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原本溥儁進宮已經是臘月的事,年關離得已經算是近了。
去歲宮裏頭出了那樣大的事,順帶着連年都過得沒什麽味道似的。由是今年才要好好的操持操持,借機會說上些好話,哄得老佛爺開心了,借此能救誰的命,也是有可能的。
宮裏的彩綢子已挂起來,随着風微微吹動,看着就很吉慶。“宮裏久不這樣熱鬧了。”花青頗為得意的點着頭。與我進宮十餘載,花青眼角已經爬上了細細的紋路,一條一條的,她已經過了能嫁人的年紀,卻從來沒有提過要出宮的事,去年在慎刑司受了那麽些熬人的功夫,花青的樣子忽然就變得有些像宮裏的嬷嬷了。
到臘月二八二九,蒙古的親王們都進了京,預備着新年的宴請。朝臣內眷們都卯足了勁擺弄朝服上的擺子,就盼的能在這樣的場合不落人後才好。
所有的人都忙着,除了皇上。
雖然他被軟禁在瀛臺,可是名義上奏章還是要他來批改的,各種節慶的禮儀宴請,也都是要他來主持的,每每這個時候,他就會被一群太監圍着,像是擡着一尊大佛那樣帶進宮裏,真的絲毫看不出一點作為皇上的尊嚴。
事情已經到了這一步,誰也沒有辦法改變什麽。
過年的事總算是處理的差不多些,向來是該朝儲秀宮那位回話的。姑母在和一個老太監下棋,據說這老太監是宮裏下棋最好的。
“這是過年準備的禮單,請您過目!”我把鬥篷解下來。
姑母一邊下的專心,瞧着這太監是有兩把刷子的。“你放着!”姑母抓着棋子,“哀家下這!”
話音都還沒有落,老太監舉起棋子蓋在姑母的“馬”上道“奴才殺老祖宗這匹馬!”臉上帶着絲絲縷縷的得意,只是立馬又将頭低下去了。
姑母很久都沒說話,我站在姑母身後,那事并沒有意識到到底發生了什麽,只見得姑母猛地将棋子兒一股腦抛在地上,惡狠狠對着老太監說了一句“哀家殺你一家子!”
這棋原本下的好好的,老太監就莫名其妙的叫拖出去亂棍打死了。
“這快過年了,老祖宗也不避諱……”我輕輕嘆上一聲。
“您啊,就當什麽都沒看見!”李安達朝着後頭看了一眼。“這自打去年開始,老佛爺向來是喜怒無常的,我們做奴才的都得習慣不是!”他弓着腰,慢慢的走。從前我覺得他老練圓滑,可如今看來,竟生出三分谄媚的意思。到底是明白了公主為什麽厭惡于他。
還是走慣了的長街。“娘娘,這眼看着就要過年了,皇上那……“
“你過來!”我朝着花青招手!看着她湊過頭,堆在她耳邊輕聲說了兩句。“去吧!”
花青行了個禮“是!奴婢這就去!”
蒙古的親王進京,若是要聯合他們一起反對姑母改立新帝,這力度必然足夠。唯一怕的是這些人不信姑母要廢帝,也只得盡力而為,原本固定的格局向來是好的,這忽然的變動,親王們自然都是不樂意的。
年三十晚上就像預計着來到,連帶着皇帝的儀仗也是算準了時間來的。晚上的家宴,皇上沒有理由不出席。冬日裏頭菜怕涼的快,都裝在食盒裏頭,用五福錦被裹好,然後用六撚的紅繩子紮住,這才由太監們急急的從禦膳房端到設宴的地方,拆了上菜。
宮裏的規矩是最多不過的,按着禮制,宮裏的奴才們先給皇上進獻六色荷包,分別裝了金,銀,紅珊瑚,黃蜜蠟,青金石,綠松石這幾樣寶物,就好像小時候長輩都會發的壓歲錢似的,過着年小孩也能富足些,平素看上眼的玩具零食都能一股腦買了回來。這是皇上的押祟錢,寓意歲歲平安年年吉祥。收過荷包之後,皇上又喝了宮人端上來的屠蘇酒,此酒金杯盛放,寓意金杯永固。
到最後,皇上該吃宮女們端上來的餃子。餃子是素餡的,宮裏人管這個叫“水點心”,自然,也是有講究的,這一盤餃子中,有一個被包上了銀元寶,若是皇上第一筷子能夾的到,那就是大吉大利的象征,按着規矩還要有個太監在邊上喊幾句吉祥話,算是祝福。對宮裏人來說,這向來是最有趣的項目,若是真的夾到元寶,也是能熱鬧一番了。
皇上的筷子輕輕紮進餃子裏,将表皮破開來,銀元寶顯然混在餃子餡兒裏頭。這裏頭的意思誰都猜得透,想來每個餃子裏頭都有銀錠子,人人都明白,只是讨個吉利不說。一邊的太監見着這場景,立即昂首擴胸大叫到“大清朝福壽綿長!”
皇上斜着頭睥睨了他一眼,把筷子狠狠的撣在盤上。“別叫了!什麽福壽綿長?朕看是自欺欺人!”
