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爸爸

其實也算不上側面,深更半夜墓園的保安室門外來了人,裏頭坐着的人自然好奇。

中年女人在聽見外面的聲響的時候,就一直朝門口的位置看着。

而此時,在我一聲招呼之下,她明顯愣了愣,探尋的目光在我面上逡巡幾下,随後神色一變,

“……舒小姐?!”

還真是,怎麽能這麽巧呢?一天之內要讓我将這些故人都碰個遍嗎?

我忍不住笑了,“張阿姨,是我呢。”

“你們認識?”保安大叔一頭霧水。

“老李,是舒家的小姐啊!就是我一直做家務的那家人的女兒啊。”張阿姨忙站了起來,往我們這邊走了幾步,高興着拉過我的手,“快,快些進來,坐。”

我會心一笑,由着她将我牽引進去,某個男人似乎也笑了笑。顯然他也意外,倒是沒說話,步子穩穩落在我身後。

從我小學四年級起,張阿姨就一直在我們家做事,偌大的房子,收拾打掃,還要洗衣做飯,挺不容易的,張阿姨人性子樸實溫善,漸漸地與我們家就有了感情,她對我很好,我待她亦像親姨。

算算,到我高中那會兒,也有八年了。

“老李,去泡點茶!”張阿姨讓我坐在她之前坐的位置上,自己坐在我旁邊,嘴上吩咐。

她看着我,我笑着任她打量,“變漂亮了,好像也長高了,跟你媽年輕的樣子長得幾乎就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都是大美人,真好,真好……”

直把我誇得發窘。

缪非川在旁邊勾唇深笑。

我:嗯←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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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到一半,張阿姨像是想起什麽,表情突然凝滞在臉上,“……舒小姐,你……”

看這反應,我心底嘆了口氣,

“我沒死。張阿姨。”

“……是,你活着啊。”她實實在在握着我的手,感受到我的溫度,

眉頭皺成一團,“可是當年你當着我們的面從渝江上跳下去,我們尋着江找了好久,到處都找不到你的……之後,先生說你已經死了,還報了你的死訊。可是現在你又怎麽會……?”

她的樣子簡直像撞上了驚天疑案。

是的,四年前,我“死過”一次。

在他們這些人的眼中,舒淺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死人。

其實按理說,生不見人死不見屍,還不能确認死訊,應該算作失蹤人口,但舒垣這個人……這點問題上,我大概有點數。他既對媽媽無情,又待練雲伊真心,那麽自然不會想留下什麽拖累。

而我恰好就是那個他不大待見的拖累。

真叫人心涼吶。

雖然,其中的有些部分不過是我為逃遁而刻意設下的。革去舊的,才能另從新的開始,當時的我在B市看不到任何光亮。

那時,我已與缪非川有了兩次交集。

我還不知道他是什麽人,但我明白,我只要知道一點就夠了,這個男人有權有勢。而我無所依傍,獨自活着不難,可若是想報仇,憑我一個人,我深知,無異于蚍蜉撼樹,根本不可能做到。

“這事有些複雜,張阿姨……我不想把你牽連進來。”

她頓了頓,露出了然的表情,嘆道,

“我知道了。不過說起當年的事,如果我能早些看出太太的不對勁,說不定,就不會弄成這樣,你也不會獨自一個人流落在外四年……”

女人步入中年的面容,此刻因為辛酸和自責,本來模糊在暗淡光線下的肌膚,皺紋橫生,憔悴老化凸顯。

最殘忍的,是時光。

張阿姨,老了。

我搖搖頭,“根本不關您的事,媽媽會自殺都是舒垣那個男人造成的,換句話說,根本問題不解決,就算您早看出了,事情也不會有什麽變化的。”

“至于我獨自在外四年……那完全是我自己的決定。您別多想了。”

張阿姨的淚緩緩流下,“自從太太和你不在了,我也就沒什麽心思在舒家工作了,但想着先生太太雇我多年,現在只剩下先生孤零零一個人,我自然不能在這時候辭去,便又留了一段時間,直到……”

我聽見自己靜若死水的聲音接道,

“直到一個月後他結婚,對嗎?”

