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他最好永遠都活在假象裏
姜城遠連吼帶罵地把我趕出了病房,我在門外聽護士對我說,他歇斯底裏的情緒從醒來之後就開始了,接完安瀾院那邊打來的電話以後,他更是幾乎崩潰了,別說吃藥,連水都不肯喝一口。
我在病房門外站了一會兒,隔着那扇門,我依稀可以聽到裏面劇烈的喘息聲。
他在哭。
他哭得那麽歇斯底裏,卻那麽壓抑,拼命地壓抑着。
我踮起腳,從房門上的玻璃窗口望進去,只見他伏在床上,臉埋在枕頭裏,弓起來的背不停顫抖,還不斷地用拳頭捶打着床沿。重重的,一拳一拳,仿佛那只手不是他自己的,他已經感覺不到疼痛了似的。
我的眼眶忽然就紅了,我咬着嘴唇,雖然一忍再忍,但是,眼淚卻還是猝不及防地流了下來。
我想起劉靖初以前說過的,他如果看見我哭,他也會忍不住想跟着我一起哭。而在這一刻,那樣的情緒竟然爆發在了我身上。看着姜城遠哭,我也哭了。我捂着嘴,盡量不讓自己發出聲音,身體因為壓抑而一直在發抖。那一刻,我覺得他那一拳一拳的捶打仿佛不是打在冰冷的床沿,而是打在我的心裏,我的心很痛,好像是裂開了,血肉模糊地痛着,支離破碎地痛着。
我沖出了醫院,攔了一輛出租車。讓司機把車停在劉靖初家樓下,我一口氣就沖上了六樓。
事發之後魏楊就銷聲匿跡了,警察四處在找他,暫時還沒有消息。至于劉靖初,上午我就聽說他被學校停課了,而且還聽說,因為這次事件的嚴重性,學校還打算将他開除。
我一個勁兒地按着門鈴,急促的門鈴聲響了很久,沒有人來開門。劉靖初不在家裏,給他打電話他也不接,我還問過同學,寝室裏也看不見他。我想了想,我想他大概還有一個地方好去。于是,我又趕到了望江別墅,到別墅一看,劉靖初果然在那裏。
我看見他正撿起地上的一個磚頭,朝着牆壁猛砸,砸過去磚頭彈回來落在腳邊,他又重新撿起來,又重新砸,重複了好幾次,嘴裏還發出憤怒的吼叫聲。我緩緩地走過去,他聽見腳步聲,回頭望着我。“是你?”
我一臉鐵青,兩眼直勾勾地瞪着他,他覺察到來者不善,嘴角一抽說:“哼,校長剛罵完,你又接着來。”
我走到他面前,什麽也沒說,仰着頭望着他,望了好一會兒,突然右手一巴掌甩過去。
啪!
很清脆刺耳的一聲。
我打了他一個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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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我第一次打他耳光。
沒有一絲猶豫,沒有半點不忍,仿佛用光了我當時所有的力氣。我狠狠地,打了他一個耳光!
劉靖初有點沒反應過來,慢慢地用手摸了摸他被我打紅的臉。他冷笑幾聲,說:“你這一巴掌,算是為姜城遠打的嗎?”
我說:“對!我就是為他打你的!你知道你自己荒唐到什麽地步了嗎?”
劉靖初挑眉說:“我知道,姜城遠的腿瘸了嘛。只是瘸了,他還能走啊,他沒截肢沒癱瘓啊!”
“你!”我揚起手,有想再打他一巴掌的沖動。
他把左邊臉伸過來:“打,我讓你打。你打了我的右臉,我再把左臉給你打,我對你夠好吧?”
我說:“劉靖初,這一次沒有人冤枉你了吧?人是你綁的,禍是你闖的?”
他不耐煩說:“是啊是啊,是我怎麽樣?……多大點事啊,他非得跟我對着幹……讓他去寝室拿錄音他不肯,那我就自己去吧,他又纏着我不放……不是自找的是什麽?我就綁他一下我有想那麽多嗎?我怎麽知道那個魏楊會出現?魏楊做的事情,為什麽還要算在我頭上?”
