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夜落雨

何泗好勝心起,一時顧不得其它,一心試探,只認真與連玉聲交手。二人纏鬥許久,仍不分高下,何泗只覺連玉聲武功路數較雜,雖拳腳勢沉卻似乎內勁不足後繼乏力,只仗着身形輕巧靈活周旋,但如此輕重不一,使招頗為費力,定然不耐久戰,登時心下大定,暗道:再有一時半刻,他定然會輸給我。

果然不過片刻,連玉聲已有些左支右拙,身形也慢下來。

何泗心道:再有幾招,便能勝你。

哪知連玉聲也是極機警的人,心知自己支持不下,只虛晃一招,步伐輕捷越出圈外,笑道:“好罷,我認輸了,何大哥武功精妙,非我能及。”

他忽地收招,何泗也只得停下,難得遇見有人與他年紀相若武功又極好,一番交手下來亦是心內開懷,只想道:他本領着實不錯,只是內力卻不紮實,不知是何緣故。又聽見連玉聲認輸,便道:“是我僥幸,連兄弟承讓。只是恕我愚鈍,竟看不出連兄弟是何門何派,慚愧慚愧。”

連玉聲大笑道:“你怎會看出?我無門無派。”

何泗吃一驚,道:“那連兄弟這一身本事又是何處學來?”

連玉聲搖頭道:“哪裏有什麽本事?不過是我自幼便喜看家中護院及外間武師镖頭那些人等日常切磋習武,自己琢磨練練罷了。”

何泗怔然道:“你竟是——自己悟出來的?”一時心下震驚,良久不語。

連玉聲道:“是呀。何大哥你又何必驚訝,我也并未瞧出你的路數呀。”

何泗喃喃道:“我,我也無門無派,只有一個師父。”

連玉聲自己便是無人指點的,因此并不在意何泗答言,何泗心內卻如掀起滔天巨浪般,震撼不已。只因何泗雖無門無派,但他師父往昔也是在江湖上極有名頭的高手,只是不便與人言罷了。這連玉聲卻道只是自己琢磨,便能練到如此功夫,可見其天分之高,世所罕見。若是有名師指點,豈不更加厲害?

何泗想到此處,忍不住道:“難怪我瞧着連兄弟使招有些怪異,時重時輕,不大連貫,還暗暗納罕你為何如此出招,豈不多費了些氣力。”

連玉聲一愣,道:“是麽?我自己卻覺不出。”

何泗心道:若是有師門指點,你又哪裏要走這些彎路,恐怕早已勝過我。想至此處,何泗忽地心內一動,轉目看住連玉聲,要笑不笑道:“連兄弟,你說你全身本領皆是自己琢磨,便只是琢磨些拳腳功夫麽?”

連玉聲“哎呀”一聲,面上已忍不住笑意道:“叫你識破啦。不錯,我自己平日只胡亂琢磨些拳腳上的招式,并不會什麽刀劍上的功夫,若是碰上旁人也便算了,何大哥瞧着像是精通劍術的,你方才若是拿劍刺我,我只能抽一把菜刀與你拼命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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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如此爽快承認,何泗不由也有些好笑,見連玉聲滿臉淘氣神色,很是有趣,心下便是有些許不悅也早已煙消雲散,只搖頭笑道:“是以你方才叫我放下兵刃。”

連玉聲道:“你本已很厲害了,再施展開劍術,我哪裏還是對手。”

何泗本就對他印象極好,這一番下來,只覺連玉聲武學天分之高,他此前所見人中皆無人能比,卻偏偏是自己修煉無人指教,不由頓感暴殄天物,實在可惜,不由扼腕道:“我所見之人,沒一個天分能及得上你的,偏偏——哎呀,實在可惜,可惜!”

連玉聲倒是頗為驚奇,道:“是麽?我怎覺得是何大哥謬贊了罷,世上天資出衆者何其之多,哪裏就輪到我了。我聽旁人提起,逍遙峰上便有一位極厲害的年輕人,旁人一心想修十分,全力而為也只得六分,他卻是擡手便得七分,那才叫不世出之英才。”

何泗一怔,心道,你怎地突然贊揚起逍遙峰的人來了。便不再接他話,只道:“既然我僥幸得勝,連兄弟便莫再阻我。沈公子,咱們走罷。”

沈佑瑜在一旁呆看半晌,忽聽何泗喚他,倒也見機得快,緊緊抓住身旁那小馬,叫道:“不行!我是堅決不肯回去的,想也別想!”

