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夏天原本就悶熱,這已經是我待在紫禁城第數不清個夏季了,一切都沒有改變,那時候我還以為自己一輩子都會這樣在同一個地方度過自己一模一樣的每一天。

可是沒有機會再讓我這樣以為了。洋人的槍火大炮那樣準,那樣厲害,所到之處披靡無敵,連城牆都能叫他們轟塌了,號稱狼虎之師的大清軍隊反倒節節敗退,眼看着聯軍就要打進北京城,到那時候,大家是個什麽下場,誰的心裏都明白,可是,有姑母在,沒有人敢吱聲。

不過,姑母也像是愁大了頭的樣子,整日鐵青個臉,嘴只是一個勁子的往邊上撇。

大概是過了午睡的時間,儲秀宮的奴才們依然不敢發出來一點動靜,太後還沒有醒來,大家都生怕出一點兒差錯,丢了腦袋。忽然,太後床上的簾子被她自己打開了,打簾子向來是宮女們份內的事,這一下,不少的有人要暗自道一句倒黴,緊忙圍到老太後的床邊去,一應伺候的周周全全的。

說來倒也奇怪,老太後擦過臉,原本習慣的吸兩口煙也沒有吸,一個人蹬好了鞋,一聲不吭的就走了,身邊只跟着大總管太監李蓮英一個——

這并不是她睡醒的表現,準确的來說,應該有一件或者幾件正在困擾着太後老佛爺的鬧心事,叫她沒有辦法高枕。

“蓮英啊,你說皇後她有那麽大的膽子嗎?恩?”老太後慢慢的朝前走,不時回頭看後面的人一眼,還帶上那麽一抹意味深長的笑意。“她敢背着哀家,偷偷去看珍妃,還将珍妃的事說給皇上聽?”

後面的人忙點頭哈腰的湊近些“這皇後主子的事,奴才不清楚,也不敢肆意揣測啊……”

老佛爺猛地停住腳,登時吓了後面的太監一跳,她笑着“老東西,你可真會說話!”

李安達見狀,急忙跪在地上,連連磕頭磕的咚咚作響。那路是石子路,跪在上頭膝蓋受罪,心裏那可真叫一個苦不堪言,可也是沒法子的事。“老佛爺您恕罪!”

“起來吧!”老佛爺轉過身子,又朝前走着,“沒這三兩句說話的本事,也別在哀家的儲秀宮當差了!”李安達這才擡頭,站直身子快步追了上去。

“蓮英啊!哀家進宮,多少年了?”她緩緩的問着,後面的聲音也不疾不徐的答道“整整四十八年了!”

“是啊!”老佛爺擡起頭,“哀家進宮都四十八年了!”她頓了頓。“這四十八年,哀家做了多少事呢?哀家自己也數不清了!”她笑着“還是年輕的時候有幹勁,幹些什麽都不累似的,現在不行啦!真是老了!”她的手輕輕撫在額頭上,那裏早已經爬滿了歲月的紋路。

“哎,蓮英,你說珍妃那個小蹄子,現在成什麽樣了?怎麽皇帝總還是對她心心念念的呢?”她嘆了口氣,“明明是哀家教導的那麽孝順的兒子,怎麽跟着她,就全都變了呢?”一路上碰到的宮女太監們紛紛避讓行禮,并不做聲響。還是只有老佛爺一個人身後跟着李安達,她總是不停的說着,奴才不敢插話,她也不問,像是在給自己聽似的。

這簡直是最漫長的一次散步,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老佛爺終于到達她此行的目的地——頤和軒,她一個人,坐在頤和軒的亭子裏,沒過多久,就看見二管事的崔玉貴帶着珍妃朝着這邊走過來。珍妃梳着個兩把頭,什麽裝飾都沒有,身上穿着的是淡青色的緞子旗袍,腳上并上墨綠色的緞面鞋,雖不華麗,可實在是青春嬌俏。

據說老佛爺召見珍妃,她不願蓬頭垢面的來見駕,還費了一番心思将自己收拾的體面一些,免得在人前失了尊嚴。

珍妃靜靜的跪在地上聽訓,在北三所關了這将近一年,到底是學的安穩多了。

“你來了!”老佛爺不冷不熱的說上這樣一句。邊上只餘下樹上的蟬鳴聲,聒噪的不行,只是沒人顧上去管,這時間,一衆人到底是連一滴汗也不敢淌下來的緊張着。

“臣妾見過老佛爺,您萬福!”珍妃埋着頭,規規矩矩的請了個安。

這兩個人的對話是相當奇怪的,上句不接下句,一個人說完了話,另一個人也不會馬上就接着回答,說的內容也有些風馬牛不相及,實在讓人搞不懂。

“在北三所住上這些日子,你可想好自己有什麽要和哀家請罪的錯了?”老佛爺的護甲在石桌子上慢慢點着,一副焦慮的樣子。

珍妃又磕上個頭。“臣妾請罪,罪就罪在,臣妾當真是不知犯下了什麽滔天大罪。”話音一落,老佛爺臉上的表情登時變色,周圍伺候的奴才們更是大氣不敢出一下。

她狠狠的拍了桌子一巴掌,終歸是沒說什麽話出來。

“罷了……”這像是老佛爺的一句自我安慰。還不及周圍的奴才們反應,老佛爺立即又接到“洋人打進城來了,誰都保不定會出些什麽事,你這樣年輕,萬一受了侮辱,那就是丢盡了皇家的臉面。”她說這句話說的極為連貫,并不瞧着珍妃,更不是為她做打算的樣子。