我說:“跟你有多大關系?呵呵……跟你沒關系?我告訴你,舒芸死了!舒芸死了你知道嗎?”
劉靖初忽然有點慌了:“什麽?你……你說舒芸?那個……舒芸?”
我說:“對,就是那個舒芸。我們都認識的那個舒芸!”
劉靖初愣了愣:“她死了?阿瑄,她……她怎麽會死的?什麽時候的事?”
我說:“就是昨天,就是你禁锢姜城遠,把他綁在銅鑼巷的時候!他那個時候本來是要去安瀾院接舒芸的……他要是去了,舒芸就不會跑出來,她不跑出來,她就不會掉進江裏淹死!”
劉靖初結巴問:“可……可是,他去接舒芸?他?他跟舒芸是什麽關系?”
我把姜城遠和舒芸、魏楊之間的關系簡單地告訴了劉靖初,劉靖初聽完嗫嚅着說:“所以……所以……是魏楊跟姜城遠之間的矛盾,還、還是魏楊……罪魁禍首還是魏楊啊不是嗎!?”
我望着屋前那架秋千,失魂落魄地說:“不,不是魏楊,也不是你,罪魁禍首是我。其實……是我!”
我慢慢地撿起剛才劉靖初扔的那塊磚頭,突然卯足了勁朝我正前方的牆上一扔,磚頭從牆上彈回來,直奔我而來,我站着動也不動,任由那磚頭飛向我,劉靖初一個箭步沖過來拉開我。“阿瑄!”
我還是重複那句話:“是我,罪魁禍首是我。”
劉靖初氣得腳在地上亂踢:“是我!是我!是我闖的禍!都怪我!”
我搖頭:“我有什麽資格怪你?當初要不是我……”劉靖初爆吼:“都說了這次是我的責任,跟你有什麽關系?!”
“有關,當然有關。”
“阿瑄,閉嘴!”
“都怪我……”
“阿瑄,我讓你閉嘴,別再說了!”
“我要說,我要說!都是我的錯!”我抓着劉靖初,“都是我的錯啊劉靖初,是我把舒芸害成那樣的。”
劉靖初的兩只眼睛紅紅的,哀求我說:“不,不,別再說了阿瑄,我求求你!如果是因為我犯的錯而折磨到你,我會很心疼的,我不想看到你這個樣子……是我的錯,我錯了,我真的知道自己錯了!”
……
劉靖初說:“我拿到那段錄音了,黃毛不敢再跟我鬧了。我還以為這就清靜了,天下太平了。可我聽說姜城遠出事的時候我都傻了,我沒想到事情會發展成這樣,我還以為,這只是我們同學之間的一個惡作劇。可是現在姜家無論如何要追究我們,要走法律程序,他們說我犯的是非法拘禁罪,要負刑事責任……”
他又說:“上午校長教訓我,說要開除我,不會給我發學位證,我媽氣得大哭,扇我耳光,我爸在電話裏罵我,我舅舅也說我活該,不想幫我找律師打官司,他們怎麽罵我打我我都說沒關系,後果怎麽樣我都認了,反正我不怕,也就是一人做事一人當。可是……我說不怕、不怕……那是假的,阿瑄,我也害怕了。……我應該怎麽辦?現在連舒芸都死了,為什麽?為什麽會發生這種事情?”他越說聲音越小,慢慢地蹲在地上,兩眼空洞呆滞地平視着前方。
我們都沒說話了。周圍很靜。還是那種有噪音卻無人聲的相對安靜。
因為是冬天,樹葉掉了不少,遮擋物少了,屋前的視野就更開闊了,一眼就能望見微微泛着黃的江水。
整片遠方都是渾濁昏暗的。
又過了一會兒,劉靖初慢慢地說:“這裏要拆了。”
我沒聽清楚:“什麽?”
