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山中人

闵真真向來活潑好動又任性,方才見何泗單獨帶了沈佑瑜出來,她便心生好奇,趁秋霜晚沒注意,順着何泗離去方向一路跟過來,才走到這裏,聽見聲音便擡頭往這邊看來。

闵真真擡眼便看見了那群孩童,登時俏臉煞白,又轉眼望見更遠處那群人,更是面色大變,騰地跳了起來。

何泗眼見闵真真面色不好,心下便暗叫一聲糟糕,還不及阻止,闵真真已跳腳嚷道:“救命!這都是什麽妖怪!大白天的見鬼了!救命啊吓死我了!”

闵真真一面叫一面立即轉身,頭也不回地逃走了。

闵真真這一聲喊響亮無比,在場衆人都聽得清楚,孩童們俱都面色惶恐,身後那群人亦是各個面懷愧疚,都膽怯向後退去,各自将自己面孔捂緊。

見此情景,沈佑瑜不禁氣不打一處來,扭頭叫道:“闵真真!”

闵真真吓了一跳,自然早已跑遠,沈佑瑜被她方才所言給氣壞了,一面叫她,一面氣呼呼追了上去。

何泗舉步欲追趕沈佑瑜,卻聽身後有孩童細聲問道:“泗哥哥,我們吓到那位姐姐了麽?”

何泗扭臉一看,見衆孩童神色驚惶,不禁心下一軟,輕聲道:“她自己膽子小沒見識,不關你們的事,不必管她。”

那孩童遲疑片刻,又問道:“那個姐姐不會再來了是不是?方才那個哥哥呢?他看着很是和善,我還想帶他去找矮脖子樹呢,他還會來跟我們玩兒麽?”

何泗心內忽地一陣酸澀,險些落下淚來,輕聲道:“我也不知他還會不會來。但你們要記得,他叫沈佑瑜,是我的朋友,無論他以後來不來,你們都要記得他的名字,不要忘記。”

幾名孩童雖然年紀幼小,卻看得出何泗忽地面露悲色,不禁更為驚慌,有孩童哭道:“我們不是有意吓到哥哥姐姐的,泗哥哥不要生氣。”

何泗搖搖頭,擡眼又見遠處那些村人都是眼露歉意,心知他們都為吓到闵真真而不安,便又向他們搖搖頭高聲道:“不要緊,莫放在心上。”

說罷,何泗又向那群孩童道:“記得我今日說的話,不要忘記剛才那個哥哥。”

眼見孩童們都懵懂點頭,何泗嘆了口氣,欲言又止,只勉強笑了一笑,便轉身向外而去。

沈佑瑜沒怎麽走過山路,因此走的不快,何泗沒走多遠,便又見沈佑瑜正暈頭轉向在山間亂石中跳來跳去,不禁也有些好笑,上前一把提起他後心,展開輕功往來路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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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裏是何泗自小生活的地方,何泗對路徑再熟悉不過,自然要比闵真真快得多。因此闵真真雖早已跑走,待何泗趕回湖邊時,闵真真也才回到那小院前。

秋霜晚正看着秋風遲拾柴,見闵真真面色煞白驚慌失措跑回來,不禁奇道:“真真,你跑哪裏去了?為何如此驚慌?”

闵真真喘了一大口氣,才叫道:“我跟着何大哥他們去……哎呀秋姐姐你不曉得,可吓壞我了,怎麽會有這麽吓人的地方!那些人好像是得了什麽怪病,醜陋惡心的很……”

闵真真正指手畫腳講着,秋霜晚已遠遠看到何泗提着沈佑瑜回來了,兩人均是滿面怒氣,秋霜晚何等聰慧,登時心下一個咯噔,急急止住闵真真話頭,低聲叫道:“真真,別再說了!”

闵真真一怔,背後已傳來沈佑瑜大叫聲,“闵真真,你這個膽小鬼,只知道欺負弱小……”

闵真真登時大怒,扭身叫道:“我幾時膽小,幾時欺負弱小了?”

