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故地故事
好像前一秒我還在A市,過着白天和夏夏一起上課,晚上和缪非川一起睡覺的日子,轉眼下一秒,我卻回到了自己這輩子不願再踏足的地方。
人生無常,人生實在無常。
從火車站出來,我看着四周熟悉的景致,感慨萬千。
陌生的人流,革新的大廳,但熟悉的,是屬于這個城市的獨特氣息。
作為這個城市土生土長的人,我嗅到了。
先找了家交通便捷的酒店,我把行李扔下,只背了個背包,離開酒店。
回到B市要辦的第一件事,也是最重要的一件……
夏日天氣炎熱,昨日B市下了一場雨,散了不少熱氣,降溫不會,但悶沉的窒息感稍稍褪去,整個墓園有一股淡淡的泥土芳香。
一層一層拾階而上,路上要經過排排列列的墓碑,不是專門掃墓的日子,只有零星幾個人可以看見。
我的步子穩穩落在修好的水泥地處,數着自己的腳步,一下兩下,心裏的情感複雜湧動,開心,歉疚,悲憤,難過……
還有……恨。
虔誠地将兩束花分別放在外公和媽媽比鄰的墓碑前,我面朝墓碑,緩緩跪下。
墓碑上外公的黑白照片和藹慈祥,花白了胡子,媽媽的照片烏發正盛,笑顏綻放,精致的五官塑成美麗的容顏,與她死前那般憔悴,歇斯底裏的模樣,天壤之別。
我閉上眼。
媽媽,我來了。
四年之後,女兒終于來看你了。
Advertisement
還有外公……
對不起……
對不起……
我的手指一點點在墓碑的痕跡上滑下。
誰能告訴我,紅色的刻印下是什麽的證明?是愛情嗎?還是真心?
愛妻林清茶之墓。
呵。
我死死攥緊五指,一滴淚從眼角滑落。
之前說我的名字,叫淺查,是取清茶的諧音,還有一個更直接的原因,便是清茶二字早已被我的外公用來為他的女兒,也就是我的媽媽作名。那麽我的名字,自然不好再用這兩個字。
末尾落款,舒垣。
舒垣……
真是一個久違的名字。
即使身在A市,我也一直密切關注着B市的新聞。這個男人早在兩年前就已成為B市的市長,家室好,學歷高,更要命的是,四十多歲的年紀看起來卻只像是三十來歲,身材高挑,英俊儒雅的形象博得很多人的好感。
大家都尊敬地喚他,舒市長。
這種局面不足為奇,我清楚得很,憑他的手段要塑造出這些,還不是易如反掌?
舒市長,或許我該叫他另一個稱呼——爸爸?
再也不可能了。
思緒飄飛,我的視線凝灼在墓碑上,伏下身子,在地上重重磕了三個頭。
“媽媽,這次回來……我想得很清楚,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麽,所謂報仇,既是為了你,也是為了我自己的執念,都說天道輪回,天道若是不輪回,我等不及,那麽只好來給這老天加點油,逼着它輪一輪。”
我壓抑着自己眸光中的銳利,強力将雙手撐在兩邊,從地上站起,幾乎又要軟倒下去。
雙腿本就有疾,剛剛在地上跪了許久,已經接近失去知覺的邊緣。
我咬牙勉強站穩,從包裏拿出手機,屏幕上顯示的時間已經是下午四點。
“外公,媽媽,等我。”
我看了一眼照片,終于背身離開。
身後,一陣風吹拂而過,墓碑前的花搖曳展動。
墓園在偏僻的郊區,周圍車輛不多,經過門口保安的指引,我一個人走到斜對面不遠處的站牌旁等候公交。
車輪滾滾,從遠處駛來。
正好到我面前的時候,車停下,門開了。
我穩穩踏上去……踏上這輛将載着我駛向自己過去的公交車。
………………
四年前。
家境殷實,爸爸是B市政府高官,媽媽是普通中學的語文老師,兩人都不是什麽有脾氣的人,氣氛和睦。
畢竟……一個是真溫和,一個卻是城府極深的僞君子。
倒給人一種恩愛非常的假象。
而那時的我,那時愛爸爸到骨子裏的媽媽,又怎麽會看得出來,和諧底下暗藏的波瀾?
