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王乘風
天光明媚,何泗眼中卻是忽地一亮,又忽地一暗,周遭山水都模糊起來,恍惚間,只能聽到秋霜晚含淚哽咽道:“何大哥,你在這裏等着,我這就去救他,我去救他……”
秋霜晚喃喃之聲越來越遠,不一會兒,何泗忽地又遠遠聽到秋霜晚一聲驚叫,似是極為憤怒,又極為恐懼,還未明白發生了什麽事,何泗已再也支撐不住,失去了知覺。
耳邊嘈雜聲響滅了又起,起了又滅,何泗只覺疲憊至極,恍惚只覺得自己已死了,可心內卻仍是惦記着自己一直想要做的那件事,一想起那件事,何泗又覺還是死了的好,死了便不用去想那件事的後果,可又不甘心……
不知過了多久,何泗才勉力睜開眼睛,映入眼簾的卻是一頂灰色床帳。
旋即,一張清極絕豔的容顏便出現在何泗眼前,正是秋霜晚,只是此時那麗容之上略顯憔悴。見何泗醒來,她登時喜極而泣,撲到何泗身側叫道:“何大哥!你終于醒來了!”
何泗只覺恍如大夢一場,喃喃道:“這裏是哪裏?”一出聲,何泗才驚覺自己咽部劇痛,聲音更是嘶啞難聞。
秋霜晚低聲道:“客棧裏。何大哥,你傷得厲害,不要多說話。”
何泗停了片刻,耳目漸漸清明起來,只聽窗外傳來市井紛擾嘈雜之聲,商販吆喝和各色行人談笑之聲不絕于耳,何泗又勉力提氣道:“這裏是哪裏?不是在逍遙峰罷?”
秋霜晚垂目道:“此處離逍遙峰已有百裏開外啦。何大哥,你已昏迷了幾天了。”
何泗怔怔道:“是麽。咱們是怎麽出來的?那時,我恍惚聽見你在驚叫……”
秋霜晚頓了一頓,才輕聲道:“我本來是要去,要去……可是來了一個人,把咱們兩個都藏了起來。”
何泗一怔,道:“誰?”
秋霜晚似乎極難開口,薄唇張了幾張才低聲道:“我爹。”
何泗呆了一會兒才道:“秋,秋前輩?他怎會出現在那裏?”
秋霜晚聲音越發低了,只喃喃道:“那天逍遙峰上大半人都到了落鳳崖外,他自然也在。”
見秋霜晚神色凄然,何泗遲疑片刻道:“他救了我們。他認出你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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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霜晚點一點頭,道:“我也不知他是如何認出,我們倆分明都戴着□□,可他就是一眼認出來了。我想去幫一幫乘風公子,他卻忽然出現攔住了我,叫我不要去,我不聽,他就點了我的穴道,将咱們兩人都藏在一處僻靜地方,還說要我等……等一兩天之後封山令解了,再設法回豫州城去。”
何泗喃喃道:“你到底是他的女兒,他自然能一眼認出你來,也想要保全你的性命。”
秋霜晚道:“我先前一直耿耿于懷,小扇谷那事。”
她這麽一說,何泗也想起那個鼓動陳志奇對付秋家姐弟的人來,不禁問道:“你問秋前輩了麽?”
秋霜晚點點頭,輕聲道:“本來我心裏還是有些怨恨他,見他突然出現,我就,就出言罵了他,之前還想要害我和小遲,現在又來裝好人……他卻說,他已經知道了小扇谷之事,但那事絕不是他做的,是逍遙峰上有人對他不滿,我和小遲是受了池魚之殃。我才不信,可他又說事态緊急他不能與我多說了,只叫我一定要聽沈叔叔的話,将咱們藏好之後他就匆匆離去了。”
秋霜晚說罷,二人便都沉默下來,似乎誰也不想再提之後的事情了。
半晌,還是何泗先開了口,他只要張口,便覺咽部如有砂礫,疼痛之極,但心中如有火焚又不能不問,“後來呢?咱們是怎麽出來的?”