她猛地瞪大眼睛,“你知道?”

我心底禁不住冷笑。

我怎麽會不知道?當時的我沒時間沒精力,确實不知道,可是之後呢,畢竟是上了B市新聞的大事,我又刻意去調查,什麽查不到?

但在張阿姨面前,我盡量讓自己不要露出某些不合适的情緒,只自然着說道,

“我後來有看新聞。”

“哦對,你瞧我,先生到底是B市的大人物,現在新聞科技又這麽發達,還有什麽事是傳不出去的呢?”

有一點我倒是不大理解,張阿姨在舒家八年,有功無過,張阿姨與舒垣和他小情人結婚的這件事應該是不構成妨礙的。

我問道,“為什麽他結婚就不再做了?”

正聊着,保安大叔端着兩杯冒着氣的熱茶走了過來。

張阿姨從他手中接過一杯,另一杯給缪非川。

她端給我,“給,溫的,不燙。”

雙手拿穩,我其實不渴,但還是細細抿了一小口,裏頭漂浮着幾片尖細的嫩綠茶葉,淺淺的茶香蕩在鼻息處。

張阿姨看着我,停了會兒才說道,“哎,是新太太不要我做了,給我結了工錢,先生也沒有說什麽。”

語氣頗有些茫然,卻聽得出來只是陳述事實,并不摻雜抱怨。

張阿姨早也認識這位舒家新太太,練雲伊與舒家交情匪淺,平常往來自然不少,她或許不明白,為什麽稱呼為辛太太的人,一下子就成了舒太太。

而練雲伊會不要張阿姨繼續待在舒家,我想,大概也是因為媽媽和我。

只聽張阿姨松了松氣,繼續,

“不過也沒關系,好在那個時候,我來給太太上墳,正巧看到這門口貼了張公告,說原來的保安不想做了,要招聘新的保安,我一想,哎正好!就叫我們家那口子過來,咱們兩個,有一個工作就行,再說還有女兒,将就着過過日子,也沒什麽好擔心的。”

我抿唇,“……原來是這樣。”

很早之前我就知道,張阿姨的骨子裏自有一種随遇而安的适然。

這種感覺不濃烈,卻很舒服。

“對了!你已經回去看過了吧?我看B市的新聞,先生現在已經是市長啦!有好多次報道政/府的工作,都能看見先生在電視上面出現,身後跟了好一大群人。”

“嗯……我知道。”我淡淡應聲,音調不自覺壓抑了半度。

張阿姨并未察覺,“就是先生好像身體不大好,瞧着比以前瘦了些。”

“是嗎?”

輕笑,厲芒微露。

我有些記不得了,幾個月前,在A市查到那個消息的時候,自己是個怎樣的感覺……

聞言,缪非川擡眸靜靜看我一眼,我也看着他。眨了眨眼,我突然笑了,“哦對了,張阿姨,我還沒介紹,這是缪非川,是我的……朋友。”

“朋友?”

“朋友?”

兩聲,一聲出自張阿姨,一聲出自被介紹者。前者疑問,後者……玩味。

“我還以為……”張阿姨在我們兩個身上來回看了看,搖着頭笑而不語。

我知道張阿姨在以為什麽,我起身,總算轉回正題,“張阿姨,現在墓園還能進嗎?”