沈佑瑜哼一聲道:“你還不膽小,好歹也是行走江湖的習武之人,不過是見了幾個孩子和一群老實巴交的村人,便吓得撒腿便跑,還罵好端端的小孩子是妖怪!也不想想你是不是也吓到了那些孩子!我看你比妖怪還可惡!”

闵真真面色忽白忽紅,勉強争辯道:“我不是膽小,實在是他們形貌确實可怕……”

闵真真雖想要争辯,但她眼見何泗面色越發難看,不禁聲音也小了下去。

何泗冷聲道:“我和他們相處了近二十年,深知他們都是很好的人,我心中早已将他們都當做是我的親人一般。闵姑娘,你若是不喜歡他們,那何泗這裏也不歡迎你,你自己走罷。”

闵真真張口結舌站在那裏,一時說不出話來,沈佑瑜學着何泗沖她叫道:“聽到了沒,那都是何大哥的家人,你來到這裏做客,還對主人家如此無禮,懂不懂一點禮數?還不快向何大哥賠罪。”

闵真真喃喃道:“我,我……”

何泗卻拍了拍沈佑瑜肩頭,道:“不必。闵姑娘心內厭惡他們,何必勉強。”

闵真真支吾道:“我并非厭惡……”

何泗卻不再理她,只轉身徑直往湖畔那孤單墳茔去了。

秋風遲與連玉亭都傻呆呆站在一旁,還未明白到底發生了何事,沈佑瑜朝着闵真真瞪了瞪眼叫道:“看你還瞧不起人!”說罷,他立即轉頭跑去拉着秋風遲連玉亭一陣唧咕,想來是向他們二人控訴闵真真“惡行”去了。

秋霜晚見闵真真站在原地一副不知所措模樣,不禁嘆了口氣,走過去柔聲道:“你說話也太欠考慮了。”

闵真真眼眶一紅,低聲道:“我,我陡然見他們面貌如此可怕,一時驚訝,我沒想要瞧不起誰。”

相識兩年,秋霜晚已曉得闵真真品性,雖行事任性了些,也并沒什麽歹心,見她神色委屈,不禁嘆了口氣道:“依你所說,那些人應當是得了什麽怪病,任誰身上遇到了這種不得已的不幸之事,都是極為可憐,又怎能因此對他們抱以異樣眼光,更不能出言侮辱。”

闵真真點一點頭,期期艾艾道:“我現下曉得啦。”

秋霜晚扭臉看了看前方那孤單墳茔前孤單人影,嘆道:“你曉得不對便好,以後可不許如此了。我去瞧瞧何大哥。”

闵真真雖失言吓到了那些孩子,但何泗心內也曉得闵真真言行實屬正常,那些村人若是出了這與世隔絕的山谷,在外面所受異樣眼光與侮辱欺負,必定要比闵真真寥寥數語要厲害得多。也正是因為如此,這些村人們才躲避在此。

可曉得是一回事,聽到又是一回事,雖明知闵真真無甚惡意,何泗心中亦是氣悶,坐在小小墳茔之前,何泗心內翻來覆去都在想:便是因為想叫他們脫離這些苦楚,我才做了那不可饒恕之事。不知師父泉下有知,是否能體諒我。

何泗呆呆想了一陣,便不由流下淚來。

秋霜晚正緩步過來,見何泗神情悲傷,不禁柔聲道:“何大哥又想起趙大俠了麽?”

何泗慌忙抹了抹臉,低聲道:“自師父故去,我時時想念。師父對我的恩德,我永世不忘。”

秋霜晚嘆道:“何大哥雖未見父母,但遇到趙大俠,也是不幸中之大幸。”

何泗卻搖頭道:“若說幸運,卻是在我遇見我那些親人之時。”

秋霜晚一怔,當即想起是指那些面目奇異的村人,不禁奇道:“何大哥為何如此說?”

