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死無常
冉鷹嘿然一笑,便要再施辣手,連玉聲搶步上前,攔住他去路,只是他哪裏又是冉鷹對手,未過幾招,已重重挨了兩掌,支持不住。何泗咬緊牙關站起,扭臉一看,沈佑瑜正滿面驚惶,站在那裏手足無措,心知指望不上他,只悶聲叫道:“還不走!”
說罷,何泗也不看他,飛身迎上冉鷹。
冉鷹一雙鐵掌如巨石驚濤,何泗與連玉聲只覺被這內勁壓得喘不出氣,應付不住,冉鷹殺得興起,連聲大笑,道:“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畜生,就把命留下來罷!”何泗手臂劇痛,又覺身子越發遲滞,不禁心內發涼。未過幾招,連玉聲又吃了冉鷹一掌,一個趔趄,冉鷹獰笑一聲,以手為爪,直向連玉聲前胸抓去,竟似要活生生掏出連玉聲心肺一般。
何泗驚駭不已,也顧不得其它便飛身去救,卻眼見不及,就在此時,忽地青光一閃,一柄青色長劍直刺冉鷹心口,竟是沈佑瑜。
方才何泗叫他逃走,他雖聽見,但眼見何泗連玉聲驚險萬分,他也不願獨自離去,只猶豫了片刻,正看見連玉聲險些喪命,當下不及多想,手持何泗那柄長劍便沖過來,正巧此時冉鷹全心都放在連玉聲及何泗身上,竟未注意他,竟叫沈佑瑜刺中了冉鷹心口。
得此良機本應将冉鷹一舉殺死,奈何沈佑瑜自身氣力不足,冉鷹內力又極為深厚,一經察覺當即全身骨骼咯咯作響,肌肉如石般擠住劍尖。雖沈佑瑜已拼盡全力,也只刺入了半分再難深入。
長劍何等鋒利,又是直入心口,雖只刺入半分,也立時令冉鷹傷處血如泉湧,冉鷹登時大怒,吼道:“小畜生竟敢傷我!”怒吼聲下,冉鷹竟不顧身上中劍,一掌直拍向沈佑瑜頭頂,何泗踉跄過去,也無法可解,只好向冉鷹橫撞而去,只盼能阻上一阻。
冉鷹面容可怖兇神惡煞,沈佑瑜早已吓得呆了,一時間竟動彈不得。便在這般危急之時,身前人影一閃,卻是連玉聲掙紮站起,一手按住長劍,運力一刺,長劍直刺入冉鷹心口,透背而出,冉鷹狂吼一聲,鐵掌亦已落下,何泗也已搶到,橫撞上冉鷹身子,三人滾成一團,俱都滿身鮮血,也分不出是誰身上流出。
沈佑瑜膽戰心驚不說,冉鷹那兩個躲得遠遠的手下也已看呆,見他們三人倒在地上,那二人便壯着膽子慢慢過來,沈佑瑜一驚,正要上前,卻見那邊有了動靜,何泗已勉強站起,雖仍有些搖晃,目中卻透出徹骨寒意,冷聲道:“你們還要來找死麽?”
他話音未落,連玉聲也已支撐着坐起,冉鷹卻仍一動未動,心口處開了一個大洞,血肉模糊,身上已無氣息起伏。
那兩人登時明白,有一人驚恐叫道:“冉舵主死啦!”轉頭便跑,另一人更是話都說不出來,一跤跌倒,連滾帶爬跑走了。
沈佑瑜舒一口氣,歡喜道:“何大哥,連大哥,你們真厲害!這下這魔頭可死透啦。”
連玉聲咳一聲,道:“也——也幸虧你及時過來。”
何泗面上卻無一絲喜色,過去拾起那把染血長劍,又去扶連玉聲,連玉聲似全沒了氣力,總是站不住,何泗好一會兒才将他扶起,索性架起他手臂,半背着連玉聲走向馬匹,沈佑瑜忙牽着小馬過來,哪知何泗看也不看他,只低聲道:“走開。”
沈佑瑜一怔,不知他為何又生氣,連玉聲又咳一聲,啞聲道:“何大哥你怎地,怎地又朝阿瑜亂發脾氣。”他只說了這短短一句,卻喘了幾喘,沈佑瑜才覺不對,扭臉看連玉聲面上,只見他唇角帶血,面色慘白如紙,額頭卻有一抹血紅,沈佑瑜定睛一看,登時心下一冷,連玉聲額頭上竟還帶着清晰掌印,此時他頭頂正不斷流下鮮血,淹入那掌印,直将那掌印淹出了血色痕印,如烙鐵烙上一般。
何泗道:“你先別說那麽多話了罷。”他走至白馬邊,将連玉聲小心扶上馬,随即也坐在連玉聲身後,揚鞭向前行。連玉聲道:“阿瑜你——”他聲音漸弱,何泗已冷聲道:“還不跟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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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佑瑜心內又驚又懼,不知是何滋味,只恍惚爬上馬,跟在何泗馬後。
何泗一言不發,只往前去,卻不敢走的太快,然便是如此,連玉聲也已受不住,渾身鮮血已将身前馬兒染紅,啞聲道:“別走啦,何大哥,放我下來罷,我,我難受的很。”沈佑瑜在後面聽見,鼻內一酸,眼眶發紅,幾欲落淚,何泗卻不肯停,只咬牙道:“你忍一忍,我不大懂醫術,等到了前方鎮上,我立刻找個頂好的大夫來給你看傷。”
連玉聲道:“前方——還有多遠?”