他說:“我舅舅說,這裏已經賣給地産公司了,而且馬上就要拆了。這一片區域好像将來真的會修別墅。”
“哦。”
“哦?”他一定是嫌我的反應太平淡了,有點不滿也有點自嘲地說,“我如果這次要坐牢的話,出來之後也不知道它是不是就已經被拆了。這裏有我搭建的東西,你看見那個秋千了嗎?”
我說:“嗯。”
他說:“還有屋檐的風鈴和院子裏的花。只是風鈴生鏽了,花在這個季節也不開了。”他擡頭望着我,“阿瑄,坐秋千嗎?”
我不置可否,慢慢地走到秋千前面,劉靖初脫掉外套想鋪在秋千板上,我說不用了,随意掃了掃灰塵就坐了上去。我挽着秋千繩,兩只腳在地上一點一點的,秋千沒有蕩高,只是微微地搖晃着。
劉靖初問:“我推你嗎?”
我說:“不用。”
我低着頭。他也低着頭。我坐着,他一直站着。
漸漸的,太陽下山了,天黑了,起風了,生鏽的風鈴也被風吹動了,發出已經不太清脆的聲音。這時,天空飄來了一大片烏雲,烏雲呈現出灰中帶紅的顏色,看起來像是有一場很大的暴風雨就要來了。
其實,我很想去探望姜城遠,剛離開醫院我就已經很想了。
我很想知道他的腿還疼不疼,他還有沒有哭,他的眼神是否還那麽空洞,臉色是否還那麽蒼白……
夜裏刮大風,就想知道他那裏的窗戶關好了沒有;白天雨夾雪,又想知道他還是不是只穿着一件單薄的襯衣,有沒有厚的衣服和被蓋可以保暖……
我更想知道,一個人到底需要多少力量才可以支撐,可以勇敢面對自己完好的身體忽然就殘缺了這個現實……
我真想,以我綿薄之力,為他遍尋這種力量。
哪怕踏破鐵鞋,走遍天下,我也很想,很想能為他做點什麽。
……然而,我也很怕去探望他。
我很怕看到他難受,看到他哭,很怕看到他空洞的眼神,蒼白的臉,很怕聽到他對我冷語甚至惡語相向。
我更怕聽他提到舒芸。
一直到很多天過後,我是既忍不住,又需要鼓起勇氣,再次去了醫院。
病房裏除了姜城遠,還有一個穿着粉色香奈兒套裝的年輕女孩。我不敢确定我是否猜對了她是誰,直到她自己站起來跟我打招呼。
“你就是苗以瑄?”她說,“呵呵,我們終于見面了。”
我問:“你是檀雅吧?”
她似笑非笑地走到我面前,在我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她突然打了我一巴掌:“我這一巴掌是替我表弟打的!”
姜城遠躺着沒吭聲,看也沒看我們一眼。
接着檀雅的手又擡起來了。她還想打我。我迎過去掐着她的手腕:“你這麽高高在上的千金小姐,最好別跟我這種人硬碰硬。”
檀雅的嘴角抽了抽:“我這第二巴掌,是替我自己打的!”她還想用力把手壓下來,但是被我推開了。
她說:“你跟劉靖初真是害得我們可以了!他害我表弟弄成現在這樣,還害得我處處被诋毀、被攻擊,哼,你還有臉到醫院來?”檀雅大概是從姜城遠那裏知道我跟劉靖初的關系的,她不理她怎麽罵我,就把水果籃放在床頭櫃上,走過去看着姜城遠。他躺着沒動,微微地掃了我一眼。
檀雅一把将水果籃推在地上:“這裏不歡迎你。”
我還是沒理她。
檀雅又說:“原來我還當劉靖初是真的跟我過不去想整我,後來我才知道,他是為了你而打擊中傷我的。”
我又不能不理她了:“你說這話是什麽意思?”
她說:“視頻流出以後,網絡上對我的指責謾罵鋪天蓋地,別說你不知道,那些全都是劉靖初在搞鬼!”
