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山前路
何泗一怔,登時想起自己将那三面女放走了,她定然會告訴外面的人,王乘風躲在這裏。何泗不料自己竟闖下了這麽大禍事,一時手足無措,道:“我,我先前不知……乘風公子,實在是對不住,我竟如此糊塗。”
王乘風卻神色坦然,搖了搖頭道:“不怪你,是我太過拖延。我也沒料到自己傷得如此重,刺瞎她雙目之後,竟然一時氣力不濟追不上去,她瞎了眼也不辨路徑,一直到處逃竄,我追在後面與她糾纏許久,一直拖到了那時候。
“那時我已經沒什麽勁兒了,也看不清她在哪裏,只能憑感覺下手,心裏也糊塗起來,說不出話,也難怪你會誤會。更何況醉龍湖統共就這麽大地方,本來也就要搜到這裏了,今日不過是叫他們提前來了一會兒罷了。”
王乘風越是如此說,何泗越是坐立不安,喃喃道:“如今怎麽辦呢?咱們這就立刻逃走罷。”
王乘風道:“過了多少時候了?”
何泗一怔,意識到王乘風是問自三面女逃走已過了多少時候,秋霜晚已回道:“已有大半天了。”
王乘風輕嘆一聲,面上竟是露出了一點輕松笑意,道:“已經晚啦。索性就安穩呆在這裏罷。”
何泗一怔,急忙奔到洞口處,往外一望,卻見外面春色明媚,并未見什麽人過來。秋霜晚低聲道:“我一直都在盯着,沒有人來,只是,只是我卻感覺不大好,總覺得似乎有事要發生。”
何泗默不作聲,心下亦覺得不對,只覺仿佛風雨欲來。
三人正沉默間,忽地一道渾厚嘯聲響起,便如陡然炸響的春雷,回蕩在山谷之間。
何泗與秋霜晚面色俱都一變,王乘風了然低笑道:“司寇雄。”
少傾,那聲音便如滾滾雷聲響起,果然正是先前何泗二人在醉龍湖前聽到的聲音,想來他此時便在落鳳崖外,不想他內功竟如此深厚,竟用內力将聲音送至如此遠。
山洞內幾人俱都默不作聲,就聽司寇雄聲如雷震:“王乘風!我知道你躲在落鳳崖裏,若你還想留個全屍,就自己走出來,将逍遙圖原物奉還。否則,快活堂如何對待叛徒,你自己清楚!”
王乘風并不作聲,片刻過後,司寇雄聲音再起。
直到司寇雄說了三遍之後,再說話時便有些氣急敗壞道:“王乘風!事不過三,你真當我拿你沒有辦法麽?明日之前,你再不出來,等我們進了落鳳崖把你搜出來,到時,哼哼!看誰能保得住你!”
司寇雄聲音久久回蕩,王乘風卻含笑聽着,何泗本以為司寇雄不再說話了,王乘風忽地提氣揚聲道:“知道了,乘風明日再與諸位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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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乘風本就功力極高,現下雖是勉強提氣傳音,竟也能清音響徹山谷,外面雖再無聲音,但外面人必然都聽到了。
王乘風陡然開口,何泗卻大驚失色,幾乎是撲了過去,低叫道:“傷成這樣你還動氣傳音,你不要命了麽?”
王乘風含笑轉頭,何泗發覺他口中已湧出淡淡血跡,王乘風亦有所察覺,卻只是毫不在意,随手擦拭一下,笑道:“我才突然發覺,無憂訣也是有些好處的。”
方才王乘風還有氣無力,何泗亦查過他的傷,分明已是極重,現下王乘風卻似乎忽然精神起來,何泗不由愣住,并不覺得歡喜,反而憂慮起來,低聲道:“你做了什麽?”
王乘風滿不在乎道:“無憂訣本就是個奇怪的功夫,聚氣凝身支撐片刻也不足為奇。”
王乘風說得輕松,何泗卻忽地明白過來,咬牙叫道:“什麽聚氣凝身,你這分明就是,分明就是令自己短命之舉!”
何泗咬牙說完,還不解氣,又恨恨道:“也是斷命之舉!”