何泗道:“想來不會多遠,你且忍一忍。”
連玉聲卻低低笑起來,邊咳邊道:“哪裏的大夫,能治頭骨俱碎,能治心脈重創?我,我現下還能說話,我自己都驚訝的緊。”他一面說,口邊便不斷湧出血來,頭頂血色更濃,幾乎要遮住他額頭。
何泗哽咽道:“冉鷹随手一掌便可劈木斷石,你,你要害之處挨了兩下還能坐在這裏,便是因你極為命大,你如此命大,定能,定能挺過這一關。”連玉聲低嘆一聲道:“可我,現下實在是不想動啦。就叫我下來,在路邊躺上一躺......”何泗眼中含淚,還想再往前行,可前方目力所及,哪有半分村鎮影子,低頭一看,連玉聲面色已漸漸灰敗,雙目微合氣息微弱,若非何泗扶着,早已倒頭掉下去。
何泗嘴唇顫抖,低聲道:“好罷,總不能,總不能最後還叫你受一遭罪。”
他停下馬,将連玉聲輕輕放到路邊半躺下,沈佑瑜自後方跌跌撞撞過來,伏在連玉聲身邊,哭道:“連大哥,連大哥,你睜下眼睛,莫要睡着。”
沈佑瑜連哭帶喊,何泗面色怔然也不管他,連玉聲卻似乎被他叫聲驚動了,勉力半睜眼睛,笑道:“好兄弟,莫哭啦,什麽事,也值得哭成這樣......你這樣,倒叫我想起,想起了我那小妹,她,她同你年紀差不多大,我總是瞧見你便想起她,可你們,你們性子倒不一樣,她打小便不愛哭,我總是想,總是想......好好一個女娃娃,受了委屈,也不肯哭,也不知是性子太好,還是太犟......想着,便越發心痛。我總想着這次回了家,便帶她一同走,往後親自看護她,不叫她吃一點兒苦,到底,到底還是不能啦。”
連玉聲說到最後,聲音本已低不可聞,目中卻忽地露出異樣光芒,猛咳幾聲,道:“何大哥,我,我要托你一樣事情。”
何泗緊咬牙關,低聲道:“你說,不論何事,我都應允你定為你辦到,若辦不到,便叫我千刀萬剮。”
連玉聲笑一聲,道:“這事不難,哪至于,哪至于發此毒誓。我只是想托何大哥閑暇時,去探探我家中小妹......告訴她,大哥不回去啦,要她今後好生照顧自己,并非是大哥不惦記她,我在外時很是想念她,只是,只是不能回去啦。我還有,還有好東西要帶給她呢......我家便在,江州立城內,我妹子,是城中連家的四小姐,連玉亭。何大哥,你一定要代我去探望她,玉亭,也不知她如今個子長了多高了,我離家時......”
連玉聲面露笑意,似乎是憶起了極好的事,卻再說不出話。
何泗一愣,就見連玉聲再無聲息,雙目也已閉上。
沈佑瑜一驚,哭道:“連大哥,你說說話。”連玉聲自然再無回應,沈佑瑜卻總不肯信,抓住連玉聲手輕搖道:“連大哥,你說說話,你話還未說完哩,你醒醒啊,別在這裏睡着。”他摸住連玉聲手掌,只覺連玉聲手心漸冷,不由悲從中來不能自己,嚎啕大哭。
何泗心神恍惚,只喃喃道:“好了,我答允你了,一定去看連姑娘,必不會叫人欺負她,若叫我瞧見有人欺侮她,我定會為連姑娘出頭,她若有什麽想要的,山高水遠我也給她取來,你可放心了。”他自顧自說罷,又在連玉聲衣襟內摸索一會兒,取出那朵小小玉荷,那玉荷亦已染上些微血滴,令這碧色玉荷竟顯出了些凄豔之色。
何泗握住這玉荷,将連玉聲身子緩緩放下,呆了一陣,又低頭看連玉聲。
沈佑瑜仍在悲聲痛哭,何泗心內凄然,忽地生出一股無名怒氣來,飛起一腳便将沈佑瑜踢倒,厲聲道:“如今你可滿意了?長極州!長極州!若非你執意要去長極州,連兄弟怎會落得如此下場!”