我想起來了,前幾天我還聽沈航在電話裏提過,說檀雅的那段視頻被放上網之後,關于她的負面新聞就開始接連出現。有指她留學的機會是家裏砸錢買的;又說她在校期間多次觸犯校規,險些被開除;而且她在學校還是公認的交際花,私生活一片混亂;還說她寫的文章也是找人代筆的……各種負面消息,令檀雅的玉女形象大打折扣。
沈航跟我說那些的時候,我沒什麽心思搭理,過後就沒放在心上了。但似乎檀雅的困境比我想象的嚴重多了。她說,現在游戲公司的原計劃已經動搖了,他們擔心找她當代言人會拖累游戲的正面形象。她這麽說的時候,我還不知道事情背後還有另外一個原因,那都是再後來沈航告訴我的,據說因為檀雅爸爸的公司跟主辦方公司出現了生意上的矛盾,所以對方出于各方面的考慮,決定暫時放棄檀雅。
那天,已經是二月底了,大概再過半個月,游戲代言人選拔賽就要正式舉行了。檀雅眼看到嘴的鴨子飛了,當然盛怒難平,所以一見我就沖我發難。我也想起那次我去勸劉靖初用視頻交換錄音的時候,他說,我總有一天會知道他為什麽堅持不肯放棄視頻。我想,也就是這個原因吧。
劉靖初在酒吧遇到檀雅的時候,他就聽到檀雅跟她的男朋友提到代言人的事情。檀雅炫耀說自己是半路殺出的程咬金,原本沈宮的人想扶正某位皇親國戚,可是被她橫插一腳壞了某人的好事。她那時知道我的名字,聽說我平時愛玩Cosplay,皇親國戚就是指我,還說得明明白白,對方叫苗以瑄,劉靖初就在一旁聽得清清楚楚。知道了整件事情的他,就是從那時起決定幫我打擊檀雅的。
所以,他不僅錄了那段視頻,後來還不斷想方設法調查檀雅,挖出了不少她的秘密。檀雅從別人那裏得知是劉靖初在背後搞鬼,但是又沒有證據,也奈何不了他。她對我說:“別在這兒裝不知道,你敢說不是你指使他那麽做的?”
我不想在病房裏和檀雅吵,只淡淡地說了一句:“我何必裝不知道?我本來就不知道。”
可檀雅不服氣,根本不想消停,還是繼續數落我。就聽姜城遠冷冷地說了一聲“要吵出去吵”,檀雅只好閉了嘴,瞪了我一眼,一臉憤懑的樣子坐回床邊那張凳子上,拿了一個蘋果來削。
我問姜城遠:“你今天覺得怎麽樣?醫生說你恢複得如何了?”
他回了我兩個字:“很好!”
我說:“我聽你寝室的林景梵說,他昨天來看過你?”
他“嗯”了一聲。
我又說:“你跟我們班的秋秋和胭脂關系挺好的吧?我聽她們說早就想來看你了,可這兩天好像有點事,過幾天會來吧。”
“嗯。”
“呃,還有那個……”
我盡量找話說,想緩解病房裏尴尬的氣氛,但姜城遠始終是無精打采的,對我的态度很冷淡。
檀雅酸溜溜地說:“苗以瑄,我看你還是走吧,城遠現在精神不是很好,他需要好好休息。”
我看了看姜城遠:“嗯,姜城遠,那你好好休息吧,我改天再來看你。”
我剛要走,他忽然說:“沒用的——”
我驚訝:“什麽沒用?”
他冷冰冰地說:“我爸已經為我請了最好的律師,魏楊坐牢是坐定了。至于劉靖初,告也是一定要告的,我不會就這麽算了!”
