着坐的更直一些。

“老佛爺已然歸政,自然也不多說些什麽,左不過就話話家常,又能怎麽樣呢?”

姑母若是真心歸政,母子關系自然也就緩和的多了,又何至于如今這樣。只可惜姑母名義上歸政,總還要拿着訓政的幌子對前朝橫插一手。世間的事就是這樣,就是這樣簡單的理兒,可就是有些弄不懂,或者是裝作弄不懂的人,想想也是笑談。

“還是待病好些,我也好親自去拜見姑母。”我望着自己的指頭。“怎麽說,還是辛苦公主專程帶這些東西……”

公主笑道:“這就是見外的話了,且不說我們是表親,素日裏的交情還頂不住這些東西麽?”她撫着我的手,“你得好好的才成!要不,可不給那流言蜚語正着了?”

“宮裏從來最不少的就是舌頭,奴才們傳來傳去,又添油加醋的,可不就什麽都出來才是?”我微微笑着,又住了口,“我早就想好了,總是病恹恹的,原是招自己煩。”

“這就是了!”公主一副得償所願的樣子。

“公主……你說,是不是人都該認命的?是不是我以太後侄女的身份進了宮,就注定是後黨,再也改變不了?”我抓住公主的手腕,還是粉青的衣裳,袖口寬寬大大,只是花紋零零散散的。公主腕子細,這下倒是讓人生出什麽難過的心情來。她腕子上一直帶着一環白玉鑲金的镯子,硬生生捏在那上面,冰涼冰涼的,硌的人生疼。

“噓!”公主朝着我做了個手勢,“花青,你叫大家先出去伺候!”

眼見得屋裏的人都魚貫而出,我的身子才向下沉了一沉,“我過得好難啊!”

公主先是一驚,“這到底怎麽回事?”

原本,凡是與姑母親近的,皇上都一力打壓,先是罷免朝臣,後來又給前往乾清宮的榮壽公主擺臉子看。一邊擺出懼怕姑母,極為無能的樣子,另一邊暗度陳倉,找尋着将姑母推下權力頂端的方法,這兩個勢同水火的人,就像花青曾經說的那樣,我必須做出抉擇。

“難道也被當做了後黨?”公主皺着眉頭。雖然是青年守寡,命運不幸,但我從未見過公主如此為難,竟已顯現在臉上。

“他早已紅了眼,又怎麽有精力去細細辨別孰是孰非?”我望着窗。

“他太年輕!以老佛爺幾十年的根基,又豈是一朝一夕能夠打敗的?”公主連連搖頭,“這樣下去,早晚是要折了自己啊!”

沒錯,事情照這樣發展下去,早晚不可收拾,紫禁城裏又少不得一場血雨腥風。帝黨?後黨?又誰去誰從?夾在這漫長的宮牆間,我或許是死,或許會這樣依舊如同死人一般茍且的活着。

有些人的性命天生就像塵芥一樣,無論存在與否,都沒有任何的作用。末了,風一吹,就什麽都沒有了,連點影子也留不住。

“誰的事,就随誰的願吧,再沒有我的事了。”我翻了個身,沉默了一陣子。

“我不能就這樣看着皇上和老佛爺對峙,他們都是我的親人,少一個……”公主的語氣哽咽起來“少一個……一個都不行。”

“這不是我們能幹預的事,皇上和老佛爺早晚會走到那一步,何必灘這一趟混水!”我捏着床腳的褥子,我也曾想象着,能夠緩和他們之間的關系。但是……但是,前路險阻,立場分明,我終于明白,這是阻止不了的,即使拖延,也是毫無意義。

“不!”公主拒絕的很堅定,“肯定還有別的,沒有發現的辦法!”

“公主是明眼人,該早就明白這事實……只是苦了我們娘們……”手攥的很緊,指甲仿佛要嵌進皮肉裏去。

公主朝着我強作笑顏,眼神裏卻透得出萬般苦來,仿佛這一笑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化作無限的憂傷,“就算真的……我也要拼上自己全部的力氣!去阻止他們反目!我已經是個孀居的寡婦!我還有什麽好怕的?”這是在問天,也可能,是在問我。

公主是又說了些話才走的,花青看着尴尬,感覺拿了些東西來轉移話題。

陽光從窗框裏掃進來,被分成一格一格的,又細又密。晚些時候,病症明顯緩和,我叫花青端水來洗了臉,又仔仔細細洗了手,慢慢的梳好頭,換上衣服。

“娘娘看來真的大好了!今天可要傳晚膳?”花青頂着烏青的眼窩,笑嘻嘻朝着我。

“你回去歇了吧!這幾日你也傷神……”我擇下花青肩頭的落發,“我出去遛彎兒……”

“你們可仔細些伺候着娘娘!”花青對小宮人們叫了聲,自從死貓的事情一發生,鐘粹宮除過貼身的宮女太監已經清一色換成了新的。

我招了招手,“去吧!我沒事。”我頂着帕子咳嗽兩聲,“不過是還沒好利索……”

“奴婢叫小廚房把川貝枇杷露炖上,娘娘回來好熱熱的喝!”說罷一溜煙小跑着就走了。

我的步子放的緩緩的,身後跟着長長的儀仗,可是,就只有我一個人了。過了前面的門,就到了珍貴人住着的景仁宮。門檻倒是挺高,一邊的小宮女走過來扶住我,朝着那檻兒高高的擡起了腳。

珍貴人正坐在院裏,百無聊賴的望着天,“你們說,皇上他今天怎麽還不來?”身邊的奴才們沒有應聲兒,她正奇怪方回過頭來,這才瞧得真切,是我站在門口,奴才們早早的就跪了。珍貴人翻了個白眼才站直身子。

“給皇後娘娘您問安!”她的語氣裏明顯帶着怨氣。

“都這麽多年了,連個禮兒都行不好,也難怪要被降了位份的。”我扶住小宮女的手,走到她跟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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