她愣住,偏頭看見缪非川手上捧着的花束,終于想起我們之前在門口說的話,我們是來掃墓的……

“你們真是來掃墓的?怎麽這麽晚來?墓園傍晚的時候就閉園了吶。”

我不大好意思,心下微窘。确實這大半夜的,不把我們當成神經病已經是很仁慈了。

我解釋,“我們剛從A市過來,到的時間晚了,可是又想着來這裏看看,結果就這麽冒冒失失地來……”

我還沒說完,保安大叔走到桌子邊,拿起桌上的手電筒,沖我們擺擺手,

“小事兒,走吧,我帶你們進去,雖然有路燈,但不多,天黑,要看着點路。”

張阿姨點頭,拍拍我的手掌心,“去吧。”

我之前都沒見過張阿姨的家裏人,只知道她有一個老公,一個大學畢業的女兒,這會子腦子一頓,沒說話,被過來的缪非川拉起跟上,我“啊”了一下,方脆生生笑道,

“謝謝李叔!”

“謝什麽!~”

大叔倒是爽朗。

………………

從墓園出來,男人并未帶我回酒店,而是換了個方向,朝與原先位置截然相反的地方開去。

車最後停在連民區的一幢別墅房前。

缪非川這樣的人,在B市怎麽可能沒有專門的住所,當然不可能,我用腳趾頭都能想到。

他在我外出的時候就已吩咐人把我的東西收拾過來,然後在酒店守株待兔。

還順道來了個濕身裸/體誘/惑……

之後的幾天,我整理自己手中這三年收集的資料,同時思索着,該怎樣運用它們才能使之發揮最大的作用。

而缪非川,他似乎在B市也有些事,白天往往出去,傍晚吃飯的時候倒是準時回來,我雖然對于能留下私人空間處理報仇之事感到松了一口氣,同時又忍不住要開始懷疑……這家夥,究竟是順便辦些事,還是順便來找我←_←。

如此第三天的上午,缪非川出去之後,我也出門了。

怎麽說呢,游戲正式開始之前,該見的人通通都得見見才行啊。

B市第一醫院。

從車上下來,第一眼就可以看見正門口立着的一塊石碑,刻着醫院的名字,幾棟中等高度的大樓一棟接一棟往後疊續,不整齊地左右插建。

最前面的兩棟也最為醒目,

門診部,和住院部。

我的腳步不停,繼續往裏面走進,穿過前面遮掩的幾棟樓之後,穩穩站在一棟較矮,卻更清靜,精致的房子面前。

我仰頭,目光朝上一路掃去。

一樓、二樓、三樓、四樓……

五樓層,也是最高的一層。

我的視線定格。

周圍幾乎沒有人經過,也不會有多少人對我的行為感到詫異,我就這樣看着,看着,慢慢地,我的嘴角開始勾起一抹弧度。

一醫院的VIP病房區,樓下是有保安和專人看守的,這裏有有錢人,還有一部分是B市具身份的要人,防範安全。

不會有多少人,不代表沒有人,樓口站着的幾個保全在我靠近這棟樓的時候,就虎視眈眈地盯着我,只是拿捏不準我究竟是什麽人,我也沒有過分靠近,便不動聲色觀察,沒有妄動。

這會子,我走到樓口,主動打招呼,“你好。”

“請問小姐有什麽事嗎?”

客氣中透着冷淡戒備。

我淡淡一笑,“我來看望一個人。”

“不知道小姐來看望的是哪位?我們這裏暫時好像沒有收到通知,如果沒有約定的話,我們恐怕沒辦法……”

搖搖頭,我說,“五樓的六號房,如果方便的話,可否幫我向裏頭的人告知一聲,就說——”我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

“就說……林淺查來了。”

保安意味不明打量我幾眼,點點頭,側身對胸前的對講器說了兩句話,不知道那邊回了什麽,他的神色由原先的冷硬變得松動一分。

男人往旁邊走了兩步,讓出一條道。

“小姐請進。需要為您帶路嗎?”