何泗道:“怎地又不肯認賬了。”

沈佑瑜閉眼道:“什麽賬?我哪有說什麽,全聽你在說了,我什麽也沒答應。”

連玉聲在旁“噗嗤”一笑,道:“也是,我雖與何大哥較量一場,可似乎也并未應允何大哥什麽呀。”

何泗一愣,憶起方才所說,連玉聲也确實并未答允什麽,兩人雖一番比鬥,卻也未說輸者如何,贏者如何。一時不免心內懊惱竟白白打了一架,此時見連玉聲仍不相讓,只得道:“你怎麽也同他一起胡鬧。”

連玉聲搖頭道:“何大哥說哪裏話來,我怎會胡鬧,只是你和沈小兄弟再争論下去也是無益,他是怎樣都不肯回去的,你再如何說也無用。你若強行捉他回去,難道又能時時刻刻盯住他?若他再如方才般趁你不備溜走,你又要憂心不已。以我之見,你便送他去長極州也罷,一路有你照看,總歸安心些。我瞧小兄弟也并非不明事理之人,到了地方,若是沒甚大事,他自然乖乖随你回去了,總不能賴在那裏不走。”

沈佑瑜躲在後面聽得分明,此時忙接話道:“正是正是!何大哥你放心,只要我見了他二人平安,絕不再有二話,當即便回家去。何大哥你就高擡貴手,放我過去罷,若就這樣回去,我是怎樣也不會甘心的。”

斜陽西下,已許久沒有行人自他們身旁經過,晚風輕拂,三人身影都給殘陽昏黃光色照住,籠上一層微紅光暈。沈佑瑜滿面懇求,何泗默然良久,面色變幻,終究長嘆一聲,卻問連玉聲道:“連兄弟也覺得,我現在不應帶他回去?”

連玉聲道:“他确實有要緊事,你是帶不回的。”

何泗怔然,忽地喃喃道:“興許這便是命數......”

他這話有些怪異,連玉聲也不免面露差異之色,心道:不過是晚些時日回去,有什麽命數不命數的。

何泗嘆罷,向沈佑瑜道:“好罷,就聽你沈公子的,我送你去長極州,到時無論發生何事,你都得随我回去。”

沈佑瑜大喜,忙道:“那是自然。”說罷,他想一想,又滿面笑道:“何大哥不必客套,直接喚我名字便好。”

何泗哼一聲,只道:“途徑驿站,你需得寫封信送回群英山莊,好叫你爹爹放心。”

沈佑瑜點頭如搗蒜般道:“這個自然,何大哥放心。”

連玉聲籲一口氣道:“這可好了,咱們走罷,再磨蹭下去,幾時能到長極州。”

何泗不再多言,徑直上了馬,沈佑瑜猶豫片刻,怯生生看了何泗幾眼,到底沒敢湊過去,只爬上了連玉聲那匹小馬,連玉聲看的好笑,倒也沒出言笑他,只搖搖頭,忍笑過去。

三人一路向西,自斜陽西挂行至夜半子時,夜色如墨,漫天烏雲無月無星,風越發緊了。連玉聲舉目一望,道:“今夜又沒地方歇息了。”

沈佑瑜心急趕路,道:“那便不歇息了。”

連玉聲沒忍住笑起來,道:“我倒也想!這可就看出來你是個沒出過門的了,這般天氣,怎麽好悶頭趕路。”

他說話間,正正一陣風卷,只吹得沈佑瑜雙頰冰涼,沈佑瑜打個哆嗦,又有些不好意思,只勉強道:“我,我不怕冷。”

連玉聲一怔,哈哈大笑。何泗在旁冷聲道:“誰管你怕不怕冷,只是這夜色昏沉,烏雲重重,狂風亂卷,只怕要落雨。”

連玉聲邊笑邊道:“正是,若是雨大,咱們也不好趕路了。”

沈佑瑜有些窘,面色霎白霎紅,只低低應一聲,不敢再說話。

何泗也不理他,只向連玉聲道:“趕至下個鎮子前還要幾個時辰,只怕趕不及。”

連玉聲左右一望,道:“正是,咱們偏又趕到這無人之地——哎呀。”他正說間,已有細碎雨滴落下,連玉聲仰首望天道:“說來可就來了。”