何泗氣得咬牙切齒,秋霜晚亦是面露擔憂,王乘風卻輕松笑道:“橫豎只有一天了,往後那麽多年的氣力也用不上了,不如都借給今天用。如此算來,還是我占了便宜。”
何泗與秋霜晚俱是一怔,秋霜晚細聲道:“乘風公子不要這樣想,車到山前必有路,你何苦如此耗費自己心神。”
王乘風輕笑一聲,精致眉眼舒展開來,一派潇灑神态,朗聲道:“到了山前,我卻偏要把路和車都讓給別人走。”
王乘風這話說的沒頭沒腦,何泗秋霜晚都聽不明白,卻見王乘風又笑吟吟道:“山快倒啦,都各自逃命罷,能逃一個是一個。”
何泗心道:乘風公子又說怪話了。
他心內想着,想及身前這灑脫俊逸的少年每說一句話,便不知要耗費多少心神,心內登時發酸,止不住也跟着王乘風話頭道:“山要倒了,你叫別人逃,你自己為什麽不逃呢?”
王乘風搖搖頭道:“山路狹窄,沒有我走的道……我也正好想見見,山塌之時是什麽樣子……”
他沒再說下去,只又笑吟吟安慰何泗二人道:“沒有什麽可難受的。我平生最不喜的事,便是遇事自己不能做主,要叫我氣息奄奄去見司寇雄,那我是絕不會去的。如今我還是好端端的樣子,想做什麽也盡可以放開手腳去做,自己心裏也覺着舒暢。”
秋霜晚哽咽一聲道:“乘風公子倒是看得開。”
王乘風道:“世間萬物皆可随風而去,哪有什麽是值得你看不開的。”
雖王乘風話語間已透出死志,何泗仍是不願放棄,尋思半晌,忽地想起一事,忙道:“乘風公子,你千辛萬苦偷來逍遙圖,你若是死了,逍遙圖不還是會被司寇雄帶走,那你所有心血都盡皆白費了。不如暫且隐忍,将逍遙圖還給司寇雄,先保住性命再說。”
秋霜晚不料何泗竟說出這話,登時轉眼詫異望向何泗,二人目光交彙,秋霜晚心念電轉間已明白,何泗實在是不想見王乘風就此赴死,一心希望他能保住性命,至于逍遙圖,留待日後再設法。
秋霜晚明白了何泗心意,便微微點頭,也開口附和道:“不錯。乘風公子,你若是把逍遙圖交出去,司寇雄應當也不敢殺你。就暫且忍耐一時,以後再做打算也不晚。”雖沈墨白派他二人是來打探逍遙圖消息的,可也說了要幫助盜圖之人。更何況此時二人都是一心想叫王乘風活下來,居然都覺着只要王乘風能保住命,就是交出逍遙圖也沒什麽。
王乘風倒是被他二人說得怔住了,雙眸明亮,目光在何泗二人臉上看來看去,突地笑道:“兩個傻子。逍遙圖是想偷便能偷出來的麽?好不容易拿了出來,怎能再送回去。”
何泗不解道:“可你便是拼死一戰,那逍遙圖還是免不了會被拿去。”
王乘風随意道:“這個我自有主張。逍遙圖有它應去的去處。你們倆——”
何泗心內打了個突,忙道:“你不要給我們,我們不拿。把圖給我們,你自己去送死,這算什麽事?我絕不答應。”
王乘風一怔,片刻朗聲長笑道:“你在想什麽?我怎麽會給你。你就是來向我要,我也不會給你呀。”
何泗一怔,王乘風又道:“我若是把逍遙圖給你們,豈不是害了你們性命。我方才是想說,明日他們進來搜山之時你們兩個就趁機混出去罷。明日必然會來許多人,你們身穿快活堂弟子的衣飾,又沒人見過你們,只要自己小心應付,應當可以平安出去。等明日過後,封山禁令應該也解了,你們就回家去。”
何泗立時便叫道:“我們怎能抛下你自己出去?”
秋霜晚亦凝眉道:“乘風公子,我們絕不是貪生怕死之人。”
王乘風嘆道:“我怎麽會說你們貪生怕死?只是覺得你們确實應當設法出去,不應該在這裏賠上性命。人之一生,生也應當有其作用,死也應當有其作用。你們死在這裏,不過是為我陪葬,沒有任何用處。若是出去,自然還有許多事要做。你們難道就沒有未了心願,沒有家人等待麽?想一想這些,你們還要在這裏空耗着麽?”
王乘風已經将話說到這個地步,何泗二人也不禁沉默下來。
半晌,何泗才喃喃道:“那你呢?你就沒有想要做的事麽?怎能甘心就此——就此——”
王乘風含笑道:“我自然也有想要做的事,我自己心裏清楚我是為了什麽,很值得。”
果然如司寇雄之言所說,過了片刻,何泗已察覺到外面四處都有許多許多人圍攏過來,卻都寂靜無聲,并未進到這小小一方天地。
何泗望着外面發怔,湖水依舊無知無覺一般碧波蕩漾,青山依舊,花蝶依舊,卻不知明日過後是否人依舊。
何泗心內自然也明白,此時已經到了山窮水盡之地,實在是無法可想了,心內不由沉痛之極。
直至月上枝頭,清輝灑向山間,何泗依舊坐在洞口邊,王乘風倒是極為心大,徑直睡着了。何泗遠遠瞧着他,想把他叫起來痛罵一頓,卻又心下不忍。
秋霜晚蹑手蹑腳過來,坐在何泗身側,輕聲道:“何大哥,明日你預備如何呢?”
何泗轉目看向外面,默然片刻忽地輕哼一聲道:“總不能他說什麽就是什麽,也得看我怎麽想。”
秋霜晚噗嗤一笑,卻又低聲道:“何大哥同我想的一樣。”
二人相視一笑,都覺心下松快不少,又都轉目遙望明月,後半夜時,秋霜晚有些困倦,索性就微微側頭,倚着何泗肩頭閉目歇息,何泗轉目看她一眼,只覺此刻生死關頭,倒心下寧靜起來,只默然坐着,看天邊月漸漸西沉。
到了天将亮時,何泗正迷糊間,外面忽地遠遠傳來沙沙行走之聲,這聲音越來越近,何泗登時一個激靈醒來,還未明白過來,身後山洞深處,王乘風已嘆道:“唉,怎麽這時候還要來擾人清靜,就不能再等上一兩個時辰,和其他人一起過來麽?”
這時秋霜晚也已醒來,與何泗對望一眼,二人透過藤蔓向外看去,還未看到人,就聽一把稚嫩童聲厲聲叫道:“王乘風!你在哪裏?給我滾出來!”
這聲音何泗聽着耳熟,立時便想了起來,正是何泗與秋霜晚當轎夫擡過的那小女娃。
何泗循聲向下方望去,果然就見前方不遠有兩個紫衣女童,手牽手站在那裏四處張望,二人穿戴一模一樣,只不過一個左邊鞋尖綴了三個小鈴铛,另一個卻是右邊鞋尖綴了鈴铛。
那兩個女童樣貌也是一模一樣,只是左邊鈴铛的那位女童雙目之處血肉模糊,看着極為可怕,右邊鈴铛的那個女童卻是雙目幾欲噴火,又開口叫道:“王乘風!給我滾出來!”
何泗正屏氣往那邊看去,秋霜晚忽地握住何泗手背搖了一搖,何泗轉目望去,卻見秋霜晚一臉凝重,纖指往山洞下方指了一指。
何泗低頭一看,幾乎驚呼出聲。
下方亦是一襲紫衣搖曳,看身量卻分明是個成年女子,卻偏偏與那兩個女童打扮得一模一樣,只是并沒有鈴铛。
那女子似乎也在四處尋找些什麽,偶爾擡起頭來,何泗看得清楚,竟也是與前方那兩個女童相同的面孔,只是如此稚嫩可愛的面龐,卻在一個年長女子身上出現,與那邊兩相對照,更平添一份詭異。
這女子在下方來回走動,時不時皺鼻嗅一嗅,不知在聞些什麽。
走了幾圈,這女子忽地在山洞正下方停下,咯咯笑起來,這聲音卻是與那兩個女童不大相同了,竟似有些妩媚。
那女子笑了兩聲,忽地柔聲道:“啊呀,乘風公子,原來你是躲在這裏呀。要不要出來見見我啊?我可想你想得緊呢。”
何泗與秋霜晚俱是渾身戒備,忽覺身後一縷輕風,王乘風已無聲無息到了兩人身後,一手一邊按住他倆肩。
二人詫異回頭,卻只見王乘風眉眼間俱是笑意,張口無聲道:待在這裏,不要出聲,不要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