身為家中獨女,被寵得厲害,兼之繼承父母親絕好的容貌和頭腦,成績更是在學校名列前茅,這樣的優越背景之下,我能做很多自己想做的事情。
而最能吸引我的,最令我喜歡的,便是——
花樣滑冰。
初中時進入我們學校的花樣滑冰隊,初中升本部高中,自然還是如此,不過随着不斷的練習和某些在別人眼中看來與生俱來的天賦,我已經不再是當初那個穿上冰刀鞋笨拙得連站都站不穩的人了。
因為喜歡,所以勤奮練習,或者說,我其實從未把滑冰當作是在完成任務。
我是癡得入了魔。
我很享受在一片白淨的舞臺上,肆意馳騁自己的那種自由感,旋轉,飛騰,跳躍,舒展着自己的身軀,跟随耳邊音樂的節拍,一步一印表演,诠釋出自己心間的故事。
心無旁骛,獲得的榮耀和收獲,似乎也出乎意料之外。
到自己高三的時候,我已經跳出B市的領域,成為國家花樣滑冰圈子裏炙手可熱的青少年新星。
我其實不太上心,開心是肯定的,這是對我愛好的一種認可,至于是不是國家新星,是不是炙手可熱……呵,說實話,我不在乎。
只要我能繼續滑冰。
我想這便是我的夢想,我實在幸福,父母對我的教育向來寬松,在學習和生活方面我又如此令人放心,他們支持我自己對自己的事情做決定。
還有一件讓我覺得實在幸福的事,我有一個竹馬哥哥,他叫——
辛廉。
年齡比我大一歲,但因為他入學較晚,所以跟我同級,只是不同班。
辛廉的媽媽與我的爸爸是很好的朋友,所以互相來往,兩家的交情很深,我們很早就認識了。
形容起來,辛廉這個人風度翩翩,待人溫文爾雅,體貼入微,外表長得高高瘦瘦,白白淨淨,臉部的輪廓和五官自然組合在一起,微笑起來就像是鏡頭自動補光,溫暖叫人心動。
他最喜歡的衣服就是襯衫,淺色系的,低調而謙和,一如他的談吐和為人。
成績好,長相好,脾氣好,這樣一個美好優秀的男孩,自然很受歡迎。
而我——
暗戀他。
整整八年。
滑冰隊中有一個隊友,是我玩得最貼心契合的朋友,尤其她的滑冰技術非常出色,但恐怕也正因為如此,太過注意技術,往往會喪失表演的藝術美感,這也正是她唯一的缺陷。
一桦挺喜歡關注學校裏的八卦,之前她給我看過一個帖子,內容居然是評我校十大風雲人物。
除開排列第一的一個神級老師不提,衆多學生中,我居然上了榜,我不僅上了榜,我居然超過了某位萬年學霸的名次,排在了第四……
我其實不是太在意,但一個十來歲的小姑娘,心智到底算不得有多成熟,還是小小驚訝了一番。
雖然那位學霸确實容貌上有所欠缺,眼鏡,龅牙,滿臉痘,但是真的,對于這樣莫名其妙的排名我并不是太能理解,人講話要憑良心,我跟這位學霸從初中就認識了,盡管不同班,她的威名誰人不曉,能連續六年,每一次大大小小的考試,從未跌出過年級前三的,不說實力,就這運氣,恐怕當今世上也沒有幾個……好吧,開個玩笑,她憑的是絕對是自己強勁的實力。
咳……扯得有點遠。
總之,我很驚訝。
長得不如校花,成績不如學霸,氣質不如校草,但是不知是幸運還是坑爹的是,我每一項都還能算個優秀。我這個人不喜歡被人家盯着看,不喜歡被別人議論,卻偏偏上了這個該死的論壇,我只能覺得,這大概是源于花樣滑冰這項特殊技能,一時不知是喜是憂。
這條路就是如此,有得有失,必須受着。
所幸這貼不是在罵我,而是在誇我。
……又扯遠了。
在我前面還有三個人,老師不說,還有兩個。
第二校草,第三校花。
俊男靓女,男神女神,又有才有貌,當之無愧。
十分狗血,這校草,正是辛廉。
從這次的現象可以看出一個嚴峻的社會問題……這個看臉的世界啊。
辛廉一直對我很好,凡事都依着我,既像朋友,又像兄妹,也像……戀人。
大概因為放學經常一起回家,學校裏的人大都也知道我們之間的親密關系,有不少流言和調侃,只是名分沒有擺在明面上而已。
當時的我也是這樣認為的。
……直到那一天。
噩夢般的一天,也就是那一天,從此之後,所有的事情,所有的幸福都一點點離我遠去。
我有的時候忍不住想,如果那一天我沒有去辛廉家,而是選擇直接回家,一切會不會變得不一樣。
但其實,一切的一切都好像注定,不過需要命運安排一根導火線點燃,不過看似偶然罷了。
那天到來的前一段時間,媽媽似乎都不怎麽愛說話,變得沉悶起來,臉色也不是太好。
我敏銳地察覺到了一點,只問媽媽是不是生病了,陪她去了趟醫院,醫生說身體只是有些虛,倒沒有什麽大病,好好休息調理一下即可,我便也放下了心,未曾深究。
只不過……身體的病好治,心裏的症終究難醫。
有些事情,媽媽比我更早知曉。
那天下午老師組織開會,提前放了學,我閑來無事,也不太想回家,就跟辛廉說,想要出去玩玩,吃點東西,他拒絕了我,這是他第一次拒絕我,我很驚訝,倒也沒生氣,男孩說得歉意有禮,我又怎麽可能生氣呢?