何泗怔怔瞧了瞧遠處的沈佑瑜,又轉眼看向秋霜晚,低聲道:“兩年前我初見沈盟主時,我曾同沈盟主說起師父為何要為我取名叫何泗。”

當日情景歷歷在目,何泗又低聲将趙行空行至此處,遇見衆山民四次冒險渡水,救起嬰孩的事一一講給秋霜晚聽。

秋霜晚亦是極為動容,道:“那些山民,便是你帶阿瑜去見的那些人麽?”

何泗點頭道:“不錯。”

秋霜晚道:“趙大俠恰巧經過,見他們救了你,便收了你為徒,是麽?”

何泗卻搖頭道:“師父當時并不想收我為徒。當日我其實并未同沈盟主說實話,那天我只将事情同他只說了一半。”

秋霜晚一怔,奇道:“後來又發生什麽了?”

何泗道:“這事還是師父後來同我提起的。師父說,他縱橫江湖多年,從未收過徒弟,他那時又是一心隐居山林不問世事,怎會見到一個棄嬰就動起收徒念頭?他只是恰巧路過看見了那一樁事,待見到我被救起,他便預備離開了。”

秋霜晚點點頭道:“可他終究是收你為徒了,必然是後面發生了什麽事,令他改變了主意是不是?”

何泗道:“不錯。我師父本打算走了,卻見那些山民将我救起後,卻都四散開遠遠的,只把裝着我的那個木籃擺在空地之上,似乎并不打算将我帶回去。

“師父見他們舉止怪異,不禁又好奇起來,後來又見那些山民議論許久,便有幾人去旁邊折枝剝木,不一會兒便又做出個小筏子來,将木籃擺在上面綁結實,竟又都動手打算把我推回水裏去。

“師父自然是大吃一驚,不知他們為何救了我又要将我扔回水裏,立即便飛身下去要阻擋他們,師父輕功卓絕,那些山民哪裏見過,都以為仙人下凡,都吓得跪在地上連連叩頭。

“師父到了他們面前才看清他們面貌,師父見多識廣,立即便看出他們是長期誤食有劇毒的東西,才會得了這樣一種怪病,這病雖是遺傳之病,但若是沒染病的人,只會在與病人極為親密的接觸之時才會傳上,因此師父也不懼怕,只問他們為何救了人又殺人。

“他們告訴師父,他們并不是想殺人,是因為我全身完好與他們是不同的,他們心知自己得的病會傳給他人,因此不敢觸碰我,也不敢收養我,唯恐害我染病,可又不忍心看我溺死,因此救我上來之後實在無法,便想着為我做個牢固的筏子,預備派幾個人一路牽着筏子往外走,希望能将我送到山外人家去,叫外面人來收養我。”

聽到此處,秋霜晚不禁道:“雖是山野之民,心地竟如此仁善。”

何泗嘆道:“我師父也是如此說。本來他見了那些人面貌便心生同情,聽他們如此一說,更是感慨,便告訴他們不必擔憂,他會收養我。一聽師父這麽說,那些山民都感恩戴德,高興極了。師父見他們如此,更是贊嘆他們自己本就是不幸之人,卻并不抱怨,只為了素不相識的旁人得救,就如此歡喜,實在是心地純善,勝過世間許多人百倍千倍。

“自那以後,師父就帶着我來到這裏,與他們比鄰而居,住了二十年。”

何泗說罷,秋霜晚道:“如此說來,他們都是你的恩人。”

何泗點頭道:“是恩人,我也早已将他們當作家人。”

秋霜晚雖未親眼見到那些人面貌,但聽闵真真說了幾句亦能想象得出,不禁嘆息道:“身患如此怪病,不僅深受苦痛活不長久,這一生也都不敢與旁人接觸,也不敢出去,實在是可憐。”

聽見秋霜晚幽幽嘆息,何泗目中微光閃動,低聲道:“此病并非無藥可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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