他這一腳極狠,沈佑瑜挨了一腳,登時便痛的臉色發白,卻不叫痛,只哭道:“我,我并未想要害連大哥。”
何泗冷笑道:“你并未想,他不還是被你牽累!若是,若是我遇見你時,你肯聽話回去,怎會有後來這些事情?連兄弟,連兄弟此時也定是往回家路上去了,怎會,怎會——”
他說不下去,早已淚如雨下,哽咽不能言,待緩了一緩,又咬牙踢了沈佑瑜幾下,沈佑瑜也不躲,只是低聲哭泣。何泗心緒難平,只仰天叫道:“蒼天不公!分明是好人,卻不得好結果,似連玉聲這樣天縱英才,偏不得人護佑,還要為這無用之人賠上性命!為何三個人遇險,卻偏偏是他這個無辜局外人丢了命,叫他家中親人該如何是好!”
沈佑瑜聽的如錐心刺骨,愧疚之極,一時止不住,又撲到連玉聲身側哭道:“連大哥,是我對不住你,是我連累了你!”
何泗自己痛哭一場,心潮翻湧難平,一時想:沈佑瑜這般草包少爺,也值得連玉聲這好端端的俠義之上賠上一條命麽?他除了是沈墨白之子外,哪裏還有一點過人之處,怎就偏偏要連累別人為他拼命?一時又想:我何泗也是無用之人,滿心想做好事救助他人,卻并未能成,如今竟還眼看着別人死去。一時又想:真真是天道不公,為何有些人便能活的肆意妄為,有些人卻過的十分艱難。一時又想:何泗啊何泗,枉你自負武功不錯,你哪裏能及得上師父十分之二三呢?你若再刻苦些,功力再高些,方才與冉鷹交手時,哪至于如此狼狽,還連累連玉聲要拼死相救?你,你實在太過無用,還能做成什麽大事?若是師父還在世,也要氣惱訓斥你一番......
他自己呆想了許久,只覺耳內嗡嗡作響,好半天,才斷斷續續聽見沈佑瑜的哭聲。
只是何泗現在悲憤交加,一見沈佑瑜便起了滿腔無名怒火,也不知究竟是惱沈佑瑜,還是惱何泗自己,他也分不出,只恨聲道:“哭!只曉得哭!你哭便能将連兄弟哭回來了?若你真能将他哭活,我定要把你打哭十天十夜!現在哭還有什麽用!沈佑瑜,我問你,你還要去長極州麽?”
沈佑瑜哭聲低下去,卻仍抽噎不答。
何泗站至沈佑瑜身前,冷聲道:“連兄弟已被你害的沒了性命,沈佑瑜,我再問你一遍,你還要去長極州麽?”
沈佑瑜雙眼通紅,滿臉淚水,擡頭低聲道:“我,我愧對連大哥——”
何泗目中亦含淚,卻強忍住,只喝問道:“你還要去麽?”
沈佑瑜道:“我那兩位朋友此時也可能有性命之憂。”
他雖未直言,此話亦回答了何泗所問。
何泗道:“你到底還是要去。”
沈佑瑜爬起來,低頭又望一眼連玉聲,才擡眼道:“我并不想要旁人受傷,我原先,也是擔憂秋家姐弟才跑出來,現在還未見到他們,我,我放心不下,若他們出了事,我愧疚終生。”
何泗冷笑一聲道:“現在死的是連玉聲。”
沈佑瑜登時又滿眼湧出淚來,哽咽道:“我,我也愧疚之極,恨不能代他而死。”他說罷,停了一停,又道:“何大哥,我不想再連累你。你回去吧,告訴我爹,若是秋家姐弟無恙,我很快便回。”
何泗道:“你說的倒輕巧!我受你爹所托出來尋你,怎會獨自回去,叫你一個人去那麽遠?你既說要去長極州,那我就送你去!”
沈佑瑜一怔,何泗已擡眼牢牢盯住他,眼中現出狠厲神色來,冷聲道:“我只是想不通,連玉聲一條命換了你,哪裏值當?”
這話極為刻薄,沈佑瑜卻滿面慚愧,又望一眼連玉聲道:“我,我确實沒甚本領,怎麽會值當,我自己也覺不值,我也并非貪生怕死之人,若是可以,我恨不能賠連大哥一條命。”
何泗卻長聲冷笑起來,道:“賠命?我倒要看看你怎麽個賠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