他說,他媽媽一個人在家,他得回去。
既然如此,我跟阿姨也十分親近熟悉,便跟他一起去他們家其實也沒什麽所謂。
一路上辛廉都很沉默,不過他平日話也不怎麽多,我也沒覺得什麽,只是一個人興奮地說着。
今天學校發生了哪些有趣的事,糟糕的事,我自己的哪些問題,我的看法,想到什麽說什麽。
我這個人,外表看起來不大活躍,甚至可以算得上沉靜的那種,但其實,一旦開口,尤其在親近的人面前,就會發現,我可以很滔滔不絕。
約摸稱得上聒噪的程度……
辛廉的爸爸是從商人士,略矮略胖,模樣不算好,更談不上會打扮,簡單來說,身上暴發戶的氣質很足,跟他的兒子辛廉完全搭不上邊,我只能在心裏默默感嘆,辛廉運氣實在太好,遺傳的是他媽媽的優質基因。但外貌是外貌,辛叔叔人是極好的,慷慨大方,還很幽默,我每次去他們家,只要辛叔叔在,他都會給我弄很多好吃的,還給我講笑話。
辛廉他們家在B市的富人區,而我家是公家下來的房子,條件也不差。
兩家在鄰區,坐車十來分鐘左右差不多了。
搞定辛廉這事,天時地利人和都站在我這邊。
我說他聽,我問他答,他時不時附和兩句,也很耐心。
就這樣,走進他們家的大門。
門口玄關整齊地擺了幾雙鞋,男士女士的,只有一雙男士鞋脫在墊子中間,一只正着,一只稍稍側了點角度。可能主人脫下來,未曾收拾。
“渴了吧,我去給你倒杯果汁。”辛廉遞給我一雙拖鞋,看了我兩眼,說道。
“好,謝謝。”我微微一笑。
他轉身去了廚房。
我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揉了揉肩膊,高三生就是如此,書多包沉課業繁重啊。
在空蕩蕩的客廳瞅了幾眼,除了我們倆,沒看見別人,我軟着嗓子問道,“咦?阿姨呢?”
出去逛街了?女人都喜歡逛街,這可能性很大。
廚房沒有人回答,我這人聲音比較溫,可能辛廉沒有聽到。
這麽幹坐着怪無聊的,我起身,打算自己找遙控器,把電視打開瞧瞧。這屬于高三生難得的偷懶清閑。
我才剛站起來,突然“哐啷”一聲,從樓上傳來。
“……”我頓住,鬧鬼?哦不是,是阿姨吧,阿姨沒有出去,而是在樓上呢。
我想了想,還是不要貿然上去打招呼,看電視吧,說不定阿姨聽見動靜下來了,我再喚人,那才恰到好處。
卻不料,樓上那一陣響動之後,窸窸窣窣的聲音更大,好像是……有人在吵架?
如果是吵架,我在樓下只能聽到這麽點模糊不清的,可見這房子隔音效果還真不錯。
我靜靜聽着,動靜越發大了,我靠,不會是家暴吧,不會不會,辛叔叔那麽好的人,怎麽可能?
那,有人搶劫?可這光天化日之下,哪來的劫匪這麽蠢?
我急了,這麽些聲音,廚房裏的辛廉啥也沒聽到?我悄悄走過樓梯邊的走廊,打算先去廚房裏知會辛廉一聲。
這畢竟是他們家裏的事,我不好多聽多管的。
“雲伊……”
雲伊是辛廉媽媽的名,姓練,練雲伊。
而這聲音……
一時之間,我步子停在原地,渾身僵硬泛冷,再也動彈不得。
因為這聲音我再熟悉不過。
是爸爸。
爸爸怎麽會在這裏?