“臣妾不會給皇上丢臉!更不會給皇家丢臉面!”珍妃這一句話說的擲地有聲,連老佛爺一時也不知該怎麽應答。

她只是緩緩的從嘴邊吐出來這樣一句“這京城是住不下去了,待在這不方便,我們要避一避,不能帶你走。”

珍妃聽完,猛地擡起頭來,也顧不上什麽禮法。“您可以出去避一避,讓皇上留下來,皇上是天子,外國人不敢傷他,待到時局好了,皇上再請您回來。”她這番話當真是一語驚人,誰都沒想到嬌嬌弱弱的珍妃,說起話來就像帶了把刀似的。沒有人敢這樣在老佛爺面前指手畫腳的,除了珍妃。

“讓皇上留下?你倒是個有主意的!”老佛爺惡狠狠的說道。

“有皇上坐鎮京師,維持大局,必然是最有益的!”珍妃直挺着身子,不卑不亢。

“你膽子不小,死在臨頭!還胡說些什麽?”老佛爺這一下再也不能抑制住自己的怒氣,她此時的內心,已經全全寫在臉上。

“我不死!我沒有應當死的罪!”珍妃頂撞道。

“你算什麽東西?也敢頂撞哀家!崔玉貴!把這個不知好歹的蹄子給哀家扔到井裏去!”珍妃的頂撞戳了老佛爺的心窩,這無疑是在她的怒火上再添上一把柴。

崔玉貴遲疑了一下,老佛爺接着罵道“你這蠢笨的奴才!還不動手?”他這才走到珍妃身邊去。

珍妃也是眼疾手快的,一把推開崔玉貴,朝着老佛爺大叫“我要見皇上!皇上沒讓我死!”她一遍一遍喊着“皇上不會舍得讓我死的!他還是皇上!是大清朝的皇上!”

“快些了事!”老佛爺轉身就走,留下李安達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這事來的太過突然,周圍的奴才們一時都傻了眼,雖說對于老佛爺應該是絕對的遵從,可這人到底也不是個貓兒狗兒,何況珍妃又是皇上最寵的妃子,能說殺就殺的。

崔玉貴有些巴望的看着李安達,想要從他那裏得到什麽。李安達也是左右張望,最終嘴裏無奈的嘆口氣,朝着崔玉貴搖着頭招招手。

崔玉貴登時就明了了結果,挽住珍妃的胳膊,拉住她朝後走。珍妃不願走,可她被囚禁一年,病不離身,力氣哪裏能抵得過崔玉貴這樣的大男人,只得被崔玉貴拉着坐倒在地上,拖拽着前行。珍妃急了,嘴裏還兀自叫着“你們愛走不走!可皇上不該走!”

“您就別嚷嚷了,老佛爺都走了,聽不見!”崔玉貴撇撇嘴。

珍妃回頭瞪他一眼“狗奴才!你不配和我說!”

崔玉貴是二管事,這整個宮裏除了太後和大總管李蓮英敢打他罵他,還沒有第三個人,就連皇後也得給他三分面子,別人更是都把他貢的和個爺似的,珍妃這一句就像是披頭給他兩個大耳刮子,他朝地上啐上一口唾沫,“咱家就奇了怪了!還真沒見過你這麽不識擡舉的!”說罷就吆喝着邊上的兩個宮女一起抓住珍妃連揪帶推的往後走。

珍妃僵持不過,嘴上只能喊叫着“李安達,李安達!”求李安達能想法子救救自己。

可事情都到了這份上,誰又能管得了,她最後寄托希望的李安達,早就已經追随老佛爺的腳步,離開了這片充滿死亡氣息的地方。她還是掙紮着想要掙脫奴才的束縛,但這并沒有什麽過大的作用,很快的,崔玉貴就把珍妃拖到貞順門的一口八角琉璃井邊上。

崔玉貴提住珍妃的領子,将她頭朝下死死朝着井裏頭按,珍妃的手支在邊上,怎麽都不肯下去,僵持了半天,珍妃都挂在井邊上下不去,崔玉貴也是滿頭大汗,只好松了手,自己個兒去邊上搬了塊石頭,準備将珍妃壓下去。

這樣支着,很是累人,珍妃的哭鬧聲也小了,她聽着上頭的動靜,知道崔玉貴出了個這樣的狠招對付自己,明白這次無論如何都逃不過一死——

她絕望了,大喊着“皇上!珍兒只有來世再報恩啦!”話音才落,便自己松開手來,只聽見“撲通”一聲,崔玉貴知道是珍妃已然落井了,剩下站在井口邊上的兩個宮女,連着他搬塊石頭站在不遠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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