我苦笑了一下,說:“姜城遠,你想得太多了,我來看你,就只是因為我想來看你,不是想讨好你,跟你要什麽人情,你怎麽告劉靖初那都是你自己的事。”但我還是忍不住為劉靖初補充,“劉靖初也沒想逃避責任,他沒有提過任何一句要我為他求情的話。你好好休養吧,我走了。”
我走出醫院。天灰蒙蒙的,像要下雨了。開往學校的公交車等了很久才來,人很少,我上車就直接走到了最後一排,那是我最喜歡坐的位置。
車子開到禦前街站的時候,從前門上來了一個戴着暗灰色鴨舌帽、縮着肩、表情有點鬼祟的人。
我一看見他,自己也立刻變得跟他一樣鬼祟起來,盡量低着頭,用前排座椅的靠背擋着自己。
沒錯,那個人是魏楊。
他随意地向車尾這邊掃了兩眼,沒有看到我,然後就坐在車廂中段,拉低了帽子,還點了一根煙。
坐在後面的人聞到煙味,伸手拍他:“先生,車上不能抽煙。”
他慢慢地扭過頭,瞪了對方一眼。冰冷的眼神,殺氣騰騰的。然後又繼續抽他的煙了。
汽車開過了學校,我沒有下車,我決定跟着魏楊。
他一直坐到了那路公交車的終點站松鶴陵,那是F市的墓園。魏楊在墓園大門外買了很大一束百合花,進了墓園以後,他走到骨灰牆前面,将百合花放下,然後就用手摸着牆上的一個小格。
手指撫過的地方,赫然印着舒芸的名字。
我一看見這一幕,心裏忽然有點緊張。那名字上方,貼着舒芸的黑白照。照片卻照得不怎麽好。印象中,舒芸最漂亮是她的眼睛,水汪汪的桃花眼,平常總是透着溫柔和笑意。但照片中她的眼神有點呆滞,空洞地平視着前方,嘴也緊緊地抿着,整個人都顯得特別嚴肅。
我大概是心虛吧,我的心虛跟她嚴肅的表情一碰,就覺得她仿佛在恨着我,好像恨不能從照片裏撲出來咬我一樣。
魏楊把煙頭扔在地上踩滅,說:“小芸,我來看你了。你不喜歡我抽煙,在你面前我不抽。”他輕輕地摸着舒芸的照片,我只能偷看到他的一小部分側臉,不完全能看清楚他的表情。但是,我想我沒有看錯,他的表情裏面是含有一種可以稱之為痛苦的成分的,而且他說話的聲音還有點哽咽。
他說:“小芸,可能我當時真的做錯了,我不應該威脅你一定要去那個地方見我,你要是不去絲綢廠,你就不會出事,你不出事,今天我們就不會這樣陰陽相隔了。我們應該就會在一起了吧?”
我心裏猛地緊緊繃了起來,很顯然那個地方就是指的絲綢廠,姜城遠說懷疑舒芸去絲綢廠是另有隐情的,而這個隐情原來就是魏楊?我頓時想起劉靖初說的,斜坡那裏仿佛還有第四者,難道也是魏楊?
我打醒了十二分精神繼續聽,魏楊又說:“我不應該遲到的。都是因為……因為什麽都不重要了!小芸,對不起!我如果那天早一點到那裏,你就不會出事了……雖然,我到的時候只看着你被醫護人員擡走,但後來我也跟去醫院了,我只是沒有露面。我知道你不想公開我跟你的關系,而且……我也不想被別人知道是我逼你去絲綢廠跟我見面的,我怕我會有麻煩……”
聽魏楊這樣說,我想,現場那個所謂的第四者也不是他了,或許根本就沒有第四者,只不過是劉靖初為了穩住我而編出來的謊言而已。
停了一會兒,魏楊又說:“小芸啊,我魏楊從來沒有對哪個女生像對你那麽好過啊。我是真心真心地在喜歡你……根本就不是別人說的那樣,只是看上你長得漂亮,對你有非分之想……根本不是!”
他一拳捶在骨灰牆上,空心的牆發出一聲悶響。
“我知道,我魏楊是什麽人?一個混社會的,讀書不多,游手好閑,從來做一份工作都做不滿半年,沒車沒房,兜裏經常連幾張像樣的錢都沒有。我憑什麽敢說我會對你好?我怎麽對你好?”
