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皇上,這是今年新供的六安瓜片!”珍妃的手托住茶杯,護甲輕輕滑過榻上的幾案,發出輕輕的刺啦聲。
皇帝盤着腿,一副心思不寧的樣子,臉上熬着烏青的眼。
“陳肆兒,皇上是不是昨天晚上又沒睡好,你們是幹什麽吃的?”珍妃花兒一樣的面孔微微皺縮。吓得一邊的小太監緊忙跪了一地。
皇帝低頭撇着茶蓋子沒有發話。
珍妃回過頭,“皇上,自打上個月您搬了‘明定國是’诏,再往後整日聖旨都流水價的往下發,臣妾看着都累,您也不心疼心疼自個兒。”她坐在皇上身邊,嘴上的聲音有些嬌嗔着,朝着陳肆兒使了個眼色。
太監宮女們魚貫而出,順道關上了景仁宮的大門,珍妃探出身子張望了幾下,眼瞧着沒人在,這才嘆口氣“您是不是太急了?這樣下去皇上聖體會吃不消的。”
皇上擡頭狐疑的看了珍妃一眼,“珍兒你怎麽也啰嗦起來了?難不成……”
珍妃一驚,前腳帶着後腳跪在地上,“皇上,您怎麽能疑心臣妾?且不說我們有情分在,珍兒不可能是那種出賣您的人,臣妾的兄長是‘維新一派’的人啊!”
皇帝的茶杯子往桌子上一墩。淺淺的張開嘴:“你起來……朕也知道這事心急不得……可是,早一日變法成功,朕的位子也就早一日不再風雨飄搖!”他的手握成一個拳頭。“太後雖然退居頤和園,可是不知道她在這宮裏還留了多少眼線,要生生拴住朕這尊木偶!”
珍妃靜靜的靠在皇帝的肩膀上,皇帝寬厚的肩膀總是能讓人感覺到踏實。她櫻粉色的氅衣留在皇帝眼中就像是花兒一樣,皇帝摟住她,“還好還好,朕有你……這立秋了,天涼的快,你多穿些!”
“珍兒知道皇上前朝忙,早上就叫人将燕窩和着西洋參炖了,皇上喝了再說吧!”珍妃微微眯着眼睛。這一年,德宗光緒皇帝最寵愛的珍妃他他拉氏已經二十二歲,正是一個姑娘出落得最好的年紀。臉上褪了剛剛進宮時的稚氣,多了幾分柔美。
折騰了半天,燕窩總算是送進了嘴裏。“朕要你最近幫忙留意皇後,可有什麽動靜?”
“臣妾可不敢忘記皇上的囑托,天天叫人看着鐘粹宮。”珍妃的手伸将出去,拈了桌上一片梨子小口的吞了。“前些日子也沒什麽動靜,只是自打皇上下了‘明定國是’诏之後,內大臣榮祿三天兩頭就往鐘粹宮遞東西。”
“榮祿?”皇上冷冷的笑了一下,“他可是後黨的頭子,他去找皇後,左不過又是狼狽為奸,能有什麽好事?”
“只是臣妾無能,他們究竟說了些什麽卻不得而知了。”珍妃伏在皇帝膝蓋上,“珍兒也早早盼着皇上能變法成功,皇帝宏圖大志,一心為百姓謀福祉,是要千古留名的!”她一起一伏的呼吸,似乎是應和着皇上的呼吸一樣,讓他感覺到無比的順暢。
珍妃微微擡頭,“皇上,總不會太後她又要私底下做什麽……”她臉上原本平和的表情急促起來,她的內心中有一個得不到應證的疑問。
“你怕麽?”皇上突然發出這樣的問題。
“有皇上在,珍兒不怕!珍兒只怕老天不長眼,叫那些心存不善的人算計了皇上!”珍妃頭上的珠絡一晃一晃的,閃閃發亮。
桌上的茶碗子裏,瓜片的葉子吸足了水,越發的舒展飽挺,“這世上總沒有永遠占着的理!這麽多年,即使不念母子情分,皇太後也該順應天道。”珍妃語速極快。
“若是要他們将朕的一舉一動彙報給太後,朕倒不擔心,只是……”皇上的手一把攥住榻上的褥子,“若太後從一開始就沒想着要将大權真正交給朕……”皇上的話驟停下來,仿佛內心中在醞釀着一件事。
“皇上下午還宣了譚嗣同大人,用過午膳再去罷!”珍妃目光中閃爍着些許期待。“都是皇上喜歡的菜。”珍妃抿着嘴輕輕一笑。皇帝一把拉住珍妃的手,“這宮裏!就屬你最懂朕!”