而這兩個字中所暗含的語氣……
我是個孩子,是個學生沒錯,但我對男女之事并不是一無所知,看我暗戀辛廉八年就知道,我不僅不無知,還早熟過頭。
在我的印象中,爸爸從來沒有用這般情意綿綿的聲音叫過練阿姨,他好像也不曾這樣叫過媽媽……
我煞白着一張臉,死死盯住樓梯上緊閉的那扇門。
突然想起辛廉還在廚房,我探了探頭,廚房裏的背影還在忙碌,果汁已倒好,他執刀正在切水果。
我深深吸一口氣,蹑手蹑腳地,摸上了樓梯。
房門裏的動靜越發清楚。
“垣……你別這樣,你放開我……”
細細的喘息,離門口很近。
衣服摩擦,掙紮,男人因為長期抽煙,嗓子啞沉,說話間帶着一股迷亂的誘/惑,“雲伊……我很想你。”
我腦子一片嗡嗡亂,不用看,傻子都知道裏面是個什麽情況。
可偏偏,老天作弄我,像許多狗血電視劇一樣,人生其實也很狗血。如果有人想,大抵還可以更狗血。
在樓下看起來緊閉的房門,其實壓根沒有關嚴實,漏出了一條細小的縫隙,将裏頭的情狀就那麽恰到好處的暴露在我眼前。
一時間,我的世界天翻地覆。
誰能告訴我,為何向來溫和沉默的父親有一天會露出那樣的表情,明明是同一張面孔,卻陌生到極點。
猙獰,眸間溢滿情/欲,在另一個女人的脖子流離啃嗫,發出淫/亂的水啧聲。
昏暗的光影下,兩人俱是衣衫淩亂。
“你們……在做什麽?”
是的,我開了口。
透着蒼白無力的絕望。
一切激烈戛然而止。裏面的人被這突然外來的聲音驚駭住了。
“轟”地一下,門從裏面被拉開。
我看着那個本該最柔情對待我媽媽的人,正将另一個女人護在身後。
面色陰沉地看着我,像在看什麽敵人,恐怖分子。
“是你?”
樓梯處傳來響動,“茶茶,怎麽了?……咦,舒叔叔怎麽在這裏?”是辛廉,他端着水果和果汁來找我了。
問完之後他也不作聲了,我想他看到對面這兩人衣衫淩亂的模樣,心裏多少已經有數。
我死力睜大雙眼,唇不知何時已被自己咬破,嘴裏充滿血腥的甜味。
女人半躲在男人身後,理了理衣衫,慌張擺手,“茶茶,我和你爸爸……我們沒有……”
這解釋誰信?當我三歲小孩嗎?
“回家去。”男人此刻滿臉都是戾氣,沒有被捉包的窘迫,沒有任何的歉意,連往日的平和也消散殆盡,找不到一點痕跡,我恍惚開始懷疑,他或許并不是爸爸,而是雙胞胎之類的,要不外星人……
不得不說,我真正意識到,身居高位的氣場是什麽樣子,面前這個男人,我對他的判斷,從來不曾正确過。
媽媽該有多傷心呢?
我看着他,聽見自己冷笑的聲音響在耳邊,“我什麽都看到了。舒垣,你這樣,對得起媽媽嗎?”
我第一次直呼了他的名字。
他亦冷笑,“所以,你最好什麽都別說。至少還可以保持現有的平靜。更別想對雲伊做什麽,否則別怪我對你們母女無情!”
“無情?”
我氣極,這話說出來真的半分情意也無,媽媽那麽愛他,我以為他定然也是如此,可萬萬沒想到,他不僅背叛媽媽,還能說出這樣的話來。
我從小到大都沒有經歷過什麽波折,生活順風順水,家境更是優渥,哪裏受過半點氣?這反差刺激,直接點燃我腦袋裏的炸藥,轟然爆裂!
“惡心!不要臉!”
我氣得渾身直抖,一個箭步沖上去,伸出手就要給他們兩人一人來個一巴掌。
到底年輕氣盛,我怎麽可能敵得過這個男人的力量,我手臂還沒揮過彎來,就被男人一把擒住,一個大力将我推搡在地。
我的整個背部撞擊在後面的牆上,發出狠狠的悶響。
倒在地上。
我疼得眼睛直冒金星,背脊大片痛感強烈,一個人踩在地板上疾奔過來扶住我,
“茶茶,你怎麽樣?”
是辛廉。我搖搖頭,借他的力咬牙站起。
而男人已經攬着女人離開。
連一個眼神也沒留給我。
他真的,是我的爸爸嗎?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