他說着說着,情緒更激動了:“可是,我喜歡你,我愛你啊!我就是栽在你手裏了不是嗎?那你呢?我被人追,他們提着刀子跟我算賬,是誰假裝報警,幫我逃命的?我欠人家的債沒錢還,是誰丢下男朋友不管,提了自己所有的積蓄來解我燃眉之急的?你也是愛我的啊小芸!”
“可是你明明愛我,你為什麽不承認?別人對你的看法真的那麽重要嗎?我早說要你別瞞着姜城遠,告訴他你要和他分手,你已經愛上別人了,你就是不肯。你擔心被大家知道你愛上了我這種人渣,很丢人,是嗎?”
“小芸,你跟他之間走到這一步不容易,我跟你就容易?你們之間有很多共同的美好回憶,我們之間難道就沒有嗎?哼,恐怕我跟你之間的回憶,比你和他之間更轟轟烈烈,更刻骨銘心吧?”
“姜城遠那個小子,他到現在還認定那次你是被我騙去酒店的吧?你怎麽就不敢告訴他你是自願的?在酒店發生了什麽事你跟我都清楚,你已經是我的人了!我沒有強迫你,是你願意的!”
他指着舒芸的照片,一個字一個字地說,“是、你、願、意、的!”
“……姜城遠那個小子,還總想跟我算賬呢。弄丢了我的工作,斷了我的財路……這些我都可以忍,我只是不能忍的是他一直霸着你不放!你們不是有什麽家庭的壓力嗎?他不是說大學沒讀完、沒有獨立以前還不能公開你們的關系嗎?他現在連個女朋友的名分都不能給你,他能給你什麽?”
“我魏楊是敢對着全世界宣布我愛舒芸的!只要你接受我,只要你點頭,我什麽都敢說敢做!”
魏楊說着,又嘆了嘆氣:“呵呵,不過現在……在這裏,我已經什麽都不能做了。小芸啊,我要走了……你已經知道了吧?姜城遠的腿是我打瘸的,警察還在找我,我不能再留在這兒了。”
“所以,我是來跟你告別的……”
魏楊的聲音不斷地激起我腦海裏浮出一些畫面,每一幅都是姜城遠。淡紫色冷清的病房,照亮他蒼白臉色的陽光,他淩亂的頭發,邋遢的胡楂,眼裏的血絲,他的憤怒,他的頹廢,他的痛苦,還有他隐忍的哭泣……
舒芸的死對他的打擊已經夠沉痛了,但打擊的背後竟然還有更殘酷的打擊。舒芸不愛他了?她愛上了魏楊?她甚至把一切都給了魏楊?一直以來姜城遠所信奉的、所堅守的、所背負的,原來并不是他以為的那樣。他要怎樣才能面對這個隐藏在假象背後能夠摧毀人心的真相啊?
我想,如果換了是我,我寧可永遠都不知道,永遠都活在假象裏吧?
舒芸已死,和舒芸有關的世界,已是冰天雪地。姜城遠置身其中,他只要還握着他的假象,就如同握着最後的一絲光,最後的一縷溫暖。他需要那些光,需要那些溫暖,他應該什麽都不知道。
我想是的,他必須什麽都不知道。
沒過多久,開始下雨了。冰冷的雨絲落在臉上,尚未盡散的冬寒依舊還在肆無忌憚。
魏楊繼續站在雨裏,我也繼續守着。
他低着頭,偶爾望着舒芸的照片說幾句,并且反複地用手去擦她的名字和照片,好像想擦得纖塵不染,卻總也擦不幹淨。
再過了一會兒,警察終于來了。魏楊想跑,但是沒能跑掉。整個抓捕的過程我都看在眼裏,看見他被捕,我松了一口氣。是我悄悄地發短信通知姜城遠的,他再通知了負責這個案件的莫警官。
魏楊被警察帶走以後,我小心翼翼地走到了骨灰牆前面。
那時,雨已經下得很大了,我渾身都濕透了,風一吹,禁不住直打哆嗦。
我盯着舒芸的照片看了又看,然後,慢慢地低下了頭,在她面前靜默地站了很久、很久……