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公主就那樣出宮去了,什麽聲響都沒有,仿佛皇上真的窮途末路,只能接受命運的裁決。

過完年,姑母象征性的找器重的大臣親王議論更換皇帝的事情,只是有那麽幾個人不痛不癢的說句體己話,像是小打小鬧,絲毫動搖不了姑母絲毫。

外圍的親王們鬧得倒是挺厲害,自然,他們是不同意換皇上的,這讓姑母有些猶豫不決,看起來這事難辦了,只可惜他們雖然人數衆多,卻無法參與決策層,說來說去也只能是在外面鼓鼓風向,延緩一些姑母拍案的時間罷了。

儲秀宮裏一改往日的平靜,實在是熱鬧非凡。

這邊裏正絞盡腦汁要吐個法子出來,那邊,宮外的洋人倒是先鬧開了,總之就是通過各種途徑來表達“我們強烈反對換皇上!”,這像是東風來了,實在大有助益。只是不知道這事是如何傳去宮外,緊接着,宮外的各界居然都像炸了鍋一樣,換皇上,以及換的是個什麽樣的皇上,一時間成為京城中人們茶餘飯後最津津樂道的話題。

“如今當真是老佛爺的天下!”這是京裏最廣為流傳的話。

如果說之前的各位王公大臣們還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那聽到這一句他們就果斷坐不住了。想來大清百年基業,怎麽能拱手相送給一個外姓的女人?那真是沒有比這更恥辱的事情了!于是以慶親王為首,紛紛跳出來反對。榮祿一看風向不對,也立即跳進了他們的隊伍,和顏悅色的勸老佛爺說,這事情急不來。

一石激起千層浪,原也沒想到洋人會摻和進來,把事情弄的見報張揚的,這一下子,姑母只能作罷,暫緩了改立大阿哥為帝的事情。

別人都說是上天保佑愛新覺羅家族,才能有這樣尚且算是圓滿的收場。可是,我怎麽會不明白呢?洋人雖說是通達,只是這樣的內廷秘聞,藏在紫禁城的高牆裏,算不得他們該知道的東西,至于他們是怎麽知道的,又為什麽會這樣強烈的反對?他們自身利益的确是極重要的,另一方面,公主不可能沒出力。

多年來大清內憂外患。那邊裏洋人還鬧得不可開交,這下又有“義和團暴民”鬧事,全國各地蜂擁而起的暴民圍殺洋人,反叛清朝,姑母為了安撫的事倒是忙的厲害,內宮裏也顧不上管。

“這是這個月的帳,只盈不虧,公公大可放心拿去給老佛爺!”花青把一疊賬本堆在內監的手上。“得,沒旁的事你就去吧!”我輕輕一揚手。

“嗻,娘娘萬福!”小太監的聲音細,勾手跪了個單膝安。

我這才看了他一眼,平日都是儲秀宮的二總管崔玉貴來做這事,今日倒是巧,來了個面生的小太監。“你是新來的?”我慢慢的拿了桌子上的一枚蘆柑剝了,味道也算是清香,酸甜的味兒撲面而來。

“也不算新,奴才在儲秀宮伺候有好幾年了!”小太監埋着頭,看着倒是安分。“你在儲秀宮,沒少受氣吧?”我随口這麽問道。

“哎喲,這哪敢呢……奴才原本是升平署戲班的,都是老佛爺賞識,才能到老佛爺近身伺候,奴才只有感恩戴德的份兒!”他連着磕了好幾個頭。

“你倒會說話!你叫什麽名字?”我微微笑着。

“奴才賤名張蘭德,人家都叫我小德張。”

“恩,老佛爺那邊你用心伺候着,自然有你的好,去吧!”我靠在一邊的枕頭上,仔仔細細的剔起那柑橘瓣兒上的細絲兒來。

“嗻,奴才告退!”小德張抱着賬本,背弓的像只大蝦米一樣,退出鐘粹宮去。這原本不是普通的小太監來的,後來竟是常常見着他。後來想想也分明了,這樣一個聰明伶俐的小太監,做事又願意下苦工用心思,姑母固然喜歡。李安達雖說伴着姑母多年了,可是到底年紀大些,許多事都顧不過來,再加上被這宮裏的污穢氣息浸染着,姑母看在眼裏,日久必然生了嫌隙,如此,小德張就像是那枯涸的儲秀宮裏頭的一眼清泉,無聲無息的滋潤着這座宮殿。

這才隔了幾日,小德張可不又來了。“老佛爺有懿旨,要您帶着瑾妃娘娘探望皇上去!”

“皇上?”我連茶也顧不上喝,将茶杯子墩在案子上,“老佛爺真是這樣說的?”我心頭上一陣喜興。

小德張見狀,當即跪在我面前,“娘娘且聽奴才一言……奴才鬥膽……”他說的猶猶豫豫的,“皇上……皇上很是思念北三所那位……皇上他……”小太監的身子竟微微顫抖起來。“奴才鬥膽求娘娘想折兒讓他們見上一面,就算是說說話也好!”