這場夜雨初時只是淺落幾滴,片刻便越落越大,呼嘯風聲亦更緊,竟是成了一場狂風暴雨了。

何泗三人趕在雨勢漸大前拐進道旁,尋了一處低矮土坡,坡下有一處凹陷,三人兩騎便擠在下面,暫時躲避大雨。

只是這處空間狹小,兩匹馬大半身子都在外頭淋着,便是何泗三人身上亦不免沾些雨水。

何泗內力深厚,自是毫不在意,只閉目養神,只是這大風大雨可苦了與何泗相對而坐的沈佑瑜,縮成一團裹緊衣衫,依舊瑟瑟發抖。連玉聲坐在最外側,扭臉見沈佑瑜狼狽,便脫了外衫給他披上。

沈佑瑜吃一驚,連連推辭道:“我坐在最裏,連大哥已替我遮擋許多風雨,怎好再要連大哥衣裳,我好歹也是習武之人,無事無事。”

他只是嘴上逞強,話剛說完便打了個噴嚏,連玉聲搖搖頭,道:“我在外摸爬滾打慣了,不妨事,你還是自己當心些,若是病了,還怎麽去探你的朋友。”

沈佑瑜滿臉羞赧,只得接過連玉聲衣裳,低聲道:“是我太過無用,多謝連大哥。”

何泗輕哼一聲,閉目道:“倒是也有自知之明。”他自見了沈佑瑜,初時只覺這少年相貌頗為可愛,可這幾日下來,曉得他武功低微又頗為任性,心下越發瞧他不起,只覺這世事便是如此不公,如連玉聲般天資出衆,卻寂寂無聞四處漂泊,似沈佑瑜這般愚笨者,卻偏偏有個好出身,有沈墨白如此高手教導多年還是如此境地,真真是浪費。便是沈佑瑜那兄弟沈煥,瞧着也比他強上許多,可偏偏這沈佑瑜成事不足還惹些麻煩,累得何泗這風雨夜裏還擠在這裏,偏他嬌生慣養,還要別人添衣照顧,真是麻煩之極。

何泗如此想着,口上便有些刻薄。沈佑瑜只低着頭一聲不吭,倒是連玉聲看了一陣落雨,又扭臉笑道:“也不是那麽說。我瞧着沈小兄弟和我那妹子倒是差不多的年紀,似這般半大孩子,正應在家中玩耍,若是再大一些,有了許多煩惱瑣事,便沒有這麽舒心啦。”

他說着便輕嘆一聲自語道:“我已有好幾年未見我小妹了,也不知她現下如何,有沒有受人欺負。”

何泗聽他說話頗有些惆悵,也不免坐直好奇道:“連兄弟家中小妹是獨自一人在家麽?”

連玉聲搖頭道:“怎會?家中人還不少哩。”

何泗道:“那你怎會擔心小妹,家中人定會照料妥當。”

連玉聲笑一下,道:“只是突然想起,因思生慮罷了。”

他似乎不願多談,卻自懷中取出一物,笑道:“我這番回家,還帶了件好東西給小妹,你們瞧,好不好看?”

連玉聲語氣頗為得意,連沈佑瑜也擡頭望去,何泗乍一看,只覺連玉聲手上那物件在一片昏暗中閃着瑩瑩微光,幽幽碧色。待仔細一瞧,卻原來是一朵小巧碧綠玉荷,呈小荷欲綻姿态,只比人拇指略大,卻極為精雕細琢,惟妙惟肖,更奇特是那碧玉極為剔透,連玉聲手微晃時,那小荷花瓣似乎也如真荷花般在微微搖動,光華流轉,極為美麗。

沈佑瑜驚嘆道:“這玉荷如此小,卻這般活靈活現,竟似真的一般!”

連玉聲笑道:“我可好不容易才弄到這小玩意兒。”

連何泗也點頭贊道:“這玉極為通透,質地罕見很是不俗,連兄弟真是有心,你妹子必然歡喜。”

連玉聲晃一晃那玉荷,道:“據說這玉乃是采自西域雪山,養身靜心,對人有極大益處,我特特弄了一個帶給我妹子,只願她萬事順心遂意,沒有煩憂,莫要吃什麽苦......”

他聲音漸低,話尾已被嘩嘩雨聲蓋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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