坐在上座的姑母臉色立馬就變了個樣兒。大家都急急住了笑,不敢出什麽聲響,方才還喜慶的場面一下子就無影無蹤,連原本還要享用的百事大吉盒也停在乾清宮外頭,不敢再貿然進來。
“皇帝!”姑母臉色忽然柔和下來。
“皇爸爸,兒臣身子不爽,怕是不能在這裏多耽擱,先告退!”他略略行上個禮,轉頭就走,連規矩也不顧。我原本坐在他對面,離得尚不算遠。他椅子上的明黃色墊子仍舊溫熱着,散發出一種淡淡的氣息。
姑母看着立即就要發飙,幸而李安達上前安撫兩句,這才稍稍作罷,按着規矩将這場家宴進行下去。坐的如同針氈,實在是熬不到結束。宮裏還唱着戲,人見面都道一句“賀新年!”誰都不願意把不吉利的話挂在嘴邊上。
乾清宮裏的戲還咿啊呀啊的唱着,一副永遠不會累的樣子。
第二日年一,元旦,要皇上做樣子的事情就更多些。早早的要宴請群臣,參拜堂子,行禮。公主早早也進宮來,穿的是新做的吉服,看起來十分精神,氣色極佳。也許,她知道姑母的意圖之後就不會再是這樣的表情,想到這我非常肯定。
這樣的大事是不準許出差錯的,所以每個人都會早早的準備,連頭發絲也繃的緊緊的,生怕出錯。可就是這樣隆重的場合,皇上竟遲遲未曾露面。這就導致朝臣親王随處而立,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各說各的話,有些直接在臺階上弓腰一坐,不成樣子。
“皇上這是怎麽了?難道生病了?”公主言語微微急促。
“昨晚家宴,和太後老佛爺鬧翻了臉……”我悄悄在她耳邊磨了兩句嘴。
“鬧翻?”公主一副不可置信的樣子擡起頭,大拉翅的流蘇重重的甩在她臉上。吉服拉翅的流蘇向來用的是上好的絲線,這又是在冬裏,凍的僵僵的,打在臉上相當疼,只看公主頰上的紅痕就猜的出來,公主微微蹙眉,伸手撫住臉,一動不動的。
再後來,終于來了人,只可惜不是皇上,是大阿哥溥儁。
在大高殿、奉先殿行參拜禮,這是皇上該做的事,也是皇上才能做的事。溥儁穿着正經的吉服,看着左右都別扭。皇上昨晚的一席話惹得姑母不再願意讓他來到衆人面前。只是姑母這樣的舉動反倒是讓她想要改立新帝的意圖成了司馬昭之心——人盡皆知。
姑母在政變之後,大有鐵腕統治的意思,她已經什麽都不怕,或者說,她原本就什麽都不怕。退一步講,溥儁橫豎要做皇帝,早晚要到人們知道的那天,所以她幹脆讓這個所謂的同治帝嗣來堂而皇之的代替皇上,背後的意思大家都明了——只消過了年,這京城就要變天兒了,不過有一點不變,沒有錯,這紫禁城的最高統治者依然是太後老佛爺,她的确就像是一尊不會動的佛,這是永遠不會有什麽改變的。
一切就如同是注定好的樣子,所有的成功,所有能夠的到底東西,都朝着姑母一邊全數傾倒過去,不留一絲機會給除過姑母以外的任何人,任何事。
近些的,珍妃是,皇上是。若是再向遠些的地方看,慈安太後是,顧命八大臣是……甚至連他的親生兒子同治皇帝……那還有很多不為人知,更不敢去想的過去。如果說皇帝曾經想要踏着鮮血登上權利的高峰,那麽,聖母皇太後慈禧,就是一個已經坐在屍骨累成的座椅之上的真正王者,任何,想要爬的和她一樣高的人,只會被她踩下去,而因此将她墊的更高。
在她的統治之下的王朝,人們不得不承認的是,她确實具有較她的丈夫,她的兒子更為優秀的頭腦和魄力,以及殺伐的手段。
禮行過之後,已經是晌午,日頭高照,氣溫也微微暖和些,公主臉上的印子變成一種淡淡的淺紫色,微微腫脹着。
“你為什麽不把這事情告訴我?是嫌我年紀大了不頂用?還是你根本就俯首低頭的跟在老佛爺身後,真真做了你從前最不願意做的事?”公主的語氣中能夠聽出她的怒意。
“難道眼睜睜在看着跪在儲秀宮的玉磚上?老佛爺已經不是從前的那個老佛爺了!她真的會殺了你的!”
她又氣又惱,朝着地上狠狠跺腳。“有什麽是不能商量的?”
“公主的氣性這樣大,且看現在,你怎麽會聽別人的話?”
公主瞪我一眼,甩着袖子走開來。原本沒有皇上的出席,因此取消了大宴,公主就這樣出了宮去。
“娘娘,公主這樣錯怪您……她不會賭氣不管皇上罷……”
我總望着公主的背影,似乎是比多年前第一次見面瘦弱了許多。“她若是不管,那就是皇上的命當如此……也是沒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