對于這個答案,我一點也不感到意外。

我笑得愈發燦爛,

“謝謝。帶路就不必了,我自己上去就好。”

電梯的數字兩秒一變,鏡子般亮滑的壁面映射出我此刻的面容。

平靜,含笑。

眉目間又似乎藏着些什麽。

我側眼從自己的臉上掃過,從打開的電梯門走出去。

設五層樓,但房間實際上并不多,六號房很好找,兩個拐角就能走到。

此時的房門大開。電視的聲音流洩而出。

門口站了一個青年男人,西裝素裹,躬身侍立,正靜靜看着我的方向。

或者說,他其實就是在看着我。

“舒小姐,市長在裏面等您。”

我笑了笑,什麽也沒有說。

舒垣的病情保密性做得極好,現在還未正式對外公布,只有極少數身邊親近的人和醫生才知道。

而且我想,從剛剛樓下保安的反應來看,他們大概也不知道這裏面住着的是誰。

我的心在胸腔穩穩跳動,就好像只是來看一個普通的朋友一般,那些曾經以為會爆發的情緒,它們已悄然蟄伏起來。

病房的空間很大,設施齊全,除了病床,電視,空調,這些該有的,甚至沙發,小型餐廳,通通顯示出奢華的風格。

草草看了一圈,視線才落到病床上躺坐着的那個人身上,而那人從我進來起就一言不發地看着我。

我似笑非笑,“看來你日子過得不錯?”

寬闊的病床上,中年男人倚靠在床背,被子将将蓋到肚腹的位置,一本書攤開擱着,兩只手臂垂放在書上。

顯然,這姿态,男人剛才是在看書。

醫院深藍條紋的雪白病床服,越發顯得男人的病容憔悴,頭發已悉數剃光,五官深邃,眸色依舊淩厲。

模樣還是曾經的模樣。

窗簾大開,光線透進來,讓室內的人瞧得一清二楚。

“什麽時候回來的?”

男人開了口,存在在記憶裏的聲音,煙熏的沙啞,又濃了幾分。

聽不出喜怒。

一個跳江生不見人死不見屍的人,闊別四年,再次出現在眼前,他不僅不驚訝,還能這麽問。

他果然,知道我沒死。

“怎麽就你一個人?舒太太去哪了?你住院,她不時刻陪同?”我納罕。

他沉默了一會兒,“為什麽回來?回來報仇?”

随意拖了把椅子坐下,我舒舒服服往後一靠,咧嘴笑道,“你結婚的時候,我那會兒有些忙,沒時間送上祝福,我一直覺得遺憾……不過我媽媽倒是一直都在B市,不知道她送沒送祝福給你?”

撐着下巴,眼波流轉。

全程,雞同鴨講,各說各話。

聽見我談起媽媽,男人眼眸沉暗下來,

“……你變了。”

我笑,“是啊我變了,活在這世上的人,誰不會變?”何況這變還是你們逼的呀。

當初年輕氣盛,遭受了重大打擊之後,我沒有腦子思考,也壓根靜不下心來想事情。

眼見着媽媽從醫院跳樓,我支撐不住暈倒在醫院。

之後醒來,崩潰到極點的我,什麽也不願想,什麽也不想做,我只記得一件事——

落到這個地步,都是因為那個男人。

媽媽抑郁而死,都是因為他,因為舒垣!如果不是他出軌,背叛媽媽,又怎麽會這樣?辛廉又怎麽會因此而設計報複?媽媽又怎麽會死?

當我到舒家,看到舒垣和練雲伊在一起的時候。

徹底猩紅了一雙眼。

女人被男人溫柔護在身後。

呵……多麽熟悉的畫面。

我嘴上帶笑,藏在背後的刀直接送了出去。

男人,半勾着身子,肩膊處鮮血噴湧,染濕了大片衣服,唇色蒼白如雪,一雙陰厲的眸子狠狠蝕向我的心頭。

……女人的尖叫聲,哭泣聲,男人低低虛弱的安撫聲充斥在我的耳邊,又好像沒有。

朦朦胧胧,有,或者,什麽都沒有。

這件一時沖動的事情最後的結果——我被抓了起來。

前不久,剛滿十八歲的我,已成年。

而持兇器意圖殺/人,是犯罪行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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