桌上照例是玉掌獻壽、明珠豆腐、珍珠雞、百花鴨舌、參芪炖白鳳、熊貓蟹肉蝦、籽冬筍 、炝茭白、 五香鳜魚 、酸辣黃瓜,多了一個龍井竹荪的湯和着豆面饽饽和金絲雀酥兩道點心,珍妃起身盛湯,兩人相談甚歡。
不似景仁宮的宴歡之景,鐘粹宮相對的就冷清許多了。
晚上又起了風,我坐在院子裏,衣服被風掀起來,直直打在臉上,“花青,拿件披風來……”
院裏半晌都沒有動靜。“花青!”我放高了聲音,向着四周打量起來。
“娘娘!您有什麽吩咐?”聲音太大,驚了遠處的小宮女。
“花青呢?”我臉上挂着些不悅,小宮女低着頭,“花青姑姑下午去內務府,尚未回來。”
我擡頭,牆頭尚且帶着一抹瑰霞。“怪事……”我站直身子。“花青從來不會出門這樣久。”我摸了摸耳垂,“下午繡的荷包收起來,本宮出去找花青!”
“娘娘,這天快黑了,出門怕是不方便呢……”
瞧我瞪着她的眼神,小宮女的聲音漸漸小下去,“花青的事,是用方便來論的麽?”我恨恨的說了一句:“去找個燈籠來!”
“皇後別費神找了,她在慎刑司呢!”應和着一聲“皇上駕到”皇帝已經站在面前。
“臣妾參見皇上……不知道花青是犯了什麽錯?皇上要打發她去慎刑司受罪?”我的心中充滿恨意,有些微微發抖。
皇上并未過多答複,冷笑着一攤手,“朕好不容易來一次鐘粹宮,皇後就這樣讓朕站着?”他自顧自進了殿,身後跟了一堆随從。
我看着他的背影,當真望而生畏。皇帝的英氣已經不複當年,因為他的手裏有了權力。
明黃色的茶碗子放在案子上,水流注進去,茶香漫出來,“這味道不像是喝慣了的六安瓜片。”他一把端過杯子。
仔細想來,我進宮将近十載,除過大婚夜裏禮制被迫非得一起坐着,我與皇帝竟從未這樣相處過。“皇上喝過了茶,也該答了臣妾的疑惑。”
“朕也是為了皇後着想,你可不要不領情!”他放下茶碗,“前朝都傳皇後是老佛爺耳目,朕當然也是為了皇後的清譽,這才将你身邊的宮女帶去慎刑司審問。”
他這一席話說的行雲流水,想來早已料定了我要說些什麽。
“皇上就連一個宮女都不肯放過麽?”我跪在地上,深深的磕了個頭。
“不是朕不肯放過花青那個姑子,是你們葉赫那拉家不肯放過朕!”他的手重重的拍在案子上,茶杯蓋子被震落下來。
“臣妾一心待皇上,可皇上您給了臣妾些什麽?”我仰着頭。
“你就敢說你一絲一點的私心都沒有?那榮祿又是怎麽回事?你們到底謀劃些什麽?”他的聲音怒不可遏。
“沒有的事!”
“明明就是你們密謀對朕不利,你竟還有臉在朕面前大言不慚,朕真替你臉紅!”
“臣妾沒有!”我朝着他大叫,“這麽多年,你就從來沒有想放過我!”
皇帝的臉色變得越來越差,終于抄起桌上的茶杯蓋子朝我丢過來,“弄清楚你在和誰說話!你信不信朕現在就能廢了你!這些年你做的缺德事還不夠嗎?”
茶杯蓋子不偏不倚砸在額角上,砸出來個青印子。我捂住額角,“那皇上廢便是了,何苦再來多費口舌?”我恨恨的看着他,“你鬥不過太後!”
他眯着眼睛,“你閉嘴!”
“臣妾說錯了麽?皇上鬥不過太後,只好先從臣妾這個皇後這裏下手!”
我的話尚且沒有說完,他扶住案子站起身重重的扇了我一巴掌。那一巴掌太重了,我整個人瞬間就懵了,只有耳朵裏嗡嗡作響的聲音。
“表姐你就好好待在鐘粹宮養傷罷!旁的人以後也不必打擾了……”
我癱坐在地上,淺淺的笑了,“從前,要是死了,或者不是葉赫那拉家的女兒就好了,那樣就不用嫁給自己的表弟,做這樣一個名不副實的皇後!”
鐘粹宮的大門被關住,帶着那一絲光亮,都被那個人緊緊的握在手心裏。
——我被禁足在自己的宮殿裏,皇上始終放不下自己的疑心,何況我硬生生戳了他的痛處。原本禁不禁足對我來說并沒有什麽大的區別,自小就長在四四方方的桂公府,對我來說又何嘗不是一種“禁足”呢?
花青被調去別的宮殿伺候,鐘粹宮一下子就沒有人氣兒了,總是一天到晚死一般的寂靜。
起初皇上還念着公主同為愛新覺羅家的人,留了幾分信任,公主由此能時時來探望我,更是沒有人和公主提及我被禁足的事。漸漸的,皇上總還是不安心,終于連公主也不得見了。
當初雨夜濕透,幾日高燒不斷,自那之後就得了個頭疼的毛病,動不動就頭疼欲裂,吃了多少的藥也不見好,再加上立秋後天氣反複無常,沒有花青在一邊悉心照料,症狀發作的越來越頻繁,像是不大好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