“你可是老佛爺身邊的人!你這二心若是叫老佛爺知道了,你知不知道是什麽下場?你可別以為老佛爺疼你,就不會罰你……”我的手心裏頭微微出汗,指頭捏在上頭。

“奴才天天給萬歲爺送奏折,萬歲爺睡不好,總是半夜醒來批折子,瀛臺的奴才總說萬歲爺動不動就拍桌子罵人,也不知道是罵折子還是罵奴才們不當心呢。”他抹了一把頭上的汗,“昨日奴才過去,萬歲爺才睡下……只是……嘴裏說夢話還念叨着珍妃的小名……奴才,奴才當真是不知道該去求誰!再這樣下去,萬歲爺怕是要熬不住了!”小德張越說越激動,聲淚俱下,像是皇上的現狀真的不大好。

“你先回去,你若是還想要小命,這事不要再和別人說!”我轉過臉對着花青道“去傳瑾妃過來!”花青點點頭,急急的去了。瑾妃所住的永壽宮本也是東六宮,離鐘粹宮也不算遠。她來時我正用熱水敷手。

“臣妾請皇後娘娘的安,您萬福!”瑾妃蹲了個禮,臉上的神情怯怯的。

“你妹妹珍妃怎麽樣了?”我甩了甩手上的水,瑾妃撲通一聲就跪倒在地上。“臣妾也不知道妹妹如今怎樣,雖然思念妹妹,可也不敢逾越老佛爺規矩私下探望。”瑾妃朝着我磕了三個頭。“罷了,你向來是守規矩的。”我接過花青遞上來的毛巾。

待我慢慢的擦過了手,才命退人。“本宮與瑾妃探望皇上,你們去準備好東西,若是缺些什麽,那就是你們這些做奴才的不當心了!也不用朝誰禀報,本宮做主打死個不用心的奴才,也好教教那些新來的!”

鐘粹宮雖華麗,只是一轉到後面去就立即蒼涼起來,北三所在鐘粹宮背後,只是人眼罕至,原本是前朝修來給宮女老媽子養老用的,只是當今有了出宮的恩典,這裏漸漸的就荒蕪了。

才過完年,天尚且寒着,瑾妃跟在我後頭,步子急,卻又不敢超過我去,幾次都眼見得要跟我并排,卻又低着頭退回去,到底一副着急的模樣。壽藥房這裏有兩個太監守着,見着是皇後帶人來了,也不敢多加阻攔。

“你去吧,本宮在這等着,珍妃想着不大願意見本宮呢!”我輕輕呵了口氣,遠遠的站在外頭看壽藥房。

瑾妃小跑着湊到壽藥房的窗子上去。“雙成!雙……”瑾妃朝着窗子裏頭焦急的尋找着妹妹的身影,可她眼裏只有髒亂局促的房屋,還伴着難以名狀的氣味。她沒辦法相信妹妹究竟是怎樣度過了這一年,對于自小養尊處優的她來說,這根本就不是人住的地方,

“雙成!”瑾妃叫着,暗暗的哭出聲來。“雙成,你在哪啊!”

“姐姐……”牆角下傳來這樣微弱的聲音。

瑾妃看見有什麽東西從窗子下面慢慢的蜿蜒上來。原是珍妃披散着蓬亂幹枯的頭發,穿着一件藍色的破舊旗裝,她已經被折磨得沒有原來的樣子。這樣冷的天,身上只有一件薄薄的衣裳。臉色慘白,嘴唇也絲毫不見血色。

瑾妃捧着珍妃的臉,說不出什麽話來,只是一個勁念着她的名字。

“姐姐!姐姐!皇上他怎麽樣了!你叫他千萬不要為我求情!你叫他,忘了珍兒罷!”珍妃哭喪着臉,卻并沒有流出眼淚。

“為你求情!皇上現在自身難保,怎麽會為你求情?你若是不要和皇上幹那些荒唐事,何至于落到今天這樣的地步啊!”瑾妃死死抓住窗框子,像是要把它拆下來。

“不!是她該死!是老天不長眼!叫好人沒有好報!”珍妃說的十分堅定而洪亮,一點也沒有退步的意思。

瑾妃回頭朝着我這邊看了看,這句話的确已經落入我的耳中,可我依舊佯裝作絲毫未聞的樣子。她這才又回過頭去“雙成,你太傻了!你難道要賠上自己的命才肯罷休嗎?”

“姐姐,我不傻!是我愛的太深了,等到發現的時候,已經拔不出來了!”她用力的搖搖她貌似不再靈活的腦袋。那些枯發就好像是朽掉的線一樣,連接着她的頭和身子。“我不怕死!只要能再見皇上一次!就一眼!我就是死也願意!”

瑾妃只是搖頭“傻子!”她這樣朝着壽藥房裏面叫着。

北三所只是久久的沉靜着,半天沒有聲響。“姐姐,求你了,讓我見見皇上!一眼!就一眼!”珍妃忽然連吼帶叫的扒住瑾妃的胳膊,死都不肯放開。

兩個太監見狀,一個拉住瑾妃,另一個只是一把就将珍妃狠狠的推回房子去,珍妃重重的落在地上,仿佛和髒亂不堪的地面融為一體。整個北三所只剩下嘤嘤的低聲啜泣,帶着不穩定的節奏,寒風凜凜實在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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