秋霜晚道:“後來,後來落鳳崖外的人都走了。我等了一天一夜才扶着你出去,封山令已經解了。封山這好多天,許多人都覺得不自在,山門一開,很多人來來去去。我扶着你混在裏面往外走,倒也沒人在意,他們都在議論其他的事,每個人都在說那件事……沒人留意咱們。
“到了逍遙門時,小雷鬼秦照槐還在那裏,坐在石碑上一動不動發呆。來往的人大多都懼怕他,都繞着他走,我也離他遠遠的,唯恐他瞧見咱們,但他一直就那樣坐在那裏,誰也不看,也不管有誰出入。
“公孫不封也在逍遙門下,一直抱着另一塊石碑嘟嘟囔囔說胡話,也聽不清他說的是什麽,好像是說那幾個血手印是王孤留下的,一會又在哭王孤死得太早。他和秦照槐一邊一個,雖說互不搭理,也不理其他人,但來往人都不敢去招惹他們,大多寧可爬到旁邊陡坡之上,也要繞過他倆所在。
“啊,對了,我們出來時,那些茶棚大多都開張了,許多山民在那裏忙碌,只是不見咱們來時遇見的那兩人。你說奇怪不奇怪,封山之時分明無人喝茶,阿煙姑娘和那老伯卻守在茶攤上,如今許多人來往,他們兩人卻不見了。我瞧着那茶棚,只覺得自己像是做了一場夢。”
秋霜晚絮絮叨叨說了許多,終于也都說完了,又沉默下來。
何泗睜着雙眼看向帳頂,只覺咽部越發痛了,低聲道:“封山令怎麽就解了?他們找回逍遙圖了?王乘風呢?”
秋霜晚忽地哽咽一聲,又忙忍住,半晌才道:“他們沒有找回逍遙圖。我竟不知道乘風公子還留着餘力,也或許是那些人傳言有誤,我聽那些人議論說,乘風公子直面逍遙峰數千人,當衆把逍遙圖化為了粉末。司寇雄暴跳如雷,但也沒有辦法,只能等化飛炎出關之後再重制逍遙圖。”
何泗喃喃道:“王乘風這樣做,作用實在有限。即便逍遙圖損毀,也不過給快活堂添了一些麻煩,那些暗樁仍在,依舊在暗處為快活堂活動,只要逍遙圖重制,一切都一如往常。他到底是怎麽想的?真是有點傻。”
秋霜晚低聲道:“大約他就是想給快活堂添些麻煩。我也不懂他是如何想的,逍遙峰上那些人也全都說想不通。”
何泗停了片刻,才又道:“那後來呢?他毀了逍遙圖,之後又如何了?”
秋霜晚輕聲道:“司寇雄親自押着乘風公子到逍遙堂前,當衆處死。”
這事已在何泗預料之中,因此何泗聽來也并無驚訝,只是平靜道:“這麽說,王乘風已經死了。”
秋霜晚眸中淚光閃閃,低聲道:“嗯。他已死了。”
二人默然片刻,何泗才低聲道:“他是怎麽死的?他毀了逍遙圖又殺了許多人,想來不會那麽好受。”
秋霜晚哽咽道:“我是聽那些下山的人一直在說,他們都吓壞了,一直在議論……他們說,凡叛出快活堂者,萬箭穿心烈火焚身,雖然一直都是這樣說,但快活堂往日殺叛徒也沒有真的如此狠過……司寇雄說王乘風身份特殊,此番行為更加罪不可恕,所以,所以要拿他的下場好好警示衆人。
“司寇雄命令在場衆人,一人一箭,專門避開要害,察覺他将要咽氣了,再點火。司寇雄率先動手,然後便是他的手下……本來,本來要許久的。但是過了一會兒,輪到秦照槐時,秦照槐不知怎麽想的,連發三箭,箭箭命中要害,乘風公子當時就,就沒氣了。司寇雄氣壞了,要将秦照槐一起殺了,卻被衆人攔住,只罰了秦照槐幾十鞭。
“司寇雄說,即便乘風公子已經死了,也要火焚其屍,否則不能服衆。所以,又點了一把火,當着衆人面燒起來。”
何泗聽着,只覺口內幹涸,仿佛那火也燒到自己身上一般難受,閉了閉眼,才又啞聲道:“他死前,可說了什麽沒有?”
秋霜晚道:“沒有。當時那麽多人都在,都說乘風公子衆目睽睽之下,由始至終都神色坦然一言未發,就好像受刑的人不是他一樣。”
何泗低聲道:“他葬在哪裏了?以後,以後若是有機會,我想去墓前祭拜。”
秋霜晚停了片刻,才道:“沒有下葬,他也沒有墓。”
何泗一怔,忽地又想起秋霜晚方才所說,王乘風屍身已被火焚。他喃喃道:“便是已被火燒了,也該留下點骨頭灰燼。我瞧王乘風在逍遙峰上還是有些朋友的,司寇雄總不能還不許別人給他立個墓罷。”
秋霜晚忽地流下淚來,抽噎道:“什麽都沒有了,立個空墳又有什麽意思呢?乘風公子什麽都沒留下。火熄之後,司寇雄就下令,下令挫骨揚灰。一點點灰燼也沒放過……什麽都沒有了。”
何泗緊閉雙目,眼角邊緩緩流下淚,哽聲道:“這司寇雄未免也太狠毒。王乘風啊王乘風,你爹給你取這名字也太不好了,到底還是叫你乘風歸去了。不對,你這人長得就不好,性子也不好,瞧着就不是這紅塵俗世中的凡人樣子,果然最後連一點東西也沒有留下來。”
秋霜晚淚落如雨又不想大聲哭泣,只咬的嘴唇都發白。何泗喃喃片刻,忽地痛聲道:“是我害了他。”
秋霜晚吓了一跳,忙含淚道:“何大哥,你說什麽胡話!乘風公子他,他走的是死局,無法可解,與你又有什麽幹系!你不要亂想。”
何泗哽咽道:“我到現在才想明白,王乘風,他早就給自己安排好葬身之處了。偏我要去橫插一手,硬是把他從湖裏拖出來,又是我錯放了三面女才引來那些人。我本來是想幫他的,最後不但沒能救了他,還叫他活着吃了許多苦頭,死後更不得安寧。”
何泗越想越覺此行自己非但無功,反而做錯了許多事,一時心痛如絞悔恨至極,秋霜晚抽泣道:“何大哥你不要這樣想,你就是任他溺死在湖裏,司寇雄還是要把他的屍身挫骨揚灰。便是沒有三面女,司寇雄遲早也會搜到那裏。醉龍湖盡頭無路可走,這事情任誰來都沒法子的,你已盡力了。那天我爹便告訴我,王乘風是必死之棋,誰也沒有辦法。”
何泗只覺腦中嗡嗡作響,好一會兒才聽清秋霜晚說的話,怔怔道:“王乘風是必死之棋,這是什麽意思?”
秋霜晚道:“我也沒想明白。當日我爹突然出來阻住我去路,我一心想去救乘風公子,不肯聽他的,他就叫我不要白白賠上性命,乘風公子是必死之棋,誰也救不了他。我也問了他此言何意,他沒有說,只是面上很悲苦的樣子,叫我自己保重,就走了。”
何泗只覺思緒如亂麻般,理不出一絲頭緒,索性閉上眼喃喃道:“咱們走了這一趟,除了我背上了一條人命,竟是什麽也沒得着。”
秋霜晚輕聲道:“怎會是你背上一條人命,切莫太苛責自己。”
秋霜晚雖竭力勸說,但見何泗神色悔痛,心知他此時愧疚之極,根本聽不進去,只能暫且作罷,柔聲道:“何大哥,你不能再多說話了,還是先歇歇罷。”
何泗卻仍勉強道:“我始終不知道,回了群英山莊,該如何交代呢?”
秋霜晚低聲道:“這事實在是無法可想,咱們無能為力,沈叔叔必定不會怪我們的。”
何泗怔怔聽着,忽地竟已是淚流滿面,哽聲道:“實在是無法可想,無能為力,所以只能賠上一條命。我倒寧可是自己的命,可偏偏是無辜之人的性命,我總是做這樣的事,一次又一次。是我自己沒用,遇事無法可想只能拿別人的命來抵,這樣哪裏是大丈夫所為?到死了我也無顏面去見師父……”
何泗忽地悲聲大作,倒是将秋霜晚給吓了一跳,又聽何泗越說越是古怪,不由叫道:“何大哥,你在說什麽?”
何泗并未回答,只含含混混翻來覆去,都在說些悔恨愧疚之語,間或又似乎在說些什麽事。秋霜晚急忙伸手探了探何泗額頭,卻覺手下滾燙,竟是何泗悲怒攻心,發起熱來。
秋霜晚見此情景,急忙起身去外面喚來店內夥計,吩咐夥計去取些藥材熱水之類,等她再回來時,何泗已閉目睡去了,秋霜晚坐回何泗身側,才忽地憶起何泗方才似乎說了什麽,只是他說話含糊秋霜晚又急着出門,并未聽清楚,想來應當也是些發熱之下的胡話,沒什麽要緊